了。
我默默地望着她的笑容,低声回答了两个字:“很好。”
“黎伯伯,你今天吃过东西没有?”她又殷勤地问。
“我吃过一碗藕粉冲蛋,觉得很好。”我含笑答道。
“很好。”她学着我的口音说,自己也忍不住扑嗤笑起来;“黎伯伯,你真滑稽,不管什么,你总说很好,很好。生了病睡在床上也说很好。你看,满屋的煤臭,你难道也说很好?”她刚说到这里,一辆从城里开来的汽车逼近了我们的窗下,一阵轰隆的巨声带着灰黄的尘土扑进窗里来。她忽然发出一声呛咳,然后拿手绢揩了揩嘴和鼻孔,抱怨地自言自语:“人家就不给你安静,一会儿是孔隆孔隆汽车开过来,一会儿又是排骨面几碗。”她又对我说:“黎伯伯,亏你还睡得着,你真能够忍耐!”
我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敏,你看现在连一个九岁的孩子也责备我能够忍耐了。不知道你听见会有什么感想?你猜我怎样回答她?
“在这种时候人活着就需要忍耐啊。”我的确是这样地回答她的,而且我还加上一句:“你小孩子不懂得。”
“黎伯伯,你不对,你动不动就说我们小孩子这样那样。难道你自己就没有做过小孩子?”利莎撅起嘴不以为然地说。
我不答话,却望着她笑起来。
她要讲话,楼梯上一个叫声把她阻止了。声音不高,我一听就知道是秦家凤的,声音继续着,显然是那个女孩走上楼来了。利莎一边答应,一边往门外跑去。
又是两个孩子手拉手地走进来。“你上去就紧不下来。”秦家凤笑着埋怨利莎道。她快要走到我的床前,便站住,点一下头,唤了一声“黎伯伯”,又转过头望着利莎微笑。
“黎伯伯,秦姐姐听说你生病,特为来看你的。”利莎笑着说。
秦家凤便掉头朝着我接下去说:“黎伯伯,你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啊。”我点头答道。
“黎伯伯,你不要着急,她今天不是来听故事的。不过你病好了一定要给我们讲故事啊。”利莎高兴起来又跟我开玩笑说。
“利莎,你不好,黎伯伯生病,你还要吵他讲故事。”秦家凤伸手把利莎头上那个蓝花蝴蝶整理一下,一面搭讪地说。
利莎掉转头对秦家凤闪闪眼睛,带笑分辩道:“你现在不要在黎伯伯面前讨好。讲故事还不是归我们两个听?”她又回过头来看看我:“今天黎伯伯害病,就是你请他讲,他也不肯讲的。”
“我讲,我讲。”我毫不踌躇地接连说,我很高兴,她们给了我这样大的喜悦!我也愿意使她们满意。一个故事自然而然地浮到我的脑子里来了。我便开始说:“从前有一家人——”两个孩子正在交换眼光。忽然利莎嚷起来:“我们现在不要听,我们现在不要听!”她笑着,秦家凤也笑着。两个孩子马上掉转身,手拉着手轻轻地往楼下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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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请他讲故事
作者: 叶 舟
我又睡了一觉,醒来时只听见隔壁房间里一阵唧唧哝哝的声音,我的听惯了喧嚣也听惯了寂寞的耳朵立刻分辨出来这是利莎同秦家凤两个人在那里讲话。她们的话似乎越讲越多,话中常常夹着笑声,仿佛两个人都很高兴。过了好一会儿,声音终于寂然了。两个人好像轻手轻脚地走出房来。我想她们一定是到楼下去,不过我也动一动头,把眼睛掉向房门。
我这房门是终日终夜都开着的。这时忽然伸进来两张年轻的脸,黑黑的头发,两朵紫花旁边停住一只带白点子的蓝蝴蝶。两个人的发亮的眼光直往我的脸上射来。我忍不住笑了。
于是两个孩子又带跳带笑地奔进来,很快地就到了我的床前。
