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声起,已给人放入马车,不知谋叛者何人,又不知要把自己
带到哪里?
车行良久,道路不平,震动加烈,似已出城,到了郊外。再
走好半天,车子停住,乾隆感到给人抬了出来,愈抬愈高,似乎
漫无止境,心中十分害怕,全身发抖,在被窝中几乎要哭了出
来。惶急之际,忽动诗兴,口占两句,诗云:“疑为因玉召,忽上
峤之高。”
被人抬着一步一步的向上,似是在攀援一座高峰,最后突
然一顿,给人放在地下。他不敢言语,静以待变,过了半晌竟没
人前来理睬。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稍稍推开,侧目外望,黑漆漆
的甚么也看不见,只听得远处似有波涛之声,凝神静听,又听
得风卷万松,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之声。风势越来越大,一阵
阵怒啸而过,似觉所处之地有点摇晃,更是害怕,推开被头,想
站起来看看,刚一动,黑暗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喝道:“要性命的
就别动。”敢情监视着他的人守候已久,乾隆吓得不敢动弹。
如此挨了良久,心头思绪潮涌,风声渐止,天色微明,乾隆
看出所处之所是一间小室,但爬得这么高,难道这是高山之巅
的一所房屋?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一阵唏哩呼噜之声,细细
听去,原来是监守者正在吃面,听声音是两个人,大口咀嚼,吃
得十分香甜。他折腾了一夜,这时已感饥饿,面香一阵阵传来,
不觉食欲大起。
过了一会,两人面吃完了,一个人走过来,将满满一碗虾
仁鳝糊面放在他头边地下,相距约有五尺,碗中插了一双筷
子。乾隆寻思:“这是给我吃的么?”不过这两人既不说,肚中虽
饿,也不便开口寻问。只听一人道:“这碗面给你吃,里面可没
毒药。”乾隆大喜,坐起身来正要去拿,忽然身上一阵微凉,忙
又睡倒,缩进被里。原来昨夜玉如意服侍他安睡之时,已帮他
将上下衣服脱得精光,这时一丝不挂,怎能当着众人前钻出被
窝来拿面?
那人骂道:“他妈的,你怕毒,我吃给你看。”端起碗来,连
汤带面,吃了个干干净净。乾隆见这人满脸疤痕,容色严峻,甚
感惧怕,道:“我身上没穿衣,请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他话中
虽加了个“请”字,但不脱呼来喝去的皇帝口吻。那人哼了一
声,道:“老子没空!”这人是鬼见愁十二郎石双英,一副神情,
无人不怕。
乾隆登时气往上冲,但想自己命在别人掌握之中,皇帝的
威严只得暂且收起,隔了半刻,说道:“你是红花会的么?我要
见你们姓陈的首领。”
石双英冷冷的道:“咱们文四哥给你折磨得遍身是伤。总
舵主在请医生给他治伤,没功夫见你,等文四哥的伤势痊愈了
再说。”乾隆暗想,等他伤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不由得暗暗
着急。只听得另一个喉音粗重、神态威猛的人道:“要是四哥的
伤治不好,归了天,那只好叫你抵命。”这人是铁塔杨成协,这
话倒非威吓,实是出自肺腑之言。乾隆无法搭腔,只得装作没
听见。
只听两人一吹一唱,谈了起来,痛骂满洲鞑子霸占汉人江
山,官吏土豪,欺压小民,说来句句怨毒,只把乾隆听得惊心动
魄。到了午间,孟健雄和安健刚师兄弟来接班,两人一面吃饭,
一面谈论官府拷打良民的诸般毒刑,甚么竹签插指甲、烙铁烧
屁股、夹棍、站笼,形容得淋漓尽致,最后孟健雄加上一句:“将
来咱们把这些贪官污吏抓来,也教他们尝尝这些滋味。”安健
刚道:“第一要抓贪官的头儿脑儿。插他的手指,烧他的屁股。”
