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面,到底不像样,于是改穿了男装,这一改装,竟是异样的英
俊风流,说甚么也不肯改回女装。李夫人只好笑着叹口气,由
得她了。
这一日时当深秋,陆菲青骑在马上,远远落在大队之后,
纵目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们这一
大队骡马人伙外,惟有黄沙衰草,阵阵归鸦。蓦地里一阵西吹
来,陆菲青长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
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心道:“辛稼轩这首词,正可为我心情写照。当年他也如
我这般,眼见莽莽神州沦于夷狄,而虏势方张,规复难期,百战
余生,兀自慷慨悲歌。”这时他已年近六十,虽然内功深湛,精
神饱满,但须眉皆白,又想:“我满头须发似雪,九死之余,只怕
再难有甚么作为了。”马鞭一挥,纵马追上前去。
骡队翻过一个山岗,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
到双塔堡,那是塞外一个大镇,预定当晚到镇上落店。正在此
时,陆菲青忽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快马奔驰之声,远见前面征尘
影里,两匹枣骝马八蹄翻飞,奔将过来,眨眼之间已旋风似的
来到跟前。马上两人伏腰勒缰,斜刺里从骡队两旁直窜过去。
陆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长鼻
挺,脸色白净,矮者满脸精悍之气。他拍马追上李沅芷,低声问
道:“这两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喜道:“怎么?是绿林道
么?”她巴不得这二人是劫道的强徒,好显一显五年来辛辛苦
苦学得的本领。陆菲青道:“现下还瞧不准,不过看这两人的武
功,不会是绿林道探路的小伙计。”李沅芷奇道:“这两人武功
好?”陆菲青道:“瞧他们的骑术,多半不是庸手。”
大队快到双塔堡,对面马蹄声起,又是两乘马飞奔而来,
掠过骡队。陆菲青道:“咦,这倒奇了。”这时暮霭苍茫,一路所
经全是荒漠穷乡,眼见前面就是双塔堡,怎么这时反而有人从
镇上出来,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赶夜路了。
行不多久,骡队进镇,曾参将领着骡队轿车,径投一家大
店。
李沅芷和母亲住着上房。陆菲青住了间小房,用过饭,店
伙掌上灯,正待休息,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听得远处一片
马蹄之声。陆菲青暗想:“这时候还紧自赶路,到底有甚么急
事?”追思路上接连遇到的四人,暗忖这事有点古怪。蹄声得
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马蹄声一停,敲门声便起。只听得
店伙开门,说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饭都预备好啦,请进来用
吧!”一人粗声说道:“赶紧给喂马,吃了饭还得赶路。”店伙连
声答应。脚步声进店,听来共是两人。
陆菲青心下思量,一伙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们马上身
法都是身负武功之人,在塞外这多年,这样的事儿倒还真少
见。他轻轻出了房门,穿过三合院,绕至客店后面,只听得刚才
粗声说话那人道:“三哥,你说少舵主年纪轻轻,这伙兄弟他压
得住么?”陆菲青循声走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窃听别人阴私,
只是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负着重案,不得不处处小心提
防。只听屋里另一人道:“压不住也得压住。这是老当家遗命,
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
亮,中气充沛,陆菲青知他内功精湛,不敢弄破窗纸窥探,只屏
息倾听。只听那粗嗓子的道:“那还用说?就不知少舵主肯不
肯出山。”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担心,老当家的遗命,少舵主自
会遵守。”他说这个“守”字,带了南方人的浓重乡音。
陆菲青心中一震:“怎地这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终于
想起,那是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
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掌门大弟子。两人时常切磋武艺,互相
都很钦佩。至今分别近二十年,算来他也快五十岁了。屠龙帮
风流云散之后,一直不知他到了何处,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
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出声认友,忽然房中
灯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来。
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人影一闪,有人伸手把袖箭
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便欲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
喝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静,没
人追出。
陆菲青拉着她手,蛇行虎伏,潜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
房。灯下一看,见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是男装,也不知是
几时预备下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又好气又好
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们动
手?”这一下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
才忸怩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她自是只怪别人,殊不知
自己偷听旁人阴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人如不
是绿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武功决不在你师
父之下。他们定有急事,是以连夜赶路。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
伤人,只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
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人已急速走了。
给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青心想这时去见老友,多有不便,也
不追出去会面。
次日骡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离双塔堡约
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师父,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
马奔驰而来。有过了昨晚之事,师徒俩对迎面而来之人都留上
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伸骏非凡,更奇的是马上乘客也一模
一样,都是四十左右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
进,眉毛斜斜的倒垂下来,形相甚是可怖,显然是一对孪生兄
弟。
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
芷也向他们瞪了一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来的神
色。这两人毫不理会,径自催马西奔。李沅芷道:“哪里找来这
么一对瘦鬼?”
