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后,我一直懊悔,肠子都快悔青了。怎么回事,小心了九十九次,一次疏忽,就被她得了手。米兰这个家伙太狡猾了,她对付我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又是特别无聊。我成天泡在各种各样的游戏网上,和根本不相识的人下棋、打牌、聊天,实在无聊时,我就给米兰打电话。她大部分时间能和我耐心地聊聊,听听我对她的抱怨;偶尔的时候关机或者一直不在服务区。
米兰的镇静中的冷淡使我渐渐平静下来,这次失之交臂的聚会让我开始想到自己的未来。未来会怎么样?看来米兰下定决心要离开我,连见上一面都不愿意。那么我怎么办?是回到那种孤寂和绝望,还是重新开始生活?
电话终于响起来,是米兰,她这一回是用座机打的,声音显得很清晰,一点也不缥缈。
“我把书看完了。”米兰说。
“有什么办法吗?”我连忙问。
“当然有,根据你的实践经验,我仔仔细细进行了阅读。我记得你说过夕阳具有回忆和召唤两个显性功能,这一点没错,可是在书的第427页我发现了另一点,”米兰说着,在电话那头翻书,一会儿她又说,“对,在这一页下面的脚注中提到了夕阳的又一个功能,这是一个最隐性的功能,那就是令人遗忘。按照作者的解释,这个功能是作者的祖父发现的,他是大名鼎鼎的蒙巴特勋爵。”
蒙巴特勋爵我当然知道,他说过一句非常著名又非常普通的话:自由属于人民。这句话我从小就牢牢记在心间。
“遗忘?夕阳怎么会有令人遗忘的功能呢?”我疑惑地问。
“应该有这种功能,我也是思索了一阵儿才明白。你好好想想,回忆与遗忘不是相辅相成的吗?如果我们面临一个黑白色的历史,回忆就是显性的黑色,而遗忘恰好是让人不注意的白色,它们合在一起才形成历史本身。”
“有道理——”我不得不点头。
“幸运的是,在这本书的附录中我还找到了运用遗忘功能的具体办法,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参考方法,估计你没注意到。”米兰说。
“运用遗忘?怎么运用?”我还是不明白。
“你这样的反应迟钝真是让我叹为观止——”米兰这时笑着在电话那头讽刺起来,“既然你所运用的回忆和召唤都是大海捞针,那么,我们不如让她选择性遗忘。只要她记忆的某一处被抹成白色,她还痛苦吗?她还需要她那个不知在与不在的姐姐吗?”
“对啊,这真是个主意——”我一下子恍然大悟,高兴地叫了起来。“那么怎么实施呢?”我又问。
“这个我来。”米兰老谋深算地说,“告诉我你一般看夕阳的地点。”
“就在十里烟树的夕阳台阶,你去过吧?”我说。
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20)
米兰听完轻轻噢了一声,我估计她这时想起了夕阳——不仅是十里烟树的夕阳,还有我们同居时照耀卧室的夕阳。
“你那儿现在有夕阳吗?”我这时忽然掉转话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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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我一直在看着夕阳给你打电话呢。”米兰说。她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语调渐渐低沉下来。这就是夕阳,它的繁复功能真是无可匹敌,任何一个再现实再理智的人——比如米兰,都会在不经意间被它吸引、召唤。沉默良久,我才问道,“那么你需要人手帮忙吗?”