这一天乾隆过得真是所谓度日如年,好容易挨到傍晚,换
班来的是常氏双侠。这对兄弟先是闷声不响的喝酒,后来酒意
三分,哥儿俩大谈江湖上对付仇家的诸般惨毒掌故。甚么黑虎
岗郝寨主当年失风被擒,后来去挖掉了捉拿他的赵知府的眼
珠;甚么山西的白马孙七为了替哥哥报仇,把仇人全家活埋;
甚么彰德府郑大胯子的师弟剪他边割他靴子,和他相好勾搭
上了,他在师弟全身割了九九八十一刀。乾隆又饿又怕,想掩
上耳朵不听,但话声总是一句一句传进耳来。兄弟俩兴致也真
好,一直谈到天明,“龟儿子”和“先人板板”,也不知骂了几千
百句。总算他们知道乾隆是总舵主的同胞兄弟,没辱及他的先
人。乾隆整夜不能合眼。常氏双侠形貌可怖,有如活鬼,灯下
看来,实令人不寒而栗。
次日早晨,赵半山和卫春华来接班。乾隆见这两人一个脸
色慈和,一个面目英俊,不似昨天那批人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又均在西湖上见过,稍觉放心,实在饿不过了,对赵半山说道:
“我要见你们姓陈的首领,请你通报一声。”赵半山道:“总舵主
今儿没空,过几天再说吧。”乾隆心想:“这样的日子再过几天,
我还有命么?”说道:“那么请你先拿点东西给我充饥。”赵半山
道:“好吧!”大声叫道:“万岁爷要用御膳,快开上酒席来。”卫
春华答应着出去。
乾隆大喜,说道:“你给我拿一套衣服来。”赵半山又大声
叫道:“万岁爷要穿衣了,快拿龙袍来。”乾隆喜道:“你这人不
错,叫甚么名字?将来我必有赏赐。”赵半山微笑不答。乾隆忽
然想起,道:“啊,我记得了,你的暗器打得最好。”
孟健雄捧了一套衣服进来,放在被上,乾隆坐起一看,见
是一套明朝的汉人服色,不觉大为踌躇。赵半山道:“咱们只有
这套衣服,你着不着听便!”乾隆心想我是满清皇帝,怎能穿明
朝的汉人服色,可是不穿衣服,势必不能吃饭,饿了一日两夜
之后,这时甚么也顾不得了,只得从权穿起。
他穿了汉人装束,虽觉不惯,倒也另有一股潇洒之感,站
起来走了几步,向窗外一望,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远处帆影
点点,大江便在足底,眼下树木委地,田亩小如棋局,原来竟是
身在高塔之顶。这宝塔作八角形,既在大江之滨,那定是杭州
著名的六和塔了。
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人来报道:“酒席摆好了,请下去用
膳。”乾隆跟着赵半山和卫春华走到下面一层,见正中安放一
张圆桌,桌上杯箸齐整,器皿雅洁,桌上已团团坐满了人,留下
三个空位。众人见他下来,都站起身来拱手迎接。乾隆见他们
忽然恭谨有礼,心中暗喜。
无尘道人道:“我们总舵主说他和皇上一见如故,甚是投
缘,因此请皇上到塔上来盘桓数日,以便作长夜之谈,哪知他
忽有要事,不能分身,命贫道代致歉意。”乾隆嗯了一声,不置
可否。无尘请他上坐。乾隆便在首位坐了。
侍仆拿酒壶上来,无尘执壶在手,说道:“弟兄们都是粗鲁
之辈,不能好好服侍皇上,请别怪罪。”一面说一面筛酒,酒刚
满杯,无尘忽然变脸,向侍仆怒骂:“皇上要喝最上等的汾酒,
怎么拿这样子的淡酒来?”举杯一泼,将酒泼在侍仆脸上。侍仆
十分惶恐,说道:“这里只备了这种酒,小的就到城里去买好
酒。”无尘道:“快去,快去。这样子的酒,咱们粗人喝喝还可以,
皇上哪能喝?”徐天宏接过酒壶,给各人筛了酒,就只乾隆面前
是一只空杯,他不住向乾隆道歉。
一会儿侍仆端上四盆热气腾腾的菜肴,一盆清炒虾仁,一
盆椒盐排骨,一盆醋溜鱼,一盆生炒鸡片,菜香扑鼻。无尘眉头
一皱,喝道:“这菜是谁烧的?”一名厨子走近两步道:“是小人
烧的。”无尘怒道:“你是甚么东西?干么不叫皇上宠爱的御厨
张安官来烧苏式小菜?这种杭州粗菜,皇上怎么能吃?”
