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罗耀阳一日忙过一日,周奕也被困到书房没时间游手好闲。
查贪官找银子这事儿被闹得越来越大,官场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看似南六郡的盐官们贪了银子,实质上朝廷上下真正没有受好处的凤毛麟角。
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圣上心知肚明,罗耀阳也心知肚明,却依然搅拨得人人自危,不见松口。
周奕冷眼旁观,心里明镜儿的。
若是单纯找银子做赈灾款这就应该打住了,水至清则无鱼,还能怎样?
朝廷上上下下得靠这些贪官才能支起来。无欲则刚,若大臣们都完美地像个圣人不贪不贿,没有什么小辫子握在皇帝老儿手里,皇帝老儿还不一定能放心用呢——这就是人的本性,荒谬的逻辑、不合常理但实际。
只是……看当前这架势,不知道罗耀阳努力激起的满堂人心惶惶、无处宣泄的众口铄金到底最后会落在谁身上。
唯一肯定的是——无论是谁,恐怕都是灭顶之灾。
论学问见识,自己确实比这里的人多了两千年的积累,小胜一筹。但说到算计,他跟这些整日在政治阴谋里打滚,玩弄权术的政客们差了不知多少个级别。
周奕揉着太阳穴,信手翻过一个新递上来的公文,一看开头……又是?!
这几天只见各部各官员狗咬狗,互揭疮疤,那副嘴脸跟泼妇骂大街也相差无几,真是风度全无,斯文扫地。
周奕大略扫过几眼只为抓住名字,然后扔到那一堆骂架里的了事,却见了几个敏感的字眼出现——淮王?淮王不是大皇子的封号吗?
周奕匆匆又扫过一遍,犹豫了一瞬,最后拿着这份公文,摆到了罗耀阳的案头,混放进一堆寻常类别的公文里面。
他回来落座,书案下的手心里掐出一道又一道月牙痕,眼睛偷偷地注意那边的动静。
目光慢慢划过那人挺直的鼻梁,紧闭的嘴唇,坚毅的下巴……心头闪现的是那晚与自己背靠背用温柔的声音提起自个弟弟的男人。
在这样森冷的皇宫大内,一个曾经那么温柔的孩子,一个可以怀念弟弟十七年的人,一个保存着所有跟他弟弟一点一滴回忆的人……真不愿看到这样的人也会……兄弟相残。
罗耀阳一本一本地批示,渐渐地堆在前面那些重要文件处理完了,然后轮到下一摞。
周奕暗地在心里数着,第二,第三……第七,第八……
终于到了黄大人呈上的那本……
只见罗耀阳摊开,眉头微蹙,渐紧,然后慢慢展开,最后平静中带着一丝安然之色地把公文单独提出来放在一旁。
周奕见状,趴在桌子上,心抽痛得厉害。
原来枪靶子是大皇子,太子爷搅了这么多天的朝堂只不过要把大皇子搅进来。
不管私养军队,意图谋反是不是真的,不管是不是真的严重到某种需要拿到日程上重视的程度,反正只要有人提出疑问,必然模糊了原本贪污案的焦点。
满朝上下这些日子被贪污案弄得焦头烂额生怕惹祸上身,这会儿巴不得有人转移视线,必定是不遗余力的口诛笔伐,日夜奋战定然交出个皆大欢喜的满意答复。
——真是完美的一记借刀杀人,真正意义上的幕后黑手。
这才应该是帝王家的兄弟情吧。
图画里的那个温柔体贴的孩子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永远封存在纸上,那个对弟弟百般呵护,思念牵挂的哥哥也仅仅存在于想象与回忆。
很难说是人性本恶,还是这宫廷独特的环境对人性有着毁灭性的摧残。
知己难求,这些时日的相处,让他见识到罗耀阳的另一面——不是‘小人嘴脸’的另一面——他,有责任有担待,聪明果敢,见识过人。他欣赏过他,佩服过他,也着实被感动过,甚至还考虑为他做些什么……
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差距太大,终归不是同路人……
罗耀阳拿起下一本刚要展开,手一顿,眸内精光闪过,他轻敲了一下手边的那份公文,若有所思地往周奕身上望去。
只见周奕趴在桌子上睡的正好,唇边还依稀流着水光,不由有些无奈好笑,刚刚那一丝被人窥破心思的疑虑也在释然中烟消殆尽。
真是个懒惰散漫、偷奸耍滑的小狐狸!
都说聪明人活不长久,也有个说法叫傻人有傻福。
其实真正的聪明人有时必须要学会装傻。
周奕不仅聪明,他还怕死。
22暴风雨的前期宁静
第二天,议事朝堂
二品吏部侍郎黄庭黄大人含沙射影淮王卖官受贿,私养军队的折子被罗耀阳在恰当的时机拿出来做文章。
“黄大人,这就是你呈上来的所谓私密公文?”罗耀阳扬扬手上的折子,啪的一声扔在出列的黄庭的脚边。“你跟祁州的督盐使有三族以里的姻亲关系,现如今就这么证明自个清白?”
