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着底下吵得不可开交,海宁拍着惊堂木。“好了好了,别吵了。本官听明白了。”
海宁和周奕两人扭曲着脸一对视——这个官司还真是个考验!
遇到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主,掰开馍馍说馅,无论怎么解释,三六一十八,王二柱死活想不通,你说怎么办?
周奕努努嘴,海宁点点头一挥手,招上来两个衙役,指了指下面坚持‘三六一十七’的王二柱,“拉下去,先打六大板。”
“为什么,冤枉啊,大人,冤枉,为什么打我……”人被拖出去了。
噼里啪啦,一阵子打完了,王二柱被拖回来。
刚拖回来,还未等王二柱开口说话,海宁再扔令牌,“再打六大板!”衙役一声“是!”人又被拖下去,院子里一阵噼里啪啦……
如此再一次,等王二柱被拖回来时,真是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
海宁一拍惊堂木,“说,三六一十几?”
“一十七……”
“来人哪,再……”海宁作势的令牌还没扔下去,下面传来杀猪样的哀嚎,“知道了,小人知道了,三六一十八,一十八!”
海宁敲敲惊堂木,“打你是为了告诉你,三六不是一十七,三六一十八。你这么大的人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都搞不清楚,还敢理直气壮地告人家,不该打吗?这回知道了?下去吧!”
“嘿嘿,打得好,大人真是明察秋毫的青天大老爷……”李小狗的马屁还没拍完,就被海宁另一响惊堂木拍安静了。
海宁一挥手,又上来两个衙役。
海宁扔下去个令牌,“李小狗,拉下去,打二十大板!”
李小狗顽隅抵抗,“哎,哎,大人……为什么,我对啊,三六一十八,我说对了啊!”
“就是因为你说的对,”海宁指着他数落,“他那么大个人都分不清三六一十七还是一十八,你跟这种人较什么真儿啊,还告人家告到公堂来了,你比他明白,你怎么不办明白事?胡搅蛮缠,多打两个板子!”
本案双方各挨一顿板子,作为把青天大老爷憋笑憋出内伤的惩罚。
说实话,这个荒诞无经的官司对周奕和卫海宁来说,更像是调剂枯燥生活的一点小插曲,算是给茶余饭后添加一点笑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事实上,有些事情并不是看起来得如此简单。
有一句俗话似乎可以比较准确的形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大殷的官吏,每三年考核一次。
今年却是卫海宁任职的第三个年头了。他们两人前些日子忙狠了,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
在他们认知里,考核不应该来得这么早。
再说,考核嘛!即使不是吃吃喝喝,暗地里给银子的‘正常’手段,也绝对不是这样的……难登大雅之堂的方法。
但是不幸,它确实是!
谁叫前些日子湘州太守犯了案子,连累了一班下属官员,弄得吏部跟着挨批呢。
谁叫他们怀中县原来是一等一的贫穷县,上报的也是毫无建树,偏偏实际情况出入如此之大呢。
谁叫他们县衙如此与众不同,只有月末才办公呢。
因为原湘州太守的操守不良,殃及池鱼,那些吏部官员战战兢兢地在太子拧眉神情下,决定把湘州官员的考核排在前面,下了死令尤其要认真对待,以期扳回颜面。
从京城被派出来的两个黜陟使,专门负责考察湘州州府和下属十三个大县和二十七个小县的情况,刚到这怀中县的时候就觉得事有蹊跷。
勘察了大半圈以后,得出与吏部、户部过往记载完全不同的结论,不得不让他们按捺下好奇的心等月末县老爷升堂。
顺带琢磨出这么一个颇有点棘手又带点胡搅蛮缠意思的官司。
当然,村民王二柱和李小狗只不过是被临时拉来的两个‘托儿’。
而对怀中县的政绩评价,早在海宁下令各打二十大板的时候,就被评估待定,送往京城了。
42伐谋
从县衙回来,平静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
一日上午,海宁正在书房里给‘十二兽’讲周边国家的‘国际关系史’……
“天承十七年初春,董国三皇子为缓和当时的窘迫局势派刺客扮作使节行刺当今圣上天承帝,不料误袭六皇子熠星,造成严重后果……至此,两国邦交正式破裂……天承十七年夏末,西疆军队集结……”
笃笃敲门声忽然响起。
卫尘离门最近,用脚钩钩门,门打开,
“哎,老大?!”
周奕冲他们点点头,在门口打个手势,示意有话跟海宁说。
海宁一脸莫名地尾随他出来,“怎么?”
周奕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县衙派人来了。”
海宁把眼睛一眯,“出什么事了?”
