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我听不见。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对他笑了一笑。
“将你介绍给韩湘宁去学,他画得非常好,也肯收学生,要听话,我走了你去跟他,好
吗?”
“不好!”我轻轻的答。
“先不要急,想一想,大后天你来最后一次,我给你韩湘宁的地址和电话——”
那天老师破例陪我一直走到巷口,要给我找车,我跟他说,还不要回家,我想先走一段
路。
这长长的路,终于是一个人走了。
一盏盏亮起来的街灯的后面,什么都仍是朦胧,只有我自己的足音,单单调调的回响在
好似已经真空的宇宙里。那艘叫做什么“越南号”的大轮船,飘走了当年的我——那个居住
在一颗小小的行星上的我,曾经视为珍宝的唯一的玫瑰。
他是这样远走的,受恩的人,没有说出一句感谢的话。
十年后的芝加哥,在密西根湖畔厉裂如刀的冬风里,我手中握着一个地址,一个电话号
码,也有一个约定的时间,将去看一个当年改变了我生命的人。
是下午从两百里路外赶去的,订了旅馆,预备见到了他,次日清晨再坐火车回大学城
去。
我在密西根大道上看橱窗,卷在皮大衣里发抖,我来来回回的走,眼看约定的时间一分
一秒在自己冻僵的步子下踩掉。
在那满城辉煌的灯火里,我知道,只要挥手叫一辆街车,必有一扇门为我打开。
见了面说些什么?我的语言、我的声音在那一刻都已丧失。那个自卑的少年如旧,对她
最看重的人,没有成绩可以交代,两手空空。
约定的时间过了,我回到旅馆的房间里,黑暗的窗外,“花花公子俱乐部”的霓虹灯兀
自闪烁着一个大都会寂寞冷淡的夜。
那时候,在深夜里,雪,静静的飘落下来。
第一次不敢去画室时被我撕碎的那一枕棉絮,是窗外十年后无声的雪花。
那个漫天飞雪的一九七一年啊!
我们走出了房子,经过庭院,向大门外走去。
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穿着冰鞋跌跌撞撞的滑着。“这是八妹的孩子。”顾福生说。
望着那双冰鞋,心中什么地方被一种温柔拂过,我向也在凝望我的孩子眨眨眼睛,送给
她一个微笑。
“画展时再见!”我向顾福生说。
“你的书——”
“没有写什么,还是不要看吧!”
“我送你去喊车——”
“不用了,我想走一走——”
也是黄昏,我走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街上,热热暖暖的风吹拂过我的旧长裙,我没有
喊车,慢慢的走了下去。这是一九八一年九月三日。
注:《蓦然回首》也是白先勇的一篇文章,此次借用题目,只因心情如是,特此道谢!
黄金书屋惊梦三十年惊梦三十年
那天,我坐在一个铁灰桌子前看稿,四周全是人,电话不停的闹,冷气不够让人冻清
醒,头顶上是一盏盏日光灯,一切如梦。
电话响了,有人在接,听见对方的名字,我将手伸过去,等着双方讲话告一段落时,便
接过了话筒。
“是谁?”那边问我。
今生没有与他说过几句话,自是不识我的声音。“小时候,你的家,就在我家的转角,
小学一年级的我,已经知道了你。”我说,那边又要问,我仍霸住电话,慢慢的讲下去:
“有一回,你们的老家人,站在我们的竹篱笆外面,呆看着满树盛开的芙蓉花。后来,他隔
着门,要求进来砍一些枝桠分去插技,说是老太爷喜欢这些花。
“后来,两家的芙蓉都再开谢了好多年,我们仍不说话。“白先勇——”我大喊起他的
名字。
这里不是松江路,也不是当年我们生长的地方。在惨白的日光灯下,过去的洪荒,只不
过化为一声呼唤。
小时候,白家的孩子,是我悄悄注意的几个邻居,他们家人多,进进出出,热闹非凡。
而我,只觉得,我们的距离长到一个小孩子孱弱的脚步,走不到那扇门口。
十年过去了,我们慢慢的长大。当时建国北路,没有拓宽,长春路的漫漫荒草,对一个
自闭的少年而言,已是天涯海角,再远便不能了。
就是那个年纪,我念到了《玉卿嫂》。
黄昏,是我今生里最爱的时刻,饭后的夏日,便只是在家的附近散步,那儿住往不见人
迹,这使我的心,比较安然。
那时候,在这片衰草斜阳的寂静里,总有另一个人,偶尔从远远的地方悠然的晃过来—
—那必是白先勇。又写了《谪仙记》的他。