“你说淮王卖官鬻爵,你说淮王私铸兵刃,你说淮王有不臣之心?放肆!”
“身为吏部侍郎,你应该知道诬蔑亲王是何种下场!”
“你以为孤就凭你这三言两语,就怀疑起自家兄弟了?”
“……”
“……”
……
太子为人虽一向冷淡严肃,但涵养甚好,很少会对臣子们用激烈的言词,也从不发无名之火,而今天的朝堂上,从太子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异常分明。
“小惩大戒,即日起,黄庭贬为吏部书吏,闭门三月,以示悔过。”
天承帝,从头自尾,没有出言干涉太子的诘问,显然,这样的结果也得到了皇帝的默许。
在一声一声喊冤和各部官员互使眼色中,这早朝就退了。
黄庭这个人……很特别。
蒙祖上庇佑混个官,以他的才能本来做不到二品侍郎,但他为官三十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察言观色洞悉全局,自有自己的一番本事。
三十载庙堂,多少关系多少门生?加上那个“东西南北风,常青不倒翁”有名的称号,好比是个朝堂上的万金油,又有多少人循着他的办事轨迹?
因为写了那种折子而被贬职,其实没有什么可感到意外的,但是仅仅是贬职,这里面的说法就值得琢磨琢磨了。
表面上可以讲:什么太子仁厚,什么顾念多年劳苦功高,什么保得晚节,什么什么……
但是私低下,太子的训斥……那话里话外的某些意思,端看你怎样理解。混朝廷上的人都是人精,多少嗅到一些不寻常的味道。
一山不容二虎,有些话其实不用人明讲的。
况且这会儿朝上朝下正是焦头烂额之际,这个也是不算机会的机会……
所以,往后的几日,对大皇子的谏言只多不少,越来越多的证据雪片似的飞进御史台,飞到天承帝的案头,飞到太子的手里……‘逼’得上位者不得不把这件事当成重点彻头彻尾的调查。
结果……不言而喻。
黄庭被官复原职,而淮王和一干牵连的臣子下了大狱。
……
“周奕,户部的文书送过来了?”
“哦,嗯,在……这里。”
罗耀阳接过前看了周奕一眼,这些日子他觉得周奕有点……不一样——工作不太积极。
当然了,周奕原本也是懒懒散散成天到晚想着到处玩、浑水摸鱼。他对公事向来只能维持片刻热度,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只有攒下太多躲不过的时候才能一口气处理。
但是,罗耀阳抿着唇,有一种感觉,周奕他……现在就是有些疏远,刻意拉开距离……像是敷衍又像是要随时抽身远去……
罗耀阳皱皱眉,暗自甩掉刚刚的想法,以他对周奕的理解,他并不认为他会离开——安抚,怀柔,永远是牵住的他有效的法子。以后留心便是,也许只是庸人自扰,患得患失。罗耀阳摒弃那些无端的揣测,整整思路,翻开公文,开始工作。
……
罗耀阳深吸一口气,忍下摔出手中公文的冲动,缓缓阖上,放在桌边。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这个风尖浪口上亏空,这么低级的掩饰,欲盖弥彰,他们以为自己是把上位者当刀使的聪明人么。
荒诞无耻!
这样的官员真是砍几百次头也不足为过!
有时罗耀阳真羡慕周奕的率性而为。若是他见到这个寡廉鲜耻的公文,必定又是一番冷嘲热讽,毫不避讳的扔出一些粗鲁的字眼,粗鲁——但是痛快之极!
想到这点,罗耀阳心中明白让自己生气的不仅仅是公事上的原因。眼下还有一事。
他调解呼吸,缓慢几次吐气,努力平息火气——被下属官员挑起来,但更多的是因为周奕近些日子敷衍的态度。
如果说刚刚那些对周奕懈怠的想法还是出于自己的猜测想象和凭空感觉的话,那么这个公文就是对那些猜测的有力证据。
周奕虽喜好专营投机,一副奸商嘴脸,但是心地不错这点毋庸置疑。以他的敏锐,以他对金钱的专营与了解,不会看不出这赈灾公文里的问题。若是以往,他必定在递给自己的时候满脸不屑地撇撇嘴,同时吐出一两句尖酸刻薄的话,似奚落对方,又似提点自己,从无例外。
但是现在……一定有什么事发生,而自己给忽略了……
到底是什么?
……
留心观察了几天以后,罗耀阳给自己找到个机会拉周奕一起对弈。
“下棋?”周奕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他大老板都不嫌时间不够用,还有闲心下棋,他又没什么可忙的,奉陪到底!
