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我古墓派师门不幸,小妹无德,不能教诲师妹,这孩儿
是我龙师妹的私生女儿。”
黄蓉大奇:“龙姑娘没有怀孕,怎会有私生女儿?这明明
是我女儿,她当面谎言欺诈,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实
非有心欺骗,只道这孩子真是杨过和小龙女所生。李莫愁心
恨师父偏心,将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经”单传于小师妹,这
时黄蓉问及,便乘机败坏师妹的名声。黄蓉道:“龙姑娘看来
贞淑端庄,原来有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却不知这
孩儿的父亲是谁?”
李莫愁道:“这孩儿的父亲么?说起来更是气人,却是我
师妹的徒儿杨过。”
黄蓉虽然善于作伪,这时却也忍不住满脸红晕,心下大
怒,暗道:“你把我女儿说成是龙姑娘私生,那也罢了,但说
她父亲乃是杨过,岂非当面辱我?”但这怒色只在脸上一闪而
过,随即平静如常,说道:“胡闹,胡闹,太不成话了。可是
这女孩儿却真讨人欢喜,李道长,给我抱抱。”说着从怀中取
出一个苹果,举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声,逗那孩子,说
道:“乖孩子,你的脸蛋儿可不像这苹果么?”
李莫愁自夺得郭襄后一直隐居深山,弄儿为乐,每日挤
了豹乳喂饲婴儿。她一生作恶多端,却也不是天性歹毒,只
是情场失意后愤世嫉俗,由恼恨伤痛而乖僻,更自乖僻为狠
戾残暴。郭襄娇美可爱,竟打动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时中夜
自思,即使小龙女用“玉女心经”来换,也未必肯把郭襄交
还。这时见黄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亲的听到旁人称赞自己
孩儿一般,颇以为喜,笑吟吟的递了过去。
黄蓉双手刚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
备至的神色,这慈母之情,说甚么也是难以掩饰。她对这幼
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于非命,这时得能亲手抱在怀中,如
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斗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她如只是喜爱小儿,
随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荡?此中定然有诈。”猛地里
双臂回收,右足点动,已向后跃出两丈开外。她双足落地,正
要喝问,只见黄蓉已如影随形般窜来。李莫愁将负在肩头的
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盐齐向黄蓉劈面打去。
黄蓉纵身跃起,白米和盐粒尽数从脚底飞过。李莫愁乘
机又已纵后丈许,抽了拂尘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
要助杨过抢这孩儿么?”黄蓉在这一窜一跃之间,已想到对方
既已起疑,势难智取,只有用力强夺,当下也是笑嘻嘻的道:
“我不过见孩儿可爱,想要抱抱。你如此见外,未免太瞧人不
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侠夫妇威名震于江湖,小妹一直钦佩得
紧,今日得见施展身手,果然名下无虚。小妹此刻有事,便
此拜别。”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胆先怯了,交代了这几句话,
转身便走。
黄蓉一跃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帮世传
的打狗棒她已传给了鲁有脚,现下随身所携的这条竹棒虽不
如打狗棒坚韧,长短轻重却是一般无异,只是色作淡黄,以
示与打狗棒有别。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缠”字诀掠
到了李莫愁背后。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无怨无仇,今日初次见面,我说话客
客气气,有甚得罪你处,何以毫没来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
尘后挥,挡开竹棒,还了一招。
黄蓉的棒法快速无伦,六七招一过,李莫愁已感招架为
难。她本身武功比之黄蓉原已稍逊,何况手抱孩儿,更是转
动不灵。黄蓉挪动身形,绕着她东转西挡,竹棒抖动,顷刻
间李莫愁已处下风。
又拆数招,李莫愁见她竹棒始终离开孩儿远远的,知她
有所避忌,心想:“每次与人相斗,倒是抱着孩儿的占了便宜。”
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较小妹功夫,山高水长,尽有相见之
日,何必定要今日过招?任谁一个失手,岂不伤了这可爱的
孩儿?”
