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字?”我奇怪地问道,就把笔和纸接过来。
“秦家凤,家字我会写。”她又慢慢地把那三个字重念一遍。
“秦家凤,就是你那个好朋友,梳两根辫子的小姑娘吗?”我带笑问道,便给她写好那三个字。
“就是她。”利莎笑答道,把右手第二根指头放在嘴上。
“你写她的名字做什么?是不是你要给她写信?”我又问道,还把那张纸拿在手里。
她从那件青红色方格子呢大衣的口袋里摸出一张信纸,拿在我眼前一晃,又笑嘻嘻地放回袋里,然后说:“她讲过今早晨来耍,现在还没有来,我写封信去请她来。”
“你们真是好朋友,一天也舍不得分开。”我故意跟她开玩笑。
“黎伯伯,你才是我的好朋友,你讲故事给我听。”利莎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笑着把头一扭,分辩道。她忽然把我身上的棉被往下面一扯,等我连忙伸手拉住,半幅棉被已经离开我的身子垂到楼板上了。她得意地说一句:“黎伯伯,快起来!”就回头往房外跑去。我听见她还在楼梯上大声嚷道:“黎伯伯,谢谢你啊!”
不到两个钟头,秦家凤来了。这两个女孩亲热地并肩坐在楼下靠书橱的一张方桌旁边,头挨着头专心地翻看一本画报。
我从外面回到书店里,经过那张方桌,忍不住打岔地叫了一声:“利莎。”两个年轻的头立刻抬起来望着我。利莎的宽脸上现着欣喜的微笑,她满意地对我癕癕眼睛。另一张瓜子脸上也绽出笑容,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很有礼貌地唤一声“黎伯伯”,点一下头,两根用红绸带扎的小辫子又垂到了脸颊旁边。
我没有别的话好讲,便说了一句:“利莎,你好好地陪你秦姐姐耍啊。”
“我晓得。”利莎点头答道。
我上楼去写了一封信,是写给一个远在国外的朋友的,不过短短两张信纸,却花了我不少的时间。我在书桌前几次站起来又坐下去,刚埋下头又会抬起来。还是煤臭在折磨我。这气味不断地从窗的缺口飞进来,就贴在屋内每一件东西上面,许久都不散去,使得书桌、信笺、钢笔都发出了那种似乎搔痛人心肺的恶臭。好像有一把钝刀子在我的心上用力刮来刮去,使我发出好几声呛咳,才把信写完。
我拿着封好的信和一本没有读完的书大步走下楼去。我打算把信投到邮筒里,然后到茶楼去消磨一两个钟头。
在楼下我又遇见那两个女孩。她们现在不是坐在方桌旁边板凳上看画报了,她们坐在店门口两个小竹凳上唧唧哝哝地谈着闲话。我站在后面想听她们谈些什么题目。她们似乎在谈学校里和各人家里的事。利莎忽然注意到站在她们背后的是我,并不是一个买书的顾客,便唤声“黎伯伯”,秦家凤立刻把她那滔滔不绝的小嘴闭上了。
“你们怎么不再往下讲?”我含笑问道。
秦家凤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她只是微微一笑。
“黎伯伯,你不好,你在偷听我们讲话,”利莎撒娇地说。她站起来,拉住我的一只膀子要我出去,还说:“你快去看你的书。我们等一会儿到茶馆里头找你。”
我笑了笑,也就走开了。这天茶楼上的人相当多,四分之三的茶桌都被人占去了。恰好靠窗右边角里那张桌子空出来,我便坐到那里去。
满个茶楼都是谈笑声。几个学生模样的人在打“桥牌”。纸烟的灰白色烟雾在空中缭绕。我摊开书,把注意力慢慢地集中在另一个世界上面。书一页一页地在我眼前翻过。突然一个清脆的笑声在我旁边响起来。我吃惊地抬起头。在我的正对面两张年轻的笑脸灿烂地发亮,我心里一阵爽快,这意外的阳光把我从那个充满阴郁气氛的世界中救出来了。
还是袁利莎和秦家凤那两个孩子,她们真的来了。
“黎伯伯,吃花生米。”利莎说着就送过一把花生米来。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吃不吃茶?”我吃着花生米,含笑问道,我想把她们留在这里。
“不吃茶,我们刚刚吃了茶来的。”秦家凤客气地说。薄薄的嘴唇包了一嘴的笑。
“黎伯伯,你好用功啊。我们来了好半天你都没有看见。要不是我笑出来,你还不晓得。”利莎得意地嘲笑着,“黎伯伯,当心你要变成一个书呆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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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纯洁、善良、友爱
作者: 叶 舟
我立刻把书阖上放在一边,望着她们说:“我现在不看书了。你们坐下来,我们好讲话。大家都不开玩笑好不好?”
