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只要不妨碍到上课的专心,心情不要太紧张,这一堂课心情不放松是听不来的……”定
了定神,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人吃东西讲话,大家都盯着她打量,只为了看一看她、听一听
她。
一身素白的过膝长裙,薄施脂粉,媚而不浓,头上挽了一个髻,清爽怡人,白色的短裙
套进咖啡色的平底皮鞋,直挺挺昂昂然地站在台前。
“我叫陈平,今天我们要上的是‘小说研究’课……”从她的眼神、声音、气息和手势
里,可以感觉到这堂课将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心理压力,不用强迫自己呆呆地坐在那儿不住地
看表。
等到那一声下课钟响时瞄了一下时针,才感到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好像还没听过瘾,怎
么就这样结束了?”意犹未尽的感觉让我们再做期待——下礼拜再见。这位新老师,全新的
形象和态度。
见了一次面,我们之间已不再是作者与读者间的关系,所以不再称她三毛,而唤她做
“陈老师”。第一个学期飞逝而过,第二个学期就这样又来了。
师徒间的缘分绝不是偶像式的崇拜,而是一天天被驯养,就像《小王子》书中那只狐狸
与小王子的接触一般,是渐渐批判与接受,而不是偶然惊鸿一瞥,就马上在心中把老师用自
己的想像塑造出完美来,那种感情是浮动的,不实在。我们不会欺骗自己,更不容易被老师
所迷惑的。
多一份了解,也就多一分真实,老师在学生面前是不能做假的,陈老师用真挚的情感来
薰陶我们,我们既不是顽石当然亦受所感,因此我们相信学生与老师之间是可以沟通的。
老师有时住在学校的菲华楼宿舍,房门前有个美丽的牌子,上面几行小字:“我喜欢跟
朋友先约定时间再见面。如果您突然好意上山来看我,而我恰好也在家,很可能因为正在工
作,而不开门,请您原谅。请不要敲门,除非我们已经约好,谢谢。”
我想或许每一个人跟我当初第一次瞥见这几行小字的感触一样,既震惊而不知所措。中
国人的喜悦是有朋友自远方来,但这么有原则的拒人于门外也是罕见。
不要不相信你的眼睛,但也不要不相信你的冲动,细细地想一想,如果我们都是闲人,
天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当然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是今天如果您是三毛或是陈平老
师,请您再思,做一个文字工作者,三更半夜爬格子是习惯,做一个老师也不易,起早睡晚
改作业是责任。今天三毛已不是往日迦纳利群岛上三毛,在台湾,有无数的人等着见她,信
件、电话和面对面。她有多少时间和体力?她不是神,是人,和你我一样,我生怕她做了
“三毛这笔名下的牺牲者”而逃离中国,再也看不到、听不到、见不到她的人,声音、和文
章。她会的,因为她很明白生活的意义。门上挂的牌子,已说明了做三毛的不胜负荷。
老师一篇文章里说她自己有时感到是一个小丑,为许多人的欣慰而沿着。要知道小丑在
台前笑,在台下是不好笑的。
老师是所有她关心的人,和关心她的人的特别天使,别以为天使是好当的,相对的付出
未必会有令人释然的感觉,只是我们无法拒绝,拒绝她那无尽的鼓励、爱心与强悍的生命在
学生良知背后的催促,直到每一个人的心版上刻进三毛的名字。但是她也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和时间,只是为了三毛能带给人们一些东西,所以付出了无尽的体力心血投入人群。我不敢
问她;我们的老师,她快乐吗?
老师今天站在讲台上,开的课是“小说研究”,而我们所得到的又岂只是小说而已,三
毛的非小说故事就活生生地映在我们眼前。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往往给我们一个死板的模式,让我们向里套,合适的衣服穿在
合适的人身上是舒服,若是不合适呢?就成了束缚。
今天师道之不存也,久矣!为什么?因为中国的孩子愈来愈听话了,不再有任何怀疑,
因为多一份存疑就多一份反抗,也多一份苦难,不说话!先是不敢,再是不愿,到后来也懒
得去说,什么是麻木不仁,去问一问这一代苦闷的学生。
可是在“小说研究”课里你是看不到沉默的,今天全台湾只有中国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
创作组开了这堂课,研究的是一个启发创作潜能的课题,探讨的是一个又一个人性的问题,
所有的小说情节也逃不过描写人类的问题,让我们学着如何去观察,来解释人之所以存在的
价值。
当然,陈老师也分析起、承、转、合的小说技巧。她能够将理论的东西,经过完善的表
达,使那份艺术的特质,在课上讲出来。老师上课不仅是知识经验方法的传递,更是某种观
念的建立,她告诉我们一个小故事,都是书中人生的经验,我们不是不讲理论,只是我们用
生活来印证理论,是活活泼泼的课,真是如沐春风。
老师教我们观察世上的景相,使我们知道不要轻视任何一个生命,包括印在白纸黑字上
的“孝敬父母”,尊师重道”都有它行为上的意义,但是知其然,而且又知其所以然的人有
多少,知而能行的又有多少?传道者用照本宣科式的教人已不实用,如果只是如此,那么识
字的人难道自己不会去看书?