“黎伯伯,你今天睡得太多了。”利莎嘲笑地说。
“黎伯伯,我们先前还来看过你,你睡得呼呀呼的。”秦家凤说了,自己抿嘴笑起来。
“我哪里睡觉?我只听见你们在隔壁叽里咕噜吵了大半天,不晓得吵些什么,讲得那样亲热。”我也跟她们开玩笑道。
“黎伯伯,你说得不对。我们轻轻地讲话,又没有吵嘴,你怎么说吵了大半天!”利莎笑着辩道。
“这又算是我讲错了。你这个多嘴的小姑娘,我讲不过你。我只问你刚才我正要给你们讲故事,你们为什么一下子就跑开了,是不是嫌我讲得不好?”听见我这几句话,两个人又互相望了望;利莎闪闪眼,秦家凤笑笑分辩说:“黎伯伯,不是啊。我们怕你讲累了,会翻病的。”
“妈妈说过,黎伯伯生病,不要再请他讲故事。”利莎连忙接下去说了这一句。
看见她们的充满善意和关心的表情,我只有感激地点点头,接连说了三个表示了悟的“哦”字。
“还有袁伯母要我们来问你,要不要吃什么东西。”秦家凤再说。
不等我开口,利莎就接下去:“我晓得,要一碗藕粉冲蛋。”她扑嗤一笑。
“利莎,你真聪明,猜得到我的心。”我也忍不住笑了,却故意称赞她一句。这时夜幕已经罩上天空,在对面楼房中电灯光黄黄地亮了,楼下酒菜馆里显得十分热闹,江苏口音的茶房大声嚷着:“五号的大红蹄、炒肉丝快点!”我也觉得肚子有点空虚了,便说:“那么你们下去的时候,喊人给我买碗藕粉冲蛋也好。”
“我们现在就下去,我要回去了。”秦家凤对利莎说;然后她望着我,“黎伯伯,我回家去?,下回再来看你。”
“好,谢谢你,放学时候再来耍啊。”我点点头说。
“秦姐姐,你看黎伯伯真客气,还在说谢谢你。”利莎笑起来说。秦家凤也笑了。
“我要来的,我还要来听黎伯伯讲故事。”秦家凤说,向我行了一个礼,就牵着利莎的手走了。
少了这两张发光的笑脸,房里顿时阴暗起来。夜吞没了我的房间。但是我的心和我的身体却是很暖和的。我不扭开电灯,黑暗可以帮助我思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许久。
还是利莎端了藕粉上来给我开灯的。
这个晚上我睡得早,而且睡得很好。心里非常坦然,一切暗影都消散了。没有噩梦。夜在我的安静的睡眠中过去了。
早晨我又被利莎唤醒。这是意外的事,因为今天不是星期日。利莎站在床前,使劲地推动我的头,惊惶地叫着:“黎伯伯!黎伯伯!快起来!”我睁大了眼睛。
“你快起来!爹爹跟下面吵起来了!快点!他们要拿刀来杀爹爹!”她两只眼睛惊恐地睁得很大,脸色也变成惨白,说话带点口吃,现出了很可怜的样子。
“你不要怕,不会有这种事情,他们绝不敢。”我安慰她说,即刻披起衣服下了床。我听见一个粗暴声音骂道:“娘操×,你有本事你就下来!”
“下来就下来!”我那个朋友气得声音打颤,接着橐橐地走下楼去。
“快去,快去。”利莎又在催促。
“不要紧。”我一面说,一面穿好衣服同利莎一起走下楼去。我听见朋友太太在隔壁同娘姨讲话,便断定事情并不严重。
楼下店门大开,朋友同一群人往警察分署去了。我们再听不见争吵声。利莎的脸色也恢复了红润。她听见我问她要不要跟着去警察分署的时候,她不回答,却先问我:“黎伯伯,我忘记了,你的病还没有好吗?”
“完全好了,你要去我可以陪你去。”
“你还没有洗脸嘛。”她望着我说,接着又自言自语:“偏偏不凑巧,张先生进城去了,黄子文又买菜去了。店里头一个人都没有。”张先生是店员,黄子文是练习生,都是睡在我这个房间里的,张先生进城去批货昨晚没有回来。从她的脸色和语意我知道她盼望我陪她去,我便直截了当地说:“等一会儿我回来洗脸也是一样。那么我就陪你去看你爹爹罢。”
“好,谢谢你!”她满意了。但是她还站在窗下仰起头唤她母亲,问道:“妈妈,我跟黎伯伯去看爹爹去,好吗?”