“利莎,你看黎伯伯有点怕你了,你快坐下罢。”秦家凤抿着嘴笑道。她便在我对面坐下来。
利莎也就在我右边那条凳子上坐下了。她望着我癕癕眼睛,央求地说:“黎伯伯,我们坐下来了。你给我们讲故事罢。”她说完,又看看秦家凤说:“秦姐姐,你不是来听黎伯伯讲故事吗?”
我把手在利莎的头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故意做出责备的样子说:“就是你一个人花样多。”“黎伯伯,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我也是来听你讲故事的。”秦家凤连忙解释道。她亲密地看看利莎。利莎也向着她微微点一下头。
我把这两张脸上的表情看了一阵。她们说话就像鸟在唱歌,利莎的声音稍微高一点。脸型虽然不同,不过表情却有点相似,只是利莎多一点稚气,秦家凤已经十岁了,略带一点沉静的大人气。此外,纯洁、善良、友爱等等,两张脸上都有,而且两张脸同样充满着朝气,好像早晨刚刚开放的花朵。
“黎伯伯,你不讲,却老是看我们做什么?”利莎不能忍耐地问道。秦家凤不做声,故意把脸掉开看墙上的对联。
“我在想,想好了就讲。”我顺口答道,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还魂草的故事。故事里面不是也有两个像这样年纪的孩子么?他们不也是像这样亲密地过着日子么?
我把这个故事对她们讲出来。起初她们听见我讲起两个孩子的友情,还以为我是在拿她们开玩笑,后来跟着我的叙述她们看见那两个孩子长成了,友情跟随岁月增加,两颗热烈的心连结在一起,两个人用同样的脚步,到四处去找寻那个普照万物、永不熄灭的明灯。……她们的笑容没有了,利莎靠近我的身边来,秦家凤也移到利莎的旁边。两对眼睛都盯在我的嘴上,她们差不多连气也不吐地静听着。我还看见利莎的右手被捏在秦家凤的手里。
我继续讲下去:两个人永远不停脚地走过许多地方。终于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在黑暗的荒山中,两人中的一个跌在岩石上受了重伤。另一个人用尽方法仍然不能挽救朋友的性命。在那个时候据说有这样的一种还魂草,人把它捣碎放在死人口里,可以使死了的人复活。这种草生长在荒山中,并不难找到,不过要用活人的热血培养,它才会长成粗大的叶子,就可以用来救人。这个人把还魂草找到了,他带回家里,栽在花盆里面,每天早晚用锥子刺出自己身上的血来浇这棵草,在一个星期以后就用草救活了他的朋友。
敏,你知道,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悲惨的,两个人终于找到普照一切的明灯,给这个世界添了无限的温暖。不过我讲到那个受伤的友人临死的情形,我自己也受到感动,我的声音颤抖起来。我几次差一点讲不下去。我闭上嘴,吞一口吐沫,我就看到面前两个女孩眼里的莹莹泪光。秦家凤频频地埋下头用手绢揩眼睛,她的另一只手仍然把利莎的右手紧紧捏住,而且似乎捏得更紧。利莎好几回掉头看她的朋友,两双泪眼对望一下又掉开,我不知道她们用眼光表达些什么意思。
“我不再讲下去了,我把你们都说得哭起来了,这有什么好处?”我的叙述逼近故事的结尾时,我忽然中断地说。
“你讲,你讲,不要紧的。”利莎抓住我的袖子央求道,“我们真没有哭。”
“你还说没有哭,你看,你眼睛里是什么东西?”我指着她的眼睛说。
利莎的脸立刻红起来。她揉揉眼睛分辩道:“我不是哭。人家心头有点不好过,不知不觉地眼泪水就流出来了。”秦家凤放开利莎的手破涕一笑,她不好意思地掉开头,索性用手绢把眼泪揩去。
“不要害羞,这样的眼泪是很好的。”我感动地对她们说,“我像你们这样大年纪的时候,我听别人讲故事也哭过。”
两个小小的头默默地点了一下,还是利莎先开口:“黎伯伯,快讲啊,还有好长吗?”
“快完了。你们看那个朋友已经救活起来了,还有什么好讲的!”