我怕他,怕一个自小便眼熟的人。看到这人迎面来了,一转身,跑几步,便藏进了大水
泥筒里去。不然,根本是拔脚便逃,绕了一个大圈子,跑回家去。
散步的人,不只是白先勇,也有我最爱的二堂哥懋良,他学的是作曲,也常在那片荒草
地上闲闲的走。堂哥和我,是谁也不约谁的,偶尔遇见了,就笑笑。
过不久,恩师顾福生将我的文章转到白先勇那儿去,平平淡淡的交给了他,说是:“有
一个怪怪的学生,在跟我学画,你看看她的文字。”这经过,是上星期白先勇才对我说的。
我的文章,上了《现代文学》。
对别人,这是一件小事,对当年的我,却无意间种下了一生执着写作的那颗种子。
刊了文章,并没有去认白先勇,那时候,比邻却天涯,我不敢自动找他说话,告诉他,
写那篇《惑》的人,就是黄昏里的我。
恩师离开台湾的时候,我去送,因为情怯,去时顾福生老师已经走了,留下的白先勇,
终于面对面的打了一个招呼。正是最艰难的那一刹,他来了。
再来就是跳舞了,《现代文学》的那批作家们说要开舞会,又加了一群画家们。白先勇
特别跑到我们家来叫我参加。又因心里实在是太怕了,鼓足勇气进去的时候,已近曲终人
散,不知有谁在嚷:“跳舞不好玩,我们来打桥牌!”我默立在一角,心里很慌张,不知所
措。
那群好朋友们便围起来各成几组去分牌,叫的全是英文,也听不懂。过了一会儿,我便
回家去了。
那一别,各自天涯,没有再见面。这一别,也是二十年了。
跟白先勇讲完电话的第二天,终于又碰到了。要再看到他,使我心里慌张,恨不能从此
不要见面,只在书本上彼此知道就好。一个这么内向的人,别人总当我是说说而已。
跳舞那次,白先勇回忆起来,说我穿的是一件秋香绿的衣裙,缎子的腰带上,居然还别
了一大朵绒做的兰花。他穿的是什么,他没有说。
那件衣服的颜色,正是一枚青涩的果子。而当年的白先勇,在我记忆中,却是那么的鲜
明。
那时候的我,爱的是《红楼梦》里的黛玉,而今的我,爱看的却是现实、明亮、泼辣,
一个真真实实现世里的王熙凤。
我也跟着白先勇的文章长大,爱他文字中每一个、每一种梦境下活生生的人物,爱那一
场场繁华落尽之后的曲终人散,更迷惑他文字里那份超越了一般时空的极致的艳美。
这半生,承恩的人很多,顾福生是一个转折点,改变了我的少年时代。白先勇,又无意
间拉了我很重要的一把。直到现在,对每一位受恩的人,都记在心中,默默祝福。又得走
了,走的时候,台北的剧场,正在热闹《游园》,而下面两个字,请先勇留给我,海的那边
空了一年多的房子,开锁进去的一刹那,是逃不掉的“惊梦”。
三十年前与白先勇结缘,三十年后的今天,多少沧海桑田都成了过去,回想起来,怎么
就只那一树盛开的芙蓉花,明亮亮的开在一个七岁小孩子的眼前。
黄金书屋回娘家回娘家
每当我初识一个已婚的女友,总是自然而然的会问她:“娘家哪里?”
要是对方告诉我娘家在某个大城市或就在当时住的地方时,我总有些替她惋惜,忍不住
就会笑着叹口气,嗳一声拖得长长的。
别人听了总是反问我:“叹什么气呢?”
“那有什么好玩?夏天回娘家又是在一幢公寓里,那份心情就跟下乡不同!”我说。
当别人反问起我的娘家来时,还不等我答话,就会先说:“你的更是远了,嫁到我们西
班牙来——”
有时我心情好,想发发疯,就会那么讲起来——“在台湾,我的爸爸妈妈住在靠海不远
的乡下,四周不是花田就是水稻田,我的娘家是中国式的老房子,房子就在田中间,没有围
墙,只在一丛丛竹子将我们隐在里面,虽然有自来水,可是后院那口井仍是活的,夏天西瓜
都冰镇在井里浮着。“每当我回娘家时,早先下计程车,再走细细长长的泥巴路回去,我妈
妈就站在晒谷场上喊我的小名,她的背后是袅袅的炊烟,总是黄昏才能到家,因为路远—
—”
这种话题有时竟会说了一顿饭那么长,直到我什么也讲尽了,包括夏夜娘家的竹子床搬
到大榕树下去睡觉,清早去林中挖竹笋,午间到附近的小河去放水牛,还在手绢里包着萤火
虫跟侄女们静听蛙鸣的夜声,白色的花香总在黑暗中淡淡的飘过来——
那些没有来过台湾的朋友被我骗痴了过去,我才笑喊起来:“没有的事,是假的啦!中
文书里看了拿来哄人的,你们真相信我会有那样真实的美梦——”
农业社会里的女儿看妈妈,就是我所说的那一幅美景。可惜我的娘家在台北,住在一幢
灰色的公寓里,当然没有小河也没有什么大榕树了。
我所憧憬的乡下娘家,除了那份悠闲平和之外,自然也包括了对于生活全然释放的渴望