上小说课我们谈人之生人之死,什么是人性,好人与坏人是不是绝对的,善与恶是与非
真有其不变的真理吗?我们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么什么才是真理?真理是动的、是相对
的,而不是绝对的。
第一堂上课时,老师发觉全班许多同学对《红楼梦》、《水浒传》这两本白话文学如此
生疏,没有说什么,可是看得出她也有些急了,她在先做了一个问卷调查之后,毅然开了
《红楼梦》。可是说得十分客气,说只是对同学在这两本小说上,做一个“引介”的工作。
陈老师对于《红楼梦》,不是索隐派,不是考证派,而是由艺术欣赏与人物刻划上说出这本
书的境界来的。下一学期,她开了《水浒传》。我们上《红楼梦》、《水浒传》不是因为这
两本书只是一个爱情悲剧或是一些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而是看出文学的美、对话的高妙、
内心的刻划、人性的复杂、章回的安排、情节的前后呼应……艺术没有价钱也没有是非道
德,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是一般人性而不是单纯的罪恶。从那一个角度我们做如此的论
断,只是去观察、去体验吗?光是这样是不够的,但是我们不能去做每一个别人,我们只有
一个自己,所以仍是要去探索,用心去了悟。
讲这两本书,可以看出,老师的课来自她一生对于中国白话文学不舍的热爱和了解,她
的《宝玉与袭人》、《潘金莲与武松》、《鲁达的心境转变与时令》都是极有特质而极有自
我见解的精采课。这两本书,在她的引介下,薪火传了下去,我们也狂爱了。她讲的何止是
语言文字的美,简直是活活的心理分析,又是艺术的极致。
老师在开学的前几周曾说:“中国的孩子被训练得很被动。只愿意听而不喜欢讲出自己
的意见。”谈文学与人生不是用电脑阅卷来解答,说标准答案只有一个。我们需要与人沟
通,需要了解人,也需要肯定自己,所以我们不但要说话,也要学着成功的表达自己。不过
在课堂上发问,好像很难,人心不同,各有所见。所以老师鼓励同学们做双向的沟通,虽然
有时讨论场面是激烈的,但是我们信任老师,不怕她,只有在互相信赖的情况之下大放厥
词,说错了话才不会有后遗症。
后来“有问题”的同学很多,刚开始或许是因为说话想为自己的观念站定脚步,所以口
气很强硬,胆子又大,真怕无意中的语言可能伤了老师,但她心胸很宽,认真听学生的看
法,一点也不计较,只有鼓励,让我们安心的再谈下去,直到双方面心服。
她常常分析其他作家的文章,可是很少论断绝对的成败。她自己的散文,甚而影印了请
全班同学批改,说是学习改作文。同学将她改得一塌糊涂交上去,她一面看一面嘻嘻的笑。
在课堂上,老师常常替我们灌输一个观念:“我们中文系的,尤其是念文艺组的,将来的出
路好多好多……”因为每当我们面对出路时,总是先凉了半截,但老师却不时地启示我们,
如何面对社会,在社会上如何立足,想从事再深一步研究的同学如何做论文报告,想要从事
写作的人,如何去面对投稿和出版商,事事都提到一些,生怕我们与社会脱节,更怕我们失
去自信。试想什么样的老师会像父母一样有说不完的鼓励?如果没有爱,她管你死活。
提到老师说故事的本领,堪称一绝。因为她有她生活的经历,当万水千山走遍的时候,
那是一个多彩多姿的人生,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会出笼,她能够不经草稿,随口讲动一个小故
事讲到产生爆发性,听的学生所听到的东西是又活又亮的。她很少用评论的字眼来论断任何
事,可以说没有过。她只是讲出来,请学生自己去思想,她不武断,一点也不。
在生活里老师也和我们一样是个敏感不安的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安全感,而是常常