“不——”米兰沉吟一下,然后说,“你忘了我供职在一个专业的演艺公司,我们有非常好的团队,他们都是生活中的演员,他们什么角色都可以扮演,而且异常专业。”
最后的时分也许就算是告别时分吧。
按照米兰的布置,我约好了喻青青,没告诉她干什么,只是说出去走走。用米兰的话说,我们将进行一次选择性遗忘的实验。我和喻青青在她的学校门口见了面,她让我陪着她去取照片,在学校旁边的照相馆,我们取出一撂厚厚的照片。那些照片很多是照夕阳,夕阳在照片中令人十分沉醉。还有一些是照人的,那些年轻美丽的女子成为喻青青首要的捕捉对象。
“从来没有照到她吗?”我问。
“没有,只有那一次失败的追踪。”喻青青微微皱着眉说。望着喻青青有些忧伤的面容,我心想,快好了,一切快好了,不论金币还是姐姐,你将从此愉快的生活。
“你不是说找到了一本书吗?”喻青青抬起头又问。
“是的,我找了一群朋友,他们正在帮我研究那本书。”我说。
根据我的建议,我们又以无聊的方法坐起了公车。下午,车里面不挤,天然去雕饰的喻青青象极了一个大学生,她背着一个大大的书包乖乖地坐在车的前排,左侧的头发顺下来遮住她的一半脸。我和她并排坐着,如同往常一样相互沉默。车慢慢晃动,我在想,这也许就叫追忆似水年华吧,如果我能还给记忆一个纯真年代,那我就真的无愧于生活。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十里烟树”,在石阶上我们一同坐下。回忆的已经回忆过了,召唤持续一段时间也已接近尾声。“十里烟树”又恢复了正常,“夕阳台阶”重新变得安静起来。人们是很容易遗忘的,当他们受到召唤,回忆完碌碌无为的青春,就再一次忘掉痛苦与悔恨,加入到更加碌碌无为的人生当中。
夕阳非常安静,它悬挂在漱玉河的尽头,如同悬挂在所有河流的尽头一样寂然无声。左前方,有一个老人他站在河岸边凝视着河水,右前方有一对情侣在轻轻谈笑,我想,这也许是一些普通人,也许是那些专业演员——那些米兰的同事。
注意后面,米兰在我来之前提醒我,她说,我们的方案将从你们的后面开始。因此,当我佯装眺望远方时,却把注意力全放在后面的台阶上。
“你说如果有一天夕阳不再落下去,人们将会怎么样?”这时喻青青问我。
“无法忍受,无尽的美好同样无法忍受,没有夜晚的生活也不叫生活。”我答道。
喻青青想想,一会儿又说,“夜晚?你说人是应该选择无聊的夜晚,还是疯狂的夜晚?”
“我一直是选择第一种,而你好象永远选择第二种。”我转过头说。
喻青青无声地笑笑,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自己左脸上的伤疤,似乎一直在回忆什么。
就在这时,水声忽然异常的响动起来。开始我没注意,但是水的声音不断的扩大,浪涛拍打起河岸。这时喻青青站起身手指着远方,惊讶地叫了起来,“你看——”
我抬起头,望向河流的远方。一刹时,我愣住了,从河的上流,一艘又一艘白白的帆船缓缓的却是不断地涌过来。我一下子想起来多佛尔那片水城之中那只静止的帆船,这些船就好象那只船浮动的影象。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三步两步跳下台阶,然后踩着柔软的河岸向河边飞跑而去……
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21)
白色的帆船如同被遗忘的历史慢慢地飘过来,它们近了,更近了,然后我发现在一艘船的船头,一个丰姿绰约的身影站在那里,她卷曲的长发,脸上闪着柔和的笑容,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在风中楚楚动人。一瞬间,我似乎把生命中所有有关她的细节全都想起来了,她的美丽,她的职业的矜持,她的令人心痛的消失……
“米兰——”我发自肺腑地大叫一声。
船头的米兰似乎听到了我的叫喊,她冲我微微一笑,然后她的白帆船就从我的眼前一闪而过。我奋不顾身地跨入水中,一步一步向河心走去。船继续涌上来,如同思念一般无休无止地向着我涌来。一个,两个,三个,我竟然发现在过往的不同的船头都站着我魂牵梦绕的米兰,她们一样的打扮,一样地向我微笑。
“米兰——”我再次撕心裂肺地喊道。
所有的米兰都听到了我的叫声,她们都伸出手,向我缓缓挥动。河水慢慢漫过了我的胸口,我不顾一切地向前走着。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我再不奋力向前,这个机会就会匆匆溜走,我和米兰将永远告别。
可是,世界上不会缺少的就是永别。
我最终倒了下去。我抵抗不住河水的冲力,倒了下去。我是向后倒去的,头象石鼓一样沉入水中,就在沉入水面的一刹那,我感到夕阳的温暖,它轻轻抚摸着我的面庞,一瞬之间打破了我眼中的泪水与面颊上河水的界限。我慢慢沉向河底。我记得我一直是睁大眼睛的,阳光在很短的距离就被隔绝了,我在静默的幽暗之中飘浮起来,然后,无尽的船底在水中,在我清晰的意识中一一滑过,我的最后的那一声“米兰”,奋力穿过河水,在河的上空沿着河面漂荡而去……
不久后的某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
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丁力就坐在我的旁边,忧郁地盯着我。我环顾四周,周围全是白色,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头柜。我试着活动一下身体,似乎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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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认识我吗?”丁力凑过来问道。
“当然。”我说。
“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丁力又问。
我摇头,问他,“为什么?”