和向往。妈妈在的乡下,女儿好似比较有安全感,家事即使完全不做,吃饭时照样自在得
很,这便是娘家和婆家的不同了。
我最要好的女朋友巴洛玛已经结婚十二年了,她无论跟着先生居住在什么地方,夏天一
定带了孩子回西班牙北部的乡下去会妈妈。那个地方,满是森林、果树及鲜花,邻居还养了
牛和马。夏天也不热的,一家人总是在好大的一棵苹果树下吃午饭。
有一年我也跟了去度假,住在巴洛玛妈妈的大房子里,那幢屋顶用石片当瓦的老屋。那
儿再好,也总是做客,没几天自己先跑回了马德里,只因那儿不是我真正的娘家。又去过西
班牙南部的舅舅家,舅舅是婚后才认的亲戚,却最是偏爱我。他们一家住在安塔露西亚盛产
橄榄的夏恩县。舅舅的田,一望无际,都是橄榄树,农忙收成的时候,工人们在前面收果
子,不当心落在地上未收的,就由表妹跟我弯着腰一颗一颗的捡。有时候不想那么腰酸背痛
去辛苦,表妹就坐在树荫下绣花,我去数点收来的大麻袋已有多少包给运上了卡车。
田里疯累了一天回去,舅妈总有最好的菜、自酿的酒拿出来喂孩子,我们呢,电影画面
似的抱一大把野花回家,粗粗心心的全给啪一下插在大水瓶里就不再管了。凉凉的夜间,坐
在院子里听舅舅讲故事,他最会吹牛,同样的往事,每回讲来都是不同。有时讲忘了。我们
还在一旁提醒他。等两老睡下了,表妹才给我讲讲女孩子的心事,两人低低细语,不到深夜
不肯上楼去睡觉。
第二日清晨,舅舅一叫:“起床呀!田里去!”表妹和我草帽一拿,又假装去田上管事
去了。事实上那只是虚张声势,在那些老工人面前,我们是尊敬得紧呢!
回忆起来,要说在异国我也有过回娘家的快乐和自在,也只有那么两次在舅舅家的日
子。
后来我变成一个人生活了,舅舅家中人口少,一再邀我去与他们同住,诚心要将就当做
女儿一般看待,只是我怕相处久了难免增加别人的负担。再说,以我的个性,依靠他人生活
亦是不能快乐平安的。舅舅家就再也不去了。
既然真正的父母住得那么远,西班牙离我居住的岛上又有两千八百里的距离。每当我独
自一个人飞去马德里时,公婆家小住几日自然是可以,万一停留的日子多了,我仍是心虚的
想搬出去。
女友玛丽莎虽然没比我大两岁,只是她嫁的先生年纪大些了,环境又是极好的人家。我
去了马德里,他们夫妇两个就来公婆家抢人,我呢,倒也真喜欢跟了玛丽莎回家,她的家大
得可以捉迷藏,又有游泳池和菜园,在市郊住着。这个生死之交的女友,不但自己存心想对
我尽情发挥母爱,便是那位丈夫,对待我也是百般疼爱,两个小孩并不喊我的名字,而是自
自然然叫“阿姨”的,这种情形在没有亲属称呼的国外并不多见,我们是一个例外。
在玛丽莎的家里,最是自由,常常睡到中午也不起床,醒了还叫小孩子把衣服拿来给阿
姨换,而那边,午饭的香味早已传来了。
这也是一种回娘家的心情,如果当年与玛丽莎没有共过一大场坎坷,这份交情也不可能
那么深厚了。
可是那仍不是我的娘家,住上一阵便是吵着要走,原因是什么自己也不明白。
在西班牙,每见我皮箱装上车便要泪湿的人,也只有玛丽莎。她不爱哭,可是每见我
去,她必红眼睛,我走又是一趟伤感,这种地方倒是像我妈妈。
过去在西德南部我也有个家,三次下雪的耶诞节,就算人在西班牙,也一定赶去跟这家
德国家庭过上十天半月才回来。当然,那是许多年前做学生时的事情了。
那位住在德国南部的老太太也如我后来的婆婆一样叫马利亚,我当时也是喊她马利亚妈
妈。有一年我在西柏林念书,讲好雪太大,不去德国南部度节了,电话那边十分失望,仍是
盼着我去,这家人一共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都是我的朋友。当时家中的小妹要结婚,一
定等着我去做伴娘,其实最疼我的还是马利亚妈妈,我坚持机票难买,是不去的了。
结果街上耶诞歌声一唱,我在雪地里走也走不散那份失乡的怅然。二十三号决定开车经
过东德境内,冒雪长途去西德南部。到的时候已是二十四日深夜,马利亚妈妈全家人还在等
着我共进晚餐。更令我感动的是,一入西德境内,尚在汉诺瓦城的加油站打了长途电话去,
喊着:“过来了,人平安,雪太大,要慢慢开!”并没有算计抵达南部小镇的时间,车停下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