除了最开始几个月,衙役们搞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总是屁大点儿的事也来请他们回去,在屡经他们调教以后,现在几乎已经不见这类‘紧急事情’的发生了。
周奕把手里的帖子递给他——是大BOSS——新任的太守大人写的,被衙役们连夜送过来。
算是约见的帖子。
只是言辞间对海宁这个一县之长‘玩忽职守’,不老实在县衙呆着反而到处乱跑颇不以为然。
反正语气是很严厉,约见想必也没好果子吃。
一个新来的太守怎么能知道海宁不在县衙守着呢?
县衙的衙役早被两人收得服服帖帖,嘴严的很。若有官员求见,对外一律推说老爷去十里八村走访民情去了。
若是百姓告官司,衙役们则会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推到月末。
从未有过纰漏。
其实当不当官,周奕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怕……海宁受得是传统教育,思想根深蒂固地认为仕途才是学子最高尚的出路。
为的是光宗耀祖……
若是参到被降职、除名……他会很伤心吧!
他们两人对视,眼里都有浓浓的疑惑和担心,最后还是海宁先放开,笑了笑,“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最坏被革除公职,投入大狱你不也能救我出来嘛。再说……‘叶汉’反正也是用的别人身分,白捡来的,没辱了祖宗的名……官丢了又怎样……”
海宁扯了扯嘴角,“别瞎操心,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去继续了。”说罢,转身返回书房。
周奕僵硬的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帖子……
海宁还是很在意的。
虽然不能以自己光明正大的身份,不能用自己的名字参加仕途,告慰祖宗亡灵,但是能切身的为百姓分忧当好父母官就已经是一种理想实现了。
为理想奋斗,其实不需要那么多虚幻的头衔名号。
海宁真的已经很尽心尽力了。
为了怀中县百姓的生活,强撑架势去跟邢家几次交涉,受尽白眼;又要跟太守虚以委蛇,达到目的后,再排除万难的坚决划清界限。
起码此时此刻怀中县一片和乐安宁的生活局面,是海宁一手一脚整治出来的。
起码此时此刻湘州官场上的片刻清明,有海宁大半的功劳。
起码此时此刻他新任的湘州太守有今日这个机会,是海宁给造出来的机会!
他一直在为自己的理想,为一方百姓而奋斗,燃烬才华。
若不是海宁为了怕他的身份暴露,也许能以叶汉之名一飞冲天;若不是自己自私得非拉着他一起忙生意上的事,海宁的成就远不如此。
难道只因自己救过海宁,便把他当成所有物,他的意愿、他的志向、他的兴趣都要以自己的考量为先?
只因教过他那些杂七杂八的小把戏,他便要终生为自己‘服务’?
自己一直在利用他……是的,利用,尽管不想承认……但事实上……海宁为他做的太多,自己都理所当然的享受了。
从未替他考虑过……
从未!
直到接到这封措辞严厉的信函自己才猛然觉醒……为什么……这么迟钝?
海宁跟着他其实是委屈的吧!
……
海宁如约三日后到太守府上,拜见新太守。预计的一顿排头是肯定跑不掉的,新任太守的训话,海宁也算料到个八成。
“……身为父母官,时时踏足远行,不坐镇县衙及时处理公务,致使公文累牍,民怨载道,你难道不觉愧对百姓?”
“怀中县多年贫困,朝廷体恤百姓连年减免赋税,你身为一县之首不但不叩谢天恩,心存感激,还敢在连年两载丰收之时瞒报收成,少纳皇粮,这是渎职之罪……”
“一县之令,不能及时为百姓排忧,不能为朝廷解难,你辜负百姓信任,枉费圣上的器重……”
新太守黑口黑面声音虽然不急不大,但是句句犀利,直指错误。当着海宁的面,把他批到体无完肤。
海宁站在下手,低头缄默。
每个月总要抽出一半精力放在教导‘十二兽’身上,也总要抽出大半时间放在生意上。
渐渐起色的怀中县是他和周奕共同努力的结果,却不能成为他们炫耀的成绩,反而要变相盖着埋着,免得引人注意——因为他们没有可以曝露在阳光下的身份。
他找不到可以反驳太守的话,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是永远不能揭露出来的秘密。
被罢黜他认!若说治罪,想必也能功过相抵,他不怕。反正以他原本的身份,就不该还存着这样的心思。
是周奕给了他藐视皇权的勇气,是周奕教他掩盖身份的本事……
而自己贪得无厌、心中妄想,惹来的麻烦,是自己的疏忽被人抓到纰漏……
无官一身轻也好。
也好!
太守坐在上位,抿着茶,“没什么话要说吗?”
“下官知罪!”
太守沉默地看着下首状似恭谦的海宁,半晌,忽然转了话题,语气更似聊起家常,“听说你是天承三十四年的二甲八名进士出身……”
“是!”海宁谨慎的应着,心微提,太守提这件事干什么?