乾隆道:“这几样菜色香俱全,也不能说是粗菜。”说着伸
筷去盆里挟菜。陆菲青坐在他身旁,伸出筷子,说道:“这种粗
菜皇上不能吃,别吃坏了肚子。”双筷在他筷上一挟,潜用内
力,轻轻一折,把乾隆的筷子齐齐折断了一截。
群雄见陆菲青不动声色,露了这手,都是暗暗佩服。无尘
心道:“他师弟张召重武功虽高,谈到内功,恐怕还是不及师
兄。绵里针果然名不虚传。”乾隆筷子被陆菲青挟断,伸出又不
是,缩进又不是,登时面红过耳,拍的一声,把断筷掷在桌上。
大家只当不见,“请请”连声,吃起菜来。
徐天宏向厨子喝道:“快去找张安官来给皇上做菜。皇上
肚子饿了。你不知道么?”厨子诺诺连声,退了下去。
乾隆自知他们有意作弄,肚中饥火如焚,眼见众人又吃又
喝,连声赞美,心中又气又恨,可又发作不得,菜肴一道一道的
上来。塔中设有炉灶,每道菜都是热香四散。好容易干吞馋涎
等他们吃完酒席,侍仆送上龙井清茶。徐天宏道:“这茶叶倒还
不错,皇上可以喝一杯。”乾隆接来两口喝干,茶入空肚,更增
饥饿。蒋四根在旁却不住抚摸肚子,猛打饱呃,大呼:“好饱!”
赵半山道:“我们已去赶办御用筵席,请皇上稍等片刻。”无尘
在一旁顿足怒骂,说待慢了贵客,总舵主回来定不高兴。周仲
英把铁胆弄得当啷啷直响,说道:“皇上肚饿了吧?”乾隆哼了
一声,并不言语。
蒋四根道:“饿乜?我好饱!”徐天宏道:“这叫做‘饱人不知
饿人饥’了。天下挨饿的老百姓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可是当政
之人,几时想过老百姓挨饿的苦处?今日皇上稍稍饿一点儿,
或者以后会懂得老百姓挨饿时是这般受罪。”常赫志道:“人家
是成年累月的挨饿,一生一世从来没吃饱过一餐。他一天两天
不吃东西,有啥子希奇?”常伯志道:“我们哥俩小时候连吃两
个月树皮草根,你龟儿尝尝这滋味看。”
说到了饿肚子,红花会群雄大都是贫苦出身,想起往事,
都是怒火上升,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休。乾隆脸上青一阵红
一阵,听他们说得逼真,也不禁怵然心动,心想:“天下果真有
这等惨事?生而贫穷,也真是十分不幸了。”他愈听愈不好过,
转身向上层走去,群雄也不阻拦。徐天宏道:“待御膳备好,就
来接驾。”乾隆不理。
过了两个时辰,乾隆忽然闻到一阵“葱椒羊肉”的香气,宛
然是御厨张安官的拿手之作,又惊又喜,难道他们真的把御厨
给找来了?正自沉吟,张安官走了上来,爬下叩头,说道:“请皇
上用膳。”乾隆奇道:“你怎么来的?”张安官道:“奴才昨天在戏
园子听戏,一出门就给人架了去。今儿听人说皇上在这儿,要
奴才侍候,奴才十分欢喜。”
乾隆点点头,走了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碗“燕窝红白鸭
子燉豆腐”、一碗“葱椒羊肉”、一碗“冬笋大炒鸡燉面筋”、一碗
“鸡丝肉丝奶油焗白菜”,还有一盆“猪油酥火烧”,都是他平日
喜爱的菜色,此外还有十几碟点心小菜,一见之下,心中大喜。
张安官添上饭来。无尘等齐道:“请皇上用膳。”
