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问他身世,他说他一家都被一个姓方的府台所害,那
方府台左脸上有大块黑记,莫非是此人不成?徐天宏是浙江
绍兴人,她冲口而出:“方老爷,你在绍兴做过府台么?”方
老太爷听到她一口北方口音,微感奇怪,说道:“你这位太太
很面生,老头子记性不好,在绍兴见过我么?”这话正是自认
在绍兴做过官。周绮点点头,不言语了。方老太爷也不在意,
另去敬酒。
周绮本想上前将他一拳打死,替丈夫报了血海深仇,但
身子一动,就感胸口发闷,手足酸软,暗骂肚子里这小孽障
害得我好苦,斟了三杯酒仰脖子喝下,大踏步往外走出。众
女宾见这女人粗野无礼,交头接耳的窃窃讥笑。周绮回到周
阿三家里,不久徐天宏与骆冰也从外面回来,两人到处寻她
不见,正自焦急,见了她这才放心,见她脸上红扑扑的酒意
盎然,正要开口埋怨,周绮抢先把遇到方老太爷的事说了。
徐天宏想起父母兄姊惨死的情形,眼中冒火,但怕杀错
了人,道:“我去打听一下。”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直冲进来,
对陈家洛道:“总舵主,我仇人确是在此,你许不许我报仇?”
陈家洛沉吟道:“七哥这大仇是非报不可的,这老贼已七十多
岁,稍有耽搁,莫要给他得个善终,可成了咱们毕生的恨事。
只是咱们另有大事,这誓举动可别让人疑心到红花会头上。”
说到这里,包老头带了女儿和周阿三过来叩谢,说再过两个
时辰,方家就要来迎娶,现下收拾已毕,要赶紧逃走。
李沅芷灵机一动,道:“不如把事情推在他们身上,反正
他们是要逃走的了。”余鱼同道:“怎么?”李沅芷笑道:“请
你做新娘子哪!”骆冰笑道:“还是他扮新郎,你扮新娘吧。”
李沅芷红了脸道:“哼,人家明明出个好主意,你偏来开玩笑。”
骆冰道:“好妹子,那你说吧。”李沅芷笑道:“叫他穿了新娘
子的衣服,等轿子来时,他就坐了去。咱们都扮作送亲的。”
骆冰拍手笑道:“好呀,拜过堂后,等到洞房花烛,大家一齐
动手。别人只道是女家出的花样,谁也不会疑心到红花会身
上。”徐天宏这时关心则乱,一时想不出主意来,听了李沅芷
这个计策,也连声叫好。
陈家洛命卫春华与心砚先把包家父女及周阿三护送出
城,让他们远走高飞。大家买了衣物,装扮起来。余鱼同扮
女人虽然颇不愿意,但这是李沅芷出的主意,不便拂她之意,
又是为七哥报仇雪恨,委屈一下也说不得了。新娘的红衣头
罩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一双大脚有点碍事,但把裙子放低些,
遮掩得一时,也就成了。
申牌时分,方府的轿子与迎亲的喜娘等等都来了。骆冰
与李沅芷扶着头披红巾的余鱼同进了轿子。众人在长衣内各
藏兵刃,一路跟到方家。男子娶妾,要妾侍向丈夫和正室磕
头。余鱼同无奈,只得盈盈拜将下去。方有德喜得呵呵大笑,
摸出两个金锞子来做见面礼。余鱼同老实不客气的收了。
喜筵过后,接着是要闹房,众人都拥到新房中来。徐天
宏紧紧挤在方有德身边,右手摸着袋里的匕首,眼见时辰将
到,正要动手,忽然一名家丁匆匆走进房来,说道:“成总兵
和几位客人来向大人道喜。”方有德道:“他怎么到德化来啦?”