“你自己编一点也好。你不是很会编故事吗?你写了那么多的书。”利莎说。
敏,这次利莎的话说准了,还魂草的故事里面已经加进了我的感情,我随讲随编,加了好些描写和叙述,而且给这个故事换了一个更乐观的结局。说完故事的最后一句,我望着她们嘘了一口气,我看见两张年轻的脸上都笼罩着一种明澈无比的微笑,我觉得一股热气进了我的心中,很快地我全身都感到了温暖,我感激地微笑了。
利莎站起来,轻轻地对秦家凤说:“秦姐姐,我们回去罢。”她拉开板凳,提高声音笑容满面地对我说:“黎伯伯,谢谢你啊。”秦家凤的瓜子脸也向着我点一下。于是两个孩子手牵手地往楼梯那边跑去了。
过了一阵,又是那两个女孩子来唤我回店里去吃饭。在饭桌上她们两个坐在一边。利莎还常常替秦家凤夹菜。秦家凤先放下碗,等着利莎吃完,才一起离开桌子。两个人又手拉手地往外面去了。敏,以上的话全是两天以前写的。我从晚上一直写到夜深,写到同房间的人睡醒了一觉再睡的时候,才放下笔,折好那些作为信笺的稿纸。但是我的一双腿已经冻到几乎不能够动弹了。
第二天我便因为受了寒躺在床上爬不起来。我没有吃东西,没有看书,睁起眼睛在床上想了一天的事情。在各种各样的事情当中,总有你那对炯炯的眼睛在向我注视。敏,你看,我何尝忘记过你?我忽然又想起了你五年前对我说过的话:“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你也该学会忍耐。”的确,我现在已经学会忍耐了。
这天朋友夫妇都来看过我,但是来得次数最多的还是那个小利莎。她上午回家听说我病了,马上带着霸气书库来看我,问我病得怎样,又问我要不要吃东西。她絮絮地向我讲她在学堂里看见、听见的一些事情。看见天真善良的小小脸上的笑容,我仿佛受到春日阳光的抚摩,我心上的郁结全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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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我们应该搬家
作者: 叶 舟
她忽然停住嘴,向窗外一看,一团一团的白汽在窗洞口盘旋,她把嘴一努,生气地自言自语:“又是煤臭,真要把人熏死!”她回过头,赌气似的对我说:“黎伯伯,这个地方真不好,我们应该搬家。你看,你生病,他们还要熏你。”
她说的是真话。煤臭,煤臭,两个炉子放在窗下,一边一个,早晨生火的时候用烟来熏我们;包饺出笼的时候,用带油香的蒸汽来闷我们;而且整天用那无孔不入的煤臭来刮我们的心。
“搬家?找不到房子,又搬到哪里去?要是有房子你父亲早就搬开了。”我苦恼地答道。
“包饺一笼,排骨面三碗!”粗大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来。这也是人的声音。为什么人对人这样残酷呢?难道我们同他们中间又有过什么仇恨?无怪乎这个孩子又愤愤地说了:“他们也是人,为什么这样不讲理?不过多卖几个钱,却不让人家舒服。爹爹向他们办交涉,总讲不好!”
不错,我那朋友同楼下两家酒菜馆的主人办过交涉,请他们把炉子移到店铺里面,不要放在人行道上,却遭他们严辞拒绝。后来实在受不住烟熏,朋友又到镇上警察分署去请求设法。那位制服整洁的讲湖北话的巡官亲自来书店调查了一通,客气地吩咐朋友写一张呈文递上去。这张呈文费了朋友许多天的工夫,呈文上去以后,到现在还没有下文。我们仍然整天受着煤烟熏炙。朋友那个新生的男孩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养育起来的,现在开始呀呀学语了。
“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一般人都是自私自利的,只知道顾自己,不会想到别人。你爹爹态度不够硬,又是随随便便,所以交涉总办不成功,”我说的全是牢骚话。敏,我知道你听见一定会责备我,我不应该对一个九岁小孩说出这种话。
“我不相信,我就不要只顾自己!黎伯伯,你说得不对。”利莎嘟起嘴固执地说。
我又一次接触到孩子的纯洁的心灵了。这比良药还更能够治我的病。我用感激的泪眼望着她。
“黎伯伯,你不舒服吗?怎么有眼泪水?”她忽然发觉了我的眼泪,又看见我痴呆地望着她,不知道我心里想些什么,就蹲在床前关心地问道。
“没有什么,你说得很对。”我摇摇头说。
“你一定是不舒服。不要讲话了,好好地睡罢。”她像一个大人似的吩咐我。
下午利莎放学回来,在下面跟她母亲讲话。我刚刚醒过来,觉得心里好受一点,听见她的清脆的、不带丝毫烦恼的声音,仿佛一阵温暖的微风迎面吹来,把全屋子的煤臭吹走了,我感到一阵爽快。
不久利莎走上楼来。她刚刚到门口,就嚷着:“黎伯伯,你好些没有?”
“好些了。你放学回来了。”我高兴地说。
她敞开大衣,带跳带跑地到了我的床前。一只蓝地白点的绸子蝴蝶在她的头上微微地闪动。“我跟爹爹讲过了,要他一定把隔壁开馆子的赶走,赶走了屋里头就没有煤烟了,”她像报告一个重要消息似的认真地说。她满意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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