她母亲从楼上窗里露出上半身来,小弟弟还抱在怀里。她母亲温和地嘱咐道:“好的,不过你要快点回来啊,你今天还要去上学,不要耽误了。”
“我晓得,我晓得。”她答应着就拉着我的手走了。
在路上她简单地告诉我这件事情的经过:楼下左边那家菜馆生火,煤烟冒上来,完全灌进隔壁房间里,连小弟弟也呛得哭了。利莎的父亲从窗里向楼下讲话,要那个茶房把炉子搬动一下,茶房不肯,就吵起来。她父亲把一盆还未用过的脸水朝炉子上倒下去,火灭了,茶房的身上也溅了水。茶房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说要杀她的父亲,把书店大门的门闩都砍落了。因此她害怕起来。
“你真傻,杀一个人,哪里有这样容易!你看你妈妈都不着急!”我半安慰半嘲笑地说,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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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不讲理的茶房
作者: 叶 舟
她不做声,脸红起来,不过看脸色,我知道她的恐惧已经渐渐地消失了。她仰起头看看我说:“黎伯伯,你没有看见他刚才那种凶相,那个不讲理的茶房——”话没有讲完,我们已经到了警察分署的门前,她便住了嘴。
这分署也是将就用一家商店的旧址改修的。只有两扇铺门开着,却被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堵塞了。我站在门口,除了一堆人头外什么都看不见。小小的利莎几次踮起脚,伸长颈项,也没有用。
里面各种口音在讲话,中间也有她父亲的声音。声音似乎很清楚,但是我仔细听去,却又连一句话也听不出来。不过我知道她父亲不会吃亏,便安慰她说:“利莎,回家罢。看情形不会有什么事了。你爹爹就要出来的。在这里久站也没有用处,你还要去上学。”
利莎看看我,露出了失望的眼光。她嗫嚅地说:“就再等一会儿罢。”
我了解她这时的心情,便捏住她的手不再做声了。
不久她的父亲便从人丛中走出来。她看见他,马上扑过去,亲热地唤着:“爹爹。”我的笔形容不出她脸上的欢喜的表情。
“你跑来做什么?你不去上学?”她父亲含笑地频频抚摩她的头发。
“我怕他们会欺负你。”利莎偎着父亲,两只手拖住他的膀子,偏起头仰望他,亲热地说。“不会的,这不过是一件很小的事情。”朋友简短地回答,脸上浮出他常有的微笑。先前的怒气早已消散在九霄云外了。
在回家的途中朋友把交涉的经过对我说了。这次的交涉算是有了结果:署员吩咐茶房把炉子搬开。关于倒水的事,茶房要求赔偿,署员却说:“本来应该罚他五块钱,不过我已经申斥了他,他是读书人,受申斥比罚款还厉害,所以你也用不着再讲了。”这样就遣开了茶房。现在我们还可以听见茶房气愤地在后面乱骂,不过隔了十多步。我们走得并不快,他也不追上来。
“不对,不对,真正没有道理!”利莎愤愤不平地说,“爹爹,你没有一点错,怎么又怪你不是?”她又看看我说:“黎伯伯,我们再去讲去。”
“这不过是一句话,好在炉子的问题解决了。”她父亲还是满不在乎地跟她讲话,脸上依然带着和善的笑容。
我赞成利莎的话,不过我却模仿她父亲的调子回答道:“算了罢,再讲也讲不好的。现在且看炉子是不是会搬开。”
“这次一定搬开,不会再有问题了。”朋友满意地说。他对什么事都是乐观的。
我笑笑,也不讲别的话。
这天天气特别好,虽然山谷里还积着雾,但也显得十分稀薄。冬日的阳光温和地抚摩这条长长的镰刀形的马路。近来常常是愁眉苦脸的天空也开颜微笑了。我站在门前望着在屋檐上、在电线上快乐地唱歌的麻雀,又看看对面楼窗上的一抹金色阳光,我相当高兴。这时店两边炉子里和蒸笼里照常发散出一阵一阵的烟雾,但是我也不去注意这些了。
十点钟光景我在茶楼上听见堂倌说“挂球”,连忙到临街的窗前去看,果然街上有人在跑,一个人问:“几个球?”一个人回答:“当然是一个红球。”对面的几家商店纷纷在上铺板。
一个红球,这是预行警报了。所谓球便是红纸灯笼,这时它一定高高地挂在川康银行背后山坡上警报台的球杆上面。我用不着到那里去看明白,便付了茶钱拿起书走出了茶楼。
好些天没有警报了,今天雾很稀淡,敌机多半会来一趟,这样想着,我决定先到小学接利莎去。
小学在一条死巷里面。说是死巷也不恰当,因为在巷子的尽头虽是无路可走,却也有一片远景。这里算是高坡,坡下横着一片冬水田,斜对面坡上还有一所女子学校。作为小学校校址的古庙就是在女子学校的正对面。门前有两棵大黄桷树,也应当是年代久远的老树了。
我看见有些小学生陆续从里面走出来,便站在树下等候利莎,不久利莎挂着霸气书库,一跳一跳地在大门口出现了,靠近她同她讲话的便是那个梳两根小辫子的秦家凤。她们只顾讲话,没有注意到我,我便高叫一声“利莎!”
两个头高高地抬起,两对眼光立刻射到我的脸上,两个人同时惊喜地叫出来:“黎伯伯!”她们跑到我身边,利莎高兴地拉住我的手问道:“你站在这儿做什么?”
“我来接你们的,现在快走罢。”我说。
我们三个走出这条死巷子,秦家凤应该往右手边走了,便向我和利莎告辞,笑着点一个头,说:“等会儿见。”利莎扬扬手回答她,多余地添一句:“在防空洞里见。”
利莎一家人同秦家凤母女平常都躲在川康银行的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