忙迎出去。徐天宏等寸步不离,只见厅上坐着一位武官,下
首四人身穿内廷侍卫服色。
徐天宏脸色登变,认出其中一人是在黄河渡口交过手的
清宫侍卫瑞大林,正要招呼各人,文泰来虎吼一声,已向那
武官扑去,原来那人便是随同张召重去铁胆庄捉拿他的成璜。
这人因立了此功,从记名总兵升为实授,分发闽南。这天瑞
大林等四名侍卫奉皇帝密旨前来找他。这五人从永安府来到
德化,听说方藩台娶妾,便来扰一杯喜酒,赶场热闹,哪知
竟与红花会群雄狭路相逢。
成璜出其不意,随手拿起椅子一挡,喀喇一声,梨花木
的椅脚被文泰来一掌劈断了两根。成璜见来势凶恶,从桌底
钻了过去,隔桌望见竟是文泰来,这一下吓得魂飞天外,往
外直奔。群雄取出兵刃,与瑞大林等四名侍卫交起手来。侍
卫们如何能敌?呼啸一声,从人丛中穿了出去,跨上马背飞
奔。文泰来等推开吓得东倒西撞的贺客女宾往外追时,五人
都已逃得远了。只听内堂惊叫哭喊,乱成一片。
余鱼同穿着大红女服,手挥金笛,旁边一个骆冰,一个
李沅芷,从内堂杀将出来。群雄寻方有德时,却已不见。周
绮大骂:“老不死老奸巨猾,溜得倒快。”卫春华、章进、心
砚等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影踪不见。徐天宏对陈家洛道:“总
舵主,怎么清宫侍卫忽然在此出现?莫非另有奸谋?”陈家洛
道:“正是,这须得探查明白。”徐天宏道:“私仇事小,咱们
先查明侍卫的事再说。”陈家洛赞道:“七哥深明大义。”当下
率领众人,追了出去,一问途人,知那些武官是往东逃去。群
雄纷纷上马,出德化城东门疾追。
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饭铺中打尖,询问饭铺伙计,知
道成璜等过去不久。文泰来道:“我这马脚力快,冲上去拦住
五个狗贼。”骆冰道:“他们有五个,别落了单。谅他们也逃
不了。”文泰来知道妻子自从他身遭危难,对他照顾特别周到,
也不忍让她担心,于是与众人一齐追赶。
当晚群雄在仙游歇夜,次日赶到郊尾,听乡人说五个武
官已转而向北。陈家洛笑道:“他们逃的路程真好,这里向北
正往莆田少林寺,咱们虽然赶人,可没走冤枉路。”驰了数十
里,天色将黑,离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镇上找一家客店
歇了。陆菲青、文泰来、卫春华、徐天宏、心砚等五人出去
分头打听众侍卫的下落。
文泰来查不到成璜等踪迹,心中焦躁。这时天已入夜,蝉
声甫歇,暑气未消,他袒开胸口,拿着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风,
走了一阵,迎风一阵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见店门兀自
开着,寻思正好喝几碗冷酒解渴,走进店内,不觉一怔,正
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
侍卫正在饮酒谈笑。
五人斗然见他闯进店来,大吃一惊,登时停杯住口。文
泰来有如不见,叫道:“店家,拿酒来。”店小二答应了,拿
了酒壶、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来喝道:“杯子有甚么
用?拿大碗来。”当的一声,把一块银子掷在桌上。店小二见
他势猛,不敢多说,拿了一只大碗出来,斟满了酒。文泰来
举碗喝了一口,赞道:“好酒!”店小二道:“这是本地出名的
三白酒。”文泰来道:“宰一口猪,该喝几碗?”店小二不懂他
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随口道:“三碗吧!”文泰来道:“好,
拿十五只大碗,筛满了酒!”抽出长刀,砍在桌上。店小二吓
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只大碗,摆满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
璜等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见文泰来拦在门口,都不敢出来。
成璜和瑞大林见不是路,站起来想从后门溜走。文泰来
大喝一声,宛似半空打了个霹雳,叫道:“老子酒还没喝,性
急甚么?”成瑞两人站着便不敢动。文泰来左足踏在长凳之上,
两口就把一碗酒喝干,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
识趣,切了两斤牛肉牛筋,放在盘里托上来。文泰来喝酒吃
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两斤牛肉吃得干干净净。成璜和瑞
大林心惊胆战,相顾骇然。其余三名侍卫互相使个眼色,各
提兵刃,猛扑上来。
文泰来酒意涌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扑到,右足猛一抬
腿,把桌子踢得飞了起来,桌上酒碗盘子,乒乒乓乓的跌成
一地。他不及拔刀,提起长凳便向三名侍卫横扫过去。那三
名侍卫身手也甚了得,一个展动花枪,避开长凳,分心刺到,
另两人一个使刀,一个双手握着蛾眉钢刺,直欺近身。文泰
来举凳直上,力敌三人,混战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
切间拔不出来,文泰来左掌一翻,劈面打在他鼻梁正中,只
打得五官血肉模糊、头骨震碎而死。这时蛾眉双刺正刺到文
泰来右胁,他顺手拔下砍在凳上的单刀,劈将下来。
那人双刺堪堪刺到,忽觉头顶风劲,知道不好,左脚急
挫,打滚避开。那使枪的抖起个碗大枪花,“毒龙出洞”,向
文泰来小腹刺去。文泰来左手撒去单刀,一把抓住枪杆。那
人用力回夺,却怎敌得住文泰来的神力,这一拉之下,反踉
踉跄跄的跌将过来。文泰来右手提起长凳,撞在他胸口,发
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墙,再运劲一推,土墙登时倒了,将