太守慢条斯理地继续说,话里的内容却愈发让海宁忐忑起来,“二甲八名的进士……能在放榜之年就被委任县令一职,能在三天处理完一个月的县衙公文,能把几十年的贫困老县整治到如今富庶安康的局面……这样的人材在我们大殷朝可不多见啊!”
这几句话说得海宁心里没了谱,只是先含糊的答应着,“是……下官的运气。”
“运气?应该是坏运气吧,”太守首次下了座位,缓步来到海宁身边,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鼓励晚辈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叶汉,你这等才华怎么让本官相信你科考时只能考到二甲第八名?”
海宁的肩,在太守的手掌下几不可见地轻轻一颤,随即海宁抬起头看着太守,眼神清澈,语气坚定,“大人抬爱,下官才疏学浅,散漫懈怠,二甲八名虽不及下官心中期盼,但也不敢妄言屈才,怀中县能有当前些成就确实是下官的运道。”
太守盯视他的眼睛许久,好像要透视到海宁的心底,评估他这样说法的真实性或者是掩藏的动机,最终,轻哼一声,转身又坐回上位,拿起小几边上一个青色文书,晃了晃,
“栗州按察使有个空缺,这是吏部的升迁公文……”
啪的一声拍到海宁的胸上,海宁连忙用手接着,不可思议的看着太守,太守面无表情地对着海宁,“不管有什么原因,你做县令游刃有余,确实有些大材小用,这个……是本官向吏部保举的你。待上任为官,不可再疏忽懈怠,不能丢本官的脸面!”
海宁看着手里的升迁令文,上面的字由清楚到模糊,再由模糊到清楚,咽下梗住喉咙的肿块,顿了几顿,用低微沙哑的声音,“多谢大人赏识抬爱,只是下官……”
太守伸出手打断他,“先拿回去,仔细考虑清楚再作答复!”
……
与此同时,
京城太子府,松露苑。
太子殿下的书房总是在静默中繁忙。
书案上青灰色的宗卷总是干净整齐地摞成几排等候主人的批阅,不见一点儿散乱与随性,跟书案的主人一样,自律严谨到一丝不苟。
而此时此刻,书案上却扔着一本相比之下有些陈旧的公文,被斜斜地放在旁边,好似不经意随手一撂,又好似方便随时取阅,那公文的边缘处微微起了些毛边,就是那种因为多次翻看而造成的折印痕迹。
罗耀阳伏在案边,在最后的一本折子上作了批注……完毕,搁下笔,合上公文放到一边,向后靠在椅背上。
在一旁伺候的广福连忙端起一盏沏好的茶,递到罗耀阳的手里。
太子爷接过茶碗轻抿一口,品品,然后闭目养神,轻缓的吸气……吐气,好像要把一天的疲劳之气统统呼出去……
广福趁着这一会儿的工夫,整理好书案上的公文,该撤的撤,该换的换……
好一会儿,罗耀阳张开眼睛,光洁整齐的书案面上,不见了成山的公文,不见了用过的茶碗,只有那本有些残旧的公文依然摆在上面,显得那么突兀。
他看着那本翻看得飞了边儿的公文,嘴角忽然起了一抹笑意,黑亮的眸子依旧深邃,却也显得分外愉悦与清澈。
两年多的光阴,自己这样情感淡薄的人也时而被涌上来如巨浪般的思念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几次按耐不住想动用暗探的势力把那只小狐狸挖出来,却每每思及那纸笺上的话……到最后一步还是忍下了。
不敢相信真的生生忍了两年,不敢相信真的耐下性子纵容那只狐狸‘胡作非为’了两年。
他非圣贤,耐心也终有极限。
近些时日,罗耀阳已让户部调查这两年异军突起,迅速成长起来的商人店铺来锁定周奕的藏身之处,刚刚圈定了几个值得注意的地方,他还未做最后的定夺,吏部官员一番歪打正着已经把周奕和卫海宁曝露在眼前。
起因是吏部对怀中县的调查考核得出了一个相当矛盾的评价。
——办案断得简单明快,县务治理也出类拔萃,只是‘官员自律’一项差得一塌糊涂,这样的人自然容易引起关注。
幸亏纪珂还记得那年游园会上周奕的‘意外摔倒’,还记得当年名叫叶汉的‘见义勇为’的行径,还记得那个才貌并不出众的举子‘因祸得福’一闪而逝的瞬间。
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
叶汉,叶汉,若自己所料不差,真的叶汉应该就是被卫海宁短暂收留,最后病死的异乡人——必定是个上京赶考的生员。
敢冒名顶替参加科举……这卫海宁的胆子够大的!
罗耀阳想到这不禁轻哼,周奕的胆子更大,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与卫海宁串通消息,肆意妄为,无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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