黄蓉心想:“她是当真不知这是我的女儿,还是装假?可
须得先试她出来。”说道:“为了这孩儿,我已让了你十多招,
你再不放下孩儿,我可不顾她死活了!”说着举棒向她右腿点
去。李莫愁挥拂尘一挡,黄蓉竹棒不待与拂尘相交,已然挑
起,蓦地戳向她左胸。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
襄小小的身体。
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须受伤,郭襄受了更非
立时丧命不可。黄蓉在这棒上控纵自如,棒端疾送,已点到
了郭襄的襁褓,这一下看似险到了极处,但打狗棒法在她手
下使将出来,自是轻重远近,不失分毫。李莫愁哪知就里,眼
见危急,忙向右闪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绽,啪的一下,左
胫骨已被竹棒扫中,险些绊倒,向旁连跨两步,这才站定。她
挥拂尘护住身前,转过头来,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侠名,却
对这小小婴儿也施辣手,岂不可卑?”
黄蓉见她这番恼怒并非佯装,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
保护我的女儿,我偏要棒打亲女,吓你一跳。”微微一笑,说
道:“道长既说这孩儿来历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说着纵身
而前,举棒疾攻,数招一过,郭襄又遇危险。她身在李莫愁
怀中,颠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黄蓉暗叫:
“乖女莫惊!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虽心中怜惜,出手却
越来越是凌厉,若非李莫愁奋力抗御,看来招招都能制郭襄
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退数步,举拂尘护在郭襄身前,
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黄蓉笑道:“当今女流英杰,武林中只称李道长和小妹二
人。此刻有缘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这几棒毒打郭襄,已
将李莫愁激得怒气勃发,心想:“你丈夫若来,我还忌他三分,
凭你也不过是个女子,难道我便真怕了你?”当下哼了一声,
道:“郭夫人有意赐教,正是求之不得。”黄蓉道:“你怀抱婴
儿,我胜之不武,还是将她掷下,咱俩凭真功夫过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着婴儿决计非她敌手,施发毒针时也是诸
多顾忌,心道:“江湖上多称郭靖夫妇仁义过人,但瞧她对一
个婴儿也加此残忍,可见传闻言过其实。”游目四顾,见东首
几株大树之间生着一片长草,颇为柔软,于是将郭襄抱去放
在草上,轻轻拍了几下,又哄了几句,这才转身说道:“请发
招罢。”
黄蓉与她拆了这十余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
少,若此时将女儿抢在手中,她再上来缠斗,自己稍有疏虞,
只怕便伤了女儿,只有先将她打死打伤,再抱回女儿,方无
后患,这女子作恶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处,心
中已动了杀机。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无所不用其极,以己之心度人,见
黄蓉眼角不断的向婴儿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过,便
会向孩儿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对
方走近。在这顷刻之间,黄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条计策,每一
计均有机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寻思:“瞧
这女魔头的神情,对我襄儿居然甚为爱惜,襄儿在她手中,纵
然一时抢不回来,也无大碍,却不可冒险轻进,反使襄儿遭
难。”心念一转,说道:“李道长,咱俩的武功相差不远,非
片刻之间可分胜负,相斗之际若有虎狼之类出来吃了孩儿,岂
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结果了这小鬼,咱们痛痛快快的打一架。”
说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弹,呼的一声,石
子挟着破空之声急向郭襄飞去。
这一弹是她家传绝技“弹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见黄
药师露过,知道劲力非同小可,忙举拂尘格开,喝道:“这小
孩儿碍着你甚么事了?何以几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黄蓉暗暗好笑,其实这颗石子弹出去时力道虽急,她手
指上却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
身子立时便会斜飞,决不会损伤到她丝毫,当即笑道:“你对
这孩儿如此牵肚挂肠,旁人不知,还道……还道是你的……
哈哈……”李莫愁怒道:“难道是我的孩……”说到这“孩”
字,突然住口,脸上一红,道:“是我甚么?”黄蓉笑道:“你
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儿,旁人定要说这孩儿是你的妹子了。”
李莫愁哼了一声,也不以为意,却不知黄蓉连口头上也不肯
吃半点亏,说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说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讨
她一个小小便宜,谁叫她适才说杨过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这便请上罢!”黄蓉道:“你挂念着孩
儿,动手时不能全神贯注,我纵然胜你,也无意味。这样罢,
我割些棘藤将她围着,野兽便不能近前,咱俩再痛痛快快的
打一架。”说着从腰间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树丛中割了
许多生满棘刺的长藤。
李莫愁严密监防,只怕黄蓉突然出手伤害孩子,只见她
拉着棘藤,缠在孩子身周的几株大树之上,这么野兽固然伤
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还不会翻身,也不会滚到棘刺上
去。她心想:“江湖上称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虚传。”见
黄蓉将棘藤缠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几株大树间东拉来,西扯
去,密密层层的越缠越多,又见她脸带诡笑,似乎不怀好意,
心中不禁有些发毛,说道:“够了!”