那人压在砖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尘土飞扬,屋顶上泥块不住下堕,文泰来转身再
打,见那使蛾眉刺的胖侍卫蜷成一团,一动也不动了,提将
起来,见他脸如金纸,早已气绝,却是吓死了的。文泰来长
啸一声,找成璜和瑞大林时,却已不见,想是乘乱逃走了。
出得店来,一阵凉风拂体,抬头晓星初现,已是初更时
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单刀,四下找寻,飞身跃上一家高房
屋顶,四下瞭望,只见两条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跃下
屋来,提刀急追。追出数里,眼前是一大片麻田,麻杆长得
正高,两个黑影钻入麻田,就此隐没。他提刀也钻了进去,一
路吆喝追逐。麻田走完,见是黑压压的一片树林。
在林中寻了一阵不见,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抓住一条
横枝,攀到树巅,四下观看,见远处似有个小村落,但房屋
都甚高大。见两个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动,黑夜中
还真看不出来。文泰来暗叫惭愧,在树林中瞎摸了半天,险
些儿给他们逃走了,当即跃下地来,径向那村落奔去。他足
下一使劲,耳畔风生,片刻即到,正见那两人越过墙去。
文泰来叫道:“往哪里逃?”冲到墙边,星光稀微下见这
些房屋都是碧瓦黄墙,却是一座大丛林,绕到庙前抬头一望,
见山门正中金字写着“少林古刹”四个大字。他心中一震:
“原来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虽是嵩山下院,素闻寺中僧人
武功之强,不下嵩山本寺。这是故总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
能鲁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实在欺辱太甚,决不能
就此罢休,见庙门紧闭,提刀跳上墙头。
墙下是空荡荡一个大院子,侧耳一听,声息全无,不知
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处,于是伏下身子,游目察看。忽然大
殿殿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胖大和尚走了出来,倒拖着一柄
七尺多长的方便铲,喝道:“好大胆,乱闯佛门圣地!”文泰
来拱手道:“弟子追赶两名官府鹰犬,惊动了大师,还请恕罪。”
那和尚道:“你既会武,应知少林寺是甚么地方,怎地带刀入
庙,如此无礼?”文泰来心头火起,转念一想,黑夜之中,持
刀乱闯山门,确有不该之处,又一拱手,说道:“在下这里谢
过!”当即反跃跳出墙外,袒胸坐在树下,心想:“那两个臭
贼总要出来,我在这里等着便了。”
刚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跃上墙来,喝道:“你这汉子怎么
还不走,赖在这里想偷东西么?”文泰来怒道:“我自坐在树
下,干你甚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胆,到少
林寺来撒野!快走快走!”文泰来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
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发,举起方便铲,呼的
一声,从墙头纵下,只听铲上钢环铮铮乱响,铲随身落,方
便铲长达一尺的月牙钢弯已推到他胸前。
文泰来正待挺刀放对,转念一想,总舵主千里迢迢前来,
正有求于此,莫因我一时之忿而坏了大事,于是晃身避开铲
头,倒提单刀,转身便走。奔不数步,眼前白光闪动,一个
和尚使两把戒刀,直砍过来。文泰来不欲交锋,斜向窜出。两
个和尚叫道:“掷下兵器,就放你走路。”文泰来更不理会,只
待奔入林中,忽听头顶风声响动,忙往左一让,蓬的一声,一
条禅杖直打入土中,泥尘四溅,势道猛恶,一个矮瘦和尚横
杖挡路。
文泰来道:“在下此来并无恶意,请三位大师放行。明早
再来赔罪。”那矮瘦和尚道:“你既敢夜闯少林,必有惊人艺
业,露一手再走。”不等他回答,禅杖横扫而至。文泰来低头
从杖下钻过。那使戒刀的叫道:“好身手!”双刀直劈过来,使
方便铲的也过来夹攻。
文泰来连让三招,对方兵刃都是间不容发的从身旁擦过,
知道这三人都是少林寺中的高手,如再相让,黑夜中稍不留
神,非死即伤,三僧纵无杀己之意,一世英名不免付于流水,
当下呼呼呼连劈三刀,从三件兵器的夹缝中反攻出去,身法
迅捷之极。
三个和尚突然同时念了声“阿弥陀佛”,跳出圈子。使禅
杖的和尚道:“我们是本寺达摩院上座三僧。”向使戒刀的和
尚一指道:“他法名元悲。”指着使方便铲的道:“他法名元痛。
我叫元伤。居士高姓大名?”文泰来道:“在下姓文名泰来。”
元痛道:“啊,原来是奔雷手文四爷,怪不得如此好本事。文
四爷夜入敝寺,可是奉了贵会于万亭老当家的遗命么?”文泰
来道:“于老当家并无甚么言语,在下追逐鹰爪,误入贵寺,
务乞恕罪。”
三个和尚低声商议了几句。元痛道:“文四爷威名天下知
闻,今日有幸相会,小僧想请教高招。”文泰来道:“少林寺
是武学圣地,在下怎敢放肆?就此告辞。”还刀入鞍,一拱手,
转身便走。
三僧见他只是谦退,只道他心虚胆怯,必有隐情,心想
红花会故总舵主于万亭是少林寺革逐的弟子,莫非他是来为
首领报怨泄愤?互相一使眼色,元痛抖动方便铲,钢环乱响,
直戳过来。文泰来是当世英雄,哪能在敌人兵刃下逃走,只
得挥刀抵敌。
元痛一柄方便铲施展开来,月牙灿然生光,寒气迫人。文
泰来这时酒意已过,精力愈长,刀法招招精奇。元痛渐渐抵
敌不住,元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