带着灾难感在走路的人。老师很能说,她的口才组织力不比文笔差,甚而更强得多。做一个
老师,所以会受学生喜爱的第一个利器——是会表达自己的内涵,因为如果一个老师,就算
有十分的本领,而学生只感受领悟到五分,那么在学生的眼里,也只有五分而已。听陈老师
讲课是一种启发和享受,带入生活中的情感都是人生的喜乐与辛酸,所有的教材都是取自
人,凡是人的行为、思想、关系、语言、文字都是学问。
会念书的未必会写作,会讲话的,大半言之有物,而会作文的不见得都上过学校。我们
肯定陈老师之受学生的喜爱,绝对不是因为她的名气,而是她的课有肯定的意义,是她的经
验阅历让我们知道生命的可贵,同时,她这一生又看了多少本书啊!开学时,她顺口开了七
十五本书叫我们阅读,有的同学抱怨太多了,她有些忍耐的微笑着,我猜,她心中一定觉得
我们不够认真也不够用功,因为这些书,在她来说,是最最基本的,而我们都没有看全过。
三毛有三毛的世界,陈老师有陈老师在现实生活中所要背的十字架,但是她爱学生是无
可置疑的,虽然她每天在奔波忙碌,以致没有时间吃饭、睡觉。信件、演讲、座谈像是国语
标点符号里的……无穷无尽。现在的她不再是温柔的夜,有的只是朝阳为谁而升起,做她的
学生,我不愿说一些崇拜她的话来证明什么,但陈老师今天站在讲台上,她确是我们认定的
好老师。华冈人何其有幸,能请到一位用热爱生命来爱学生,不诠释,又诠释了很多;不传
道,却事实上传了道;不严肃,却又极认真;不强迫学生,只是激励而带给学生自尊、自
信、自重、自爱这种观念的老师。
她是启发,她不只是灌输。她是踏实的生活者,而不是形式的死活者。
上星期,陈老师下课后爬窗子到高楼教室外的天台上去透十分钟的空气。烟雨蒙蒙的华
冈上,站着单独的她,看上去不像老师,像一个学生。事实上,我心里猜,她也正在这儿
学,学了很多东西。
陈教师,你快乐吗?
黄金书屋三毛一生大事记三毛一生大事记
本名陈平,浙江定海人,
1943年3月26日(农历2月21日)生于四川重庆。幼年期的三毛即显现对书本
的爱好,5岁半时就在看《红楼梦》。初中时几乎看遍了市面上的世界名著。初二那年休
学,由父母亲自悉心教导,在诗词古文、英文方面,打下深厚的基础。并先后跟随顾福生、
邵幼轩两位画家习画。
1964年,得到文化大学创办人张其昀先生的特许,到该校哲学系当旁听生,课业成
绩优异。
1967年再次休学,只身远赴西班牙。在三年之间,前后就读西班牙马德里大学、德
国哥德书院,在美国伊利诺大学法学图书馆工作。对她的人生历练和语文进修上有很大的助
益。
1970年回国,受张其昀先生之邀聘,在文大德文系、哲学系任教。后因未婚夫猝
逝,她在哀痛之余,再次离台,又到西班牙。与苦恋她6年的荷西重逢。
1973年,于西属撒哈拉沙漠的当地法院,与荷西公证结婚。在沙漠时期的生活,激
发她潜藏的写作才华,并受当时担任《联合报》主编平鑫涛先生的鼓励,作品源源不断,并
且开始结集出书。第一部作品《撒哈拉的故事》在1976年5月出版。
1979年9月30日,夫婿荷西因潜水意外事件丧生,三毛在父母扶持下,回到台
湾。
1981年,三毛决定结束流浪异国14年的生活,在国内定居。同年11月,《联合
报》特别赞助她往中南美洲旅行半年,回来后写成《万水千山走遍》,并作环岛演讲。之
后,三毛任教文化大学文艺组,教小说创作、散文习作两门课程,深受学生喜爱。
1984年,因健康关系,辞卸教职,而以写作、演讲为生活重心。
1989年4月首次回大陆家乡,发现自己的作品,在大陆也拥有许多的读者。并专诚
拜访以漫画《三毛流浪记》驰名的张乐平先生,一偿夙愿。
1990年从事剧本写作,完成她第一部中文剧本,也是她最后一部作品《滚滚红
尘》。
1991年1月4日清晨去世,享年48岁。
【杀杀的狗】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