黄蓉道:“好,你说够了,便够了!李道长,你见过我爹
爹,是么?”李莫愁道:“是啊。”黄蓉道:“我曾听杨过说,你
写过四句话讥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么‘桃花岛主,弟
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凛:“啊,我当真胡涂了,早就该想到此事。
她今日跟我缠个没了没完,原来是为了这四句话。”冷冷的道:
“当日他们五个人对付我一个人,原是实情。”黄蓉道:“今日
咱们以一敌一,却瞧是谁贻笑江湖?”李莫愁心头火起,喝道:
“你也休得忒也托大,桃花岛的武功我见得多了,也不过如此
而已,没甚么了不起。”
黄蓉冷笑道:“哼哼!莫说桃花岛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
你也未必对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将那孩儿抱出来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惊:“难道她已对孩儿施了毒手。”急忙纵
身跃过一道棘藤,向左拐了个弯,见棘藤拦路,于是顺势向
右转内,耳听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觉放心,又向内转了
几个弯,不知如何,竟然又转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
明是一路转进,何以忽然转到了藤外?当下不及细想,双足
点处,又向内跃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条条的横七竖八,五花
八门,一个不小心,嗤的一声响,道袍的衣角给荆棘撕下了
一块。这么一来,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脚,突
见黄蓉已站在棘藤之内,俯身抱起了孩儿。
她登时大惊失色,高声叫道:“放下了孩儿!”眼见一条
条棘藤之间足可侧身通过,当即连续纵跃,跨过棘藤向黄蓉
奔去,但这七八棵大树方圆不过数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
这般纵跃奔跑,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几个转身,又已到棘
藤圈之外。只见黄蓉放下孩儿,东一转,西一晃,轻巧自在
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与杨过、程英、陆无双等为敌,他
们在茅屋外堆了一个个土墩,自己竟尔无法正面攻入,这时
黄蓉用棘藤所围的,自也是桃花岛的九宫八卦神术了。她微
一沉吟,心念已决:“只有先打退敌人,然后把棘藤一条条自
外而内的移去,再抱婴儿。这时如莽撞乱闯,敌人占了阵图
之利,自己非败不可。”一摆拂尘,窜出数丈,反而离得棘藤
远远的,凝神待敌,竟没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
黄蓉初时见她在棘藤圈中乱转,正自暗喜,忽见她纵身
跃开,却也好生佩服:“这女魔头拿得起,放得下,决断好快。
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来实是劲敌。”这时女儿已置于万
无一失之地,心中再无牵挂,挥竹棒使招“按狗低头”,向李
莫愁后颈捺落。李莫愁拂尘倒卷,缠向竹棒,刷的一声,帚
丝直向黄蓉面门击来。两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术,顷刻
间已拆了数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尘上招数变化精微,但对方的打狗
棒法实在奥妙无比,她勉力抵挡得数十招,已可说是武林中
罕有之事,眼见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来,到得身前,方向
部位斗然大异,自知再斗下去,终将落败。这竹棒看来似乎
并非杀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被棒端戳中一处,无
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奋力再招架了几棒,额头已然见汗,拂
尘在身前连挥数下,攻出两招,足下疾向后退,说道:“郭夫
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风。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却
要请教。”黄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绝技,桃花岛的武
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学令尊的家传本事,却反而
求诸外人?”黄蓉心想:“这人口齿好不厉害,她胜不了我的
棒法,便想我舍长不用。”笑道:“你既知这棒法是九指神丐
所传,那么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声,眉间煞
气凝聚,却不答话。黄蓉笑道:“棒号打狗,见狗便打,事所
必至,岂有他哉?”
李莫愁见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与她作口舌之争,对
方又伶牙俐齿,自己仍然是输,将拂尘在腰间一插,冷笑道:
“天下的叫化儿个个唱得惯莲花落,果然连帮主也是贫嘴滑舌
之徒,领教了!”说着大踏步走到林边,在一个树墩上一坐。
她这么认输走开,黄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见她坐着不走,
心念一转,已知其意,她实是舍不得襄儿,自己倘若去将女
儿抱了出来,她必上来缠斗,这一来强弱之势倒转,那便大
大不利,看来不将此人打死打伤,女儿纵入自己掌握,仍是
无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当下左走三步,右抢四步,斜行
迂回,已抢到李莫愁身前,这几步看似轻描淡写,并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