围棋,还是病中的时候罗耀阳为了帮助他打发时间教的。周奕进步虽快也算入门不深,当然没办法跟罗耀阳这种棋类高手相比,但是今天是……势均力敌!
理所应当用脚趾想也知道,周奕撇嘴。面前这位看似全神贯注,机关算尽的某人一边下棋,一边聊着朝中近来正在发生的某些大事。严重的一心几用,不露败绩已经不易。
周奕可不管他那么多,下手稳准步步紧逼,毫不留情。
罗耀阳一面看着棋盘,一面聊着公事,一面细细的观察周奕的表情举动。
近日发生了太多事情,加上周奕的反常举动……罗耀阳看在眼里,心里也略有打算。
众多繁杂的事情在脑中一一滤过,他挑出几个可能的话题,一边下棋,一边借故闲试探。
话题从府里府外的民生民情,到抗汛、刑部贪官审讯,每个都聊上一两句。
没有异常。
直到……
“……淮王的地位微妙,大理寺也只好一拖再拖……”
周奕执棋的手突然几不可见的微微一顿,然后若无其事的落下,吃两子——是下得很好的一步棋。
罗耀阳看在眼里,对应下了一手,抓住这个话题继续又说,“私养军队是谋逆大罪,淮王这样做确实很难开脱……”
两人轮流下了十七八手,罗耀阳在这期间偶尔说上一两句淮王的案子,没再转移话题,周奕则是从头沉默到尾。
最后,周奕好似如梦方醒般懒洋洋的开口,“淮王是大皇子?噢,那不是你哥哥么。”然后他推开棋盘,“我输了。现在我要去吃东西了。”
找个理由,人跑了。棋盘上的败绩细微。
罗耀阳独自坐在桌前,把黑白棋子分开,然后慢慢的、一粒一粒的捡起棋子。
「淮王是大皇子?噢,那不是你哥哥么……」他想他明白周奕的意思了。
「那是我弟弟……」他还记得自己跟他这样介绍画里的人。
那是自己的一片净土,心灵上的慰藉,无人可以触摸,无人可以侵犯,也许是当时周奕那种安然恬淡的气质撩拨了自己某种遥远的回忆,忽然起了一种冲动介绍星给他认识……不知道为什么,跟着了魔一样。
星是他的弟弟,他是星的哥哥,唯一的。
淮王——大哥?
不,贴切地说,是对手!他从没把他,或他们,当兄弟。
他们根本不配。
也许是自己天生冷情,对他来说,兄弟只有一个,那一个已经占去他所有的感情和热情。至于别人……最多叫声‘皇兄’,不能再近了。
那些只是跟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皇室血脉,永远无法跟星相提并论。
太子之位于他并非高枕无忧,父皇的器重也代表的危险环伺,他从不放松警惕,也从不做妇人之仁的蠢事。
淮王的事,是压在他心中的一块巨石,已经费了他许久的心思。四五年的光景,悄然无息的一点点收集各种消息,筛选排除,推测定论,收集证据……蚕食在无声无息之间。
对于甜美的果实,他一向有耐心等。按照他的计划,拖垮淮王本来还要再费他两年的心思,结果周奕的一番话,提醒他起了这么个难得巧妙的发难机会。
他的行事风格向来只要求一击命中,决不会给对手哪怕是片刻的喘息机会。
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通向极位的路一向血腥,淮王作为长子,母亲贵为四妃之一却没有被父皇立储,不满之心由来已久。他们之间的对决其实迟早都会发生,而你死我亡是唯一的结果。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到了今天这个局面,也只能说淮王技不如人,棋差一着。
所以对于淮王,公事公办,国法国办!
23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暴风雨
广福半跪在地上,平视周奕。
“小奕,这次是你不对。我们跟在爷身边就是为了让爷过得舒心。你怎么说不做就不做……再怎么说,爷就是爷,派给你做的事情还能推三阻四?”
“……”
“爷平时多照顾你……我小福子跟爷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这么器重过谁……你跟我不一样,待日后爷坐上那位子,你就是他的肱骨重臣,高高在上,光宗耀祖……”
“……”
“来来,新出锅的雪蒸糕,你最喜欢……怎么还真要跟爷怄气,不吃不喝了?”
“……”
广福手足无措的看着门里门外黑脸的两个人,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一个不敢劝,一个不听劝……
“小福子——”
“呃,奴才在——”
“传膳。”
“是!呃,爷,那……周奕还在这儿跪……”广福胆战心惊的开口。
罗耀阳居高临下看着跪在脚边的周奕,语气冷峻,“你一日不反省便一日不准起身。任何人……”他用眼神淡淡地警告平日里跟周奕交好的侍从护卫,“……不得靠近。”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他对周奕已经过分纵容,怀柔要用,规矩也要立,要把他不羁的性子调教得服贴,必定要用张弛有度的非常手段。
他一向无往不利。
他了解周奕,嗜好安逸又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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