陆菲青见这两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蓦地
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原来是他们!”李沅芷忙问:“师父识
得他们?”陆菲青道:“那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人称黑无常、白
无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说道:“他们姓得真好,绰
号也好,可不是一对无常鬼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
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跟他们没会过面,但听
人说,他俩是双生兄弟,从小形影不离。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
行侠仗义,闯下了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
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俩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道:“这两人不
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
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痣,叫
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黑沙
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这两兄弟是川江
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济贫,不过心狠手辣,因此得了这难
听的外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边塞来干么呀?”陆菲青道:
“我也真捉摸不定,从来没听说他两兄弟在塞外做过案。”李沅
芷道:“这对无常鬼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
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乐意了,
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
道:“听说他兄弟从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是两哥儿齐上,对付
十个也是两哥儿齐上。”他干笑一声:“你师父这把老骨头,怕
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
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
的袖子束在腰里。只一人是个驼子,衣服极为光鲜。李沅芷见
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笑了一声,说道:“师
父,你瞧这驼子!”陆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那驼子怒目一横,双马擦身而过之际,突然伸臂向李沅芷
抓来。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伸
马鞭一挡,拦开了他这一抓,说道:“十弟,不可闹事!”这只是
一瞬间之事,两匹马已交错而过。
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一望,只见驼子挥鞭在他自己和道
人的马上各抽了一鞭,两匹马疾驰出去,那驼子突然间一个
“倒栽金钟”,在马背上一个倒翻筋斗,跳下地来,双脚在地上
交互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长剑在手,谨守师父
所授“敌未动,己不动”的要诀,剑尖微颤,却不发招。那驼子可
也奇怪,并不向她攻击,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骑的尾
巴。那马正在奔驰,忽被拉住,长嘶一声,前足人立起来。驼子
神力惊人,丝毫没被马拉动,伸出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
一划,马尾立断,如经刀割。马儿直冲出去,李沅芷吓了一跳,
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却哪里砍
得着?驼子回头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却是极快,有如滚滚
黄沙中裹着一个肉球向前卷去,顷刻间已追及那疾驰向西的
坐骑,一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李沅芷被驼子这样一闹,气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
声:“师父!”
陆菲青一切全看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头,本想埋怨几
句,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
——维扬——”的喊声。
李沅芷甚是奇怪,忙问:“师父,那是甚么?”陆菲青道:“那
是镖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镖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来是
通知绿林道和同道朋友。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
镖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买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
绿林道的一听趟子,知是某人的镖,本想动手拾的,碍于面子
也只好放他过去。这叫作‘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要是你去走
镖哪,嘿,这样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领再大十倍,那也
是寸步难行。”李沅芷一听,敢情师父是借题发挥,在教训人
啦,心说:“我干么要去保镖哪?”可是不敢跟师父顶嘴,笑道:
“师父,我是错了嘛!师父,那喊的是甚么镖局子啊?”陆菲青
道:“那是北京镇远镖局,北方可数他最大啦。奉天、济南、开
封、太原都有分局。总镖头本是威镇河朔王维扬,现下总有七
十岁了罢?听他们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维扬’,那么他还没告老
收山。唉,见好也该收了,镇远镖局发了四十年财,还不知足
么?”
李沅芷道:“师父识得他们总镖头么?”陆菲青道:“也会过
面。此人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江北绿林无敌
手,也真称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兴,道:“他们镖车走
得快,一会儿赶了上来,你给我引见,让我见见这位老英雄。”
陆菲青道:“他自己怎么还会出来?真是傻孩子。”
李沅芷老是给师父数说,满不是味儿,她知自己江湖上的
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咕:“我不懂,就说给我听嘛,干么老骂
人家?”拍马追上骡车去和母亲说话解闷,回头一看自己的马,
尾巴给驼子弄断了,也不禁暗暗吃惊,心想一掌打断一杆枪并
不稀奇,马尾巴是软的,怎能用手割断?勒马想等师父上来请
问,但一转念,又赌气不问了,追上了曾图南,道:“曾参将,我
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嘟起了嘴。曾图南知她
心意,道:“我这坐骑不知怎么搞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说甚
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骑术好,劳你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李
沅芷谦逊一句:“怕我也不成。”两人换了坐骑。曾参将那马其
实乖乖的,半点脾气也没有。曾参将还赞一句:“小姐,真有你
的,连马也服你。”
李夫人怕大车走快了颠簸,是以这队人一直缓缓而行。但
听得镖局的趟子声越喊越近,不一会,二十几匹骡驮赶了上
来。
陆菲青怕有熟人,背转了身,将一顶大草帽遮住半边脸,
偷看马上镖师。七八名镖师纵马经过,只听一名镖师道:“听韩
大哥说,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陆菲青大吃一惊。回头看
那镖师,晃眼间只看到他满脸胡子,黑漆漆的一张长脸,等他
擦身而过,见他背上负着一个红色包袱,还有一对奇形兵器,
竟是外门中的利器五行轮,寻思:“遮莫关东六魔做了镖师?”
关东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都未见过,只知每人均是武艺
高强,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都使五行轮,外家硬功夫极是
了得。
他心下盘算,这次出门来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镇远镖局看
情形真的是在走镖,那也罢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是为己而
来,那实是凶多吉少,避之犹恐不及,偏偏这个女弟子少不更
事,不断去招惹人家。不过看情形又不像是为自己而来,赵半
山是好朋友,决不致不念旧情。那么他们一批一批西去,又为
的何来?
李沅芷和曾参将换了坐骑,见他骑了没尾巴马,暗自好
笑,勒定了马等师父过来,笑道:“师会,怎么对面没人来了?从
昨天算起,已有五对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见识见识几个英
雄好汉。”
一句话提醒了陆菲青,他一拍大腿,说道:“啊,老胡涂啦,
怎么没想到‘千里接龙头’这回事。”只因心中挂着自己的事,
尽往与自己有关的方面去推测,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
么‘千里接龙头’?”陆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帮会里最隆重的礼
节,通常是帮会中行辈最高的六人,一个接着一个前去迎接一
个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对一对的出去。现在已过了
五对,那么前面一定还有一对。”李沅芷道:“他们是甚么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