“是别人送你到这里的,你睡了整整半个月。当然他们付了一个月的钱。”丁力说。
我听了更加迷惑,更加不解,我怎么了,谁又会把我送到这里?
“认识米兰或者喻青青、小林什么的吗?”丁力这时又问。
“她们是谁?”我反问。
“她们是你日记中的人,为了给你治病,我看了你的日记。”丁力说。
我努力回想着,在记忆中仔细收寻,最后我说,“我对喻青青有一点印象,她不是一个你档案中的咨询者吗?”
丁力皱着眉听着,过了一会儿他独自叹了一口气,说,“我们碰到了一个高手。如果没有猜错,她就是你日记中的米兰。她运用了一种已经失传的情境催眠术,选择性拔除了你的两种记忆。第一有关她的所有线性的记忆,第二,整体的有关某种情景的忧郁,包括里面的喻青青、小林什么的。”
一个星期之后,我出院回了家,是丁力送我回来的。在路上,他跟我说老刁在旅途中也出了事,现在也在医院里,他还得赶去把他接回来,说到这儿他感叹一句说,你们俩可真不让人省心。我轻轻哦了一声,想起了一把吉他以及我的这个兄弟。
回来之后,我的生活完全可以自理。我每天就是吃饭、休息,随着身体的转好,我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不过我的记忆似乎有个分野:我只能想起丁力似乎要出国,有什么事要交给我办,那个日期我隐约记得,但后面这半年我干了什么,就不知道了。但是还好,我很快想起自己是干什么工作的,这很重要,我打了电话给事务所,事务所老板信誓旦旦地说,再等等,再等等,马上就有活儿了。
每天我都在傍晚睡醒,床头柜上的一个木制镜框空空荡荡的,我面对着窗外的夕阳总是在想,我忘掉了什么呢?那些事是不是曾经让我异常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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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忘记的日落时分(22)
有一天,在睡梦之中,我被人敲醒。我从卧室中踉踉跄跄地走过客厅,打开房门。门口站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梳着马尾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你是谁?”我懵懵懂懂地问道。
“我是谁你应该知道啊——”她笑笑地说。
“你叫什么?”我又问,脑子里马上收寻起来。
“叫什么都行,你要愿意,就叫我小林吧。”她说。
小林,我想了想,不认识,我肯定不认识她。但小林没等我说话,就自顾自走了进来,很自然地关了房门,然后走进卧室。
两个小时之后,我们一起坐在床头,有些精疲力尽地看着窗外的夕阳。我点上一根烟,抽了两口,然后去拿钱包,这时小林瞥见,她伸出手摁住了我。
“付了,钱有人付了。”小林说。
“谁付了?”我问。
“青姐,她付了一大笔钱。”小林说。
“青姐是谁?”我又问。
小林看着我,她细细的眼睛之中涌出一股怀疑和一股伤感。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然后说,“你忘了?你真的都忘了吗?你曾经帮过青姐,帮她找过一个人,所以她对你非常感激。”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我说。
“她跳楼了。”小林说,“她这一辈子跳过两次,第一次是她姐姐不让她去坐台,她决定以死抗争,于是跳了楼,可她没成功,几乎毫发无损。第二次,就是前一阵,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疤痕,于是她又跳了楼,这一次她成功了,身体的所有部分几乎摔得粉碎,这就叫有志者事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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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若无其事地听着,显然小林在讲一件与我毫不相关的事情。小林看着我麻木的样子,然后有些忧伤地叹了一口气说,“唉,哥哥,你怎么变得这么酷。青姐对你真够意思,她走之前,特意告诉我去看看你,她说你病了。为了你,她给了我不少钱,所以我就来了,虽然我这辈子恨死她了。”
小林说完,站起身开始穿衣服。她玲珑的身体,小小的乳房,象一条小鱼一样在我面前晃动着。很快,小林穿好,又细心地把头发重新梳过一遍,收拾停当,她拎着手袋,走到依然靠在床头的我的面前,说,“哥哥,我走了。”
“好的。你走吧。”我干脆地说。
“永别了。谢谢你曾经给我的快乐。”小林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低下头在我的额头深深一吻。
小林走了,屋子里重回寂静。我慢慢站起身,独自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夕阳。夕阳无限宽广而美丽,它无声地照耀着人类,无论他们欣喜还是悲伤。我就那样凝视着,努力回想,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很久之后,我的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伤,不知为什么,没有回忆的痛苦,没有召唤的忧郁,我就隐隐感觉到一定有什么在我那段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