乾隆心想:“这次看来他们是真心请我吃饭了。”正要举
筷,忽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抱着一头猫儿走了进来,对周
仲英道:“爹,猫咪饿啦!”正是周绮。那猫在她手中挣了几挣,
周绮一松手,猫儿跳到桌上,在两盆菜中吃了两口。周绮和众
人纷纷呼喝,正要把猫赶下,忽然那猫两腿一伸,直挺挺的躺
在桌上,口吐黑血而死。
乾隆登时变色。张安官吓得发抖,忙跪下道:“皇上……皇
上……菜里给他们……他们下毒……吃不得了!”乾隆哈哈一
笑,道:“你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竟要弑君。要杀便杀,何必
下毒?”把椅子一推,站了起来。
无尘道:“皇上你这顿饭当真是不吃的了?”乾隆怒道:“乱
臣贼子,看你们有甚么好下场。”他见猫儿中毒,自分今日必
死,索性破口怒骂。
无尘伸掌在桌上一拍,喝道:“大丈夫死生有命,你不吃我
吃!哪一位有胆子跟我一起吃?”说罢拿起筷子,在猫儿吃过的
菜中挟了两筷,送入口中,大嚼起来。群雄纷纷落座,叫道:“死
就死,有甚么要紧?”喝酒吃菜,踊跃异常。乾隆见这批亡命徒
大吃毒菜,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是何用意。
不一会,群雄风卷残云,把饭菜吃了个干净,居然一点没
事。原来他们先给猫儿喂了毒药,菜中却并没有毒药。这一来,
乾隆一席到口的酒菜固然吃不到,还给人奚落了一场。
原来那日群雄在余杭舟中商议,文泰来虽已救出,乾隆却
决不肯甘休,如何善后,实非容易。无尘献议一不做,二不休,
索性去将乾隆捉了来,迫他答应不得再跟红花会为难。群雄个
个心雄胆壮,齐声赞好,当下重回杭州,恰逢西湖中正在选花
国状元,便将乾隆诱入玉如意的院子擒获。
群雄痛恨乾隆捕捉文泰来,刀砍棍打,弄得遍体鳞伤,而
骆冰受伤、周仲英丧子、余鱼同命危,何尝不均是由此而起?依
着常氏双侠和蒋四根等一干人,便要将乾隆一刀杀却,至不济
也要痛打一顿,以出心中恶气。但陈家洛和徐天宏等以大局为
重,终于劝服了他们,才这般折辱他一番。这一来是报仇,二来
是先杀他个下马威,等陈家洛和他商谈大事时,好教他容易就
范。
乾隆整整挨了两天饿,杭州官场却已闹得天翻地覆。皇上
失踪的消息虽没张扬出去,全城却已几乎抄了个遍。杭州通往
外县的各处水陆口子都由重兵把守,不许一人进出。城里城
外,两天内捕捉了几千名“疑匪”,各处监狱都塞满了。地方官
府固是十分惶急,一面又乘机把富商大贾捉了许多,关在狱
里,勒索重金,料来这是“忠君爱国”的大事,日后谁都不会追
究。
皇帝希奇古怪的失踪,福康安、李可秀、白振以及一些得
知消息的护驾大臣,这两日中真如热锅上蚂蚁,不知如何是
好。他们料想必是红花会犯驾,出事后立时大举在各处搜查,
哪知全城红花会人众早已隐匿的隐匿,出城的出城,一个也没
抓到。
第三天清晨,福康安又召集众人在抚署会商。人人愁眉苦
脸,束手无策,计议要不要急报皇太后。可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