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见他真情流露,心想:“黄老邪一代宗师,果然大
有过人之处。他将弟子打成这般模样,这人对他还是如此忠
心依恋。”
此时那块镔铁打得渐渐冷却,冯铁匠又钳到炉中去烧,可
是他心不在焉,送进炉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铁锤,却不是那
块镔铁。李莫愁笑道:“冯铁匠,你慢慢想师父教的功夫便是,
用不着手忙脚乱。”冯默风不答,望着红红的炉火沉思,过了
一会,又将左肩窝下撑着的拐杖塞进了炉中。杨过和陆无双
同时叫道:“唉,唉,那是拐杖!”程英也大叫:“师哥!”冯
默风仍然不答,双眼呆望着炉火。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
并不烧毁,却渐渐变红,原来是根铁杖。再过一阵,铁锤也
已烧得通红,但他抓住锤柄拐杖,却似并不烫手。
这时李莫愁才将轻蔑之心变为提防,知道眼前这容貌猥
琐的铁匠实有过人之处,生怕他猝然发难,中了他的毒手,当
即拂尘急挥数下,护住了身前要害,倒跃出门,叫道:“冯铁
匠,你来罢!”
冯默风应声出户,身手之矫捷,绝不似身有残疾之人。他
将通红的铁杖拄在地下,说道:“你这位仙姑,请你别再骂我
恩师,也别跟我师妹为难,你饶了我这苦命的老铁匠罢!”李
莫愁又是大出意外:“怎么临到上阵,还向人求饶?”说道:
“我只饶你一人,你若害怕,干脆就别插手。”冯默风咬一咬
牙齿,沉声道:“好,那你先将我打死罢!”说时全身发颤,又
是害怕,又是激动。
李莫愁拂尘一起,向他头顶直击。冯默风急跃跳开,避
得甚是灵巧,但手臂发抖,竟然不敢还击。李莫愁连进三招,
他都以巧妙身法闪过,始终没有还手。
杨过等三人站在一旁观斗,俟机上前相助,眼见李莫愁
招数渐紧,冯默风似乎的确从未与人打过架,兼之生性谦和,
一柄烧得通红的大铁锤竟然击不出去。杨过心想不妙,这位
武林异人武功虽强,却无争斗之心,非激他动怒不可,于是
大声道:“李莫愁,你为甚么骂桃花岛主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李莫愁心想:“我几时骂过啦?”手上加快,并不回答。杨过
又叫道:“你说桃花岛主淫人妻女,掳人子弟,你亲眼见到么?
你说他欺骗朋友,出卖恩人,当真有这等事么?你为何在江
湖上到处散播谣言,败坏黄岛主的清誉令名?”
程英愕然未解,冯默风已听得怒火冲天,一股刚勇从胸
中涌起,铁锤拐杖,同时出手。他左足站地,一个“金鸡独
立”式,犹如钉在地下,又稳又定,锤拐带着一股炽烈的热
气,向李莫愁直逼过去。
李莫愁见他来势猛烈,不敢正面接战,纵跃闪避,寻隙
还击。杨过又叫道:“李莫愁,你骂桃花岛主招摇撞骗,是个
无耻之徒,我瞧你自己才无耻!”冯默风越听越怒,铁锤和拐
杖横挥直压,猛不可当,初时他招术颇见生疏,斗了一阵,越
来越是顺手。
二人功力原本相差不远,但李莫愁横行江湖,大小数百
战,见识多他百倍,拆得二三十招,李莫愁已知冯默风功力
不弱,经验却实在太过欠缺,兼之只有一腿,时刻一长,定
然要输,于是立意与之游斗,待其锐气一挫,再行反攻。果
然再斗得十余合,冯默风怒意稍减,斗志即懈,渐落下风,李
莫愁大喜,举拂尘向他胸口疾挥。
冯飘风横锤挡开。拂尘已乘势弯将过来,卷住了锤头,这
是李莫愁夺人兵刃的绝招,只要一夺一甩,冯默风的铁锤非
脱手不可。岂知嗤嗤嗤一阵轻响,青烟冒起,各人闻到一股
焦臭,拂尘的帚尾竟已烧断。
这一来,李莫愁非但没夺到对方兵刃,反而将自己兵刃
失去了,她临危不乱,掷下拂尘柄,改使五毒神掌。这路掌
法虽然厉害,却非贴近施展不能见功,此时冯默风右锤左拐,
舞得风声呼呼,得心应手,但见两条人影之间不断冒出青烟,
原来李莫愁身上道袍带到烧得通红的锤拐,一块块的不断烧
毁。她心中大怒,明明可以取胜,却被这老铁匠在兵刃上占
了便宜,实是心不甘服,决意要击他一掌出气。
冯默风初次与人交手,若是上来接连吃亏,登时便会畏
缩,此刻占了上风,锤拐使将出来竟是极尽精妙。李莫愁想
要击他一掌,几次都是险些碰到铁锤铁拐,若非闪避得快,掌
心都要给烧焦了。
突然之间,冯默风叫道:“不打了,不打了,你这样子太
不成体统!”独足向后跃开半丈。李莫愁一呆,一阵凉风吹来,
身上衣衫片片飞开,手臂、肩膊、胸口、大腿,竟有多处肌
肤露了出来。她是处女之身,这一下羞惭难当,正要转头逃
走,突然背上一凉,又是一大块衣衫飞走。
杨过见她处境狼狈万状,当即扯断衣带,脱下外袍,运
起内力,向她背上掷去。那袍子就似一个人般张臂将她抱住。
李莫愁忙将手臂穿进袖子,拉好衣襟,饶是她一生见过大阵
大仗无数,此时也不由得惊羞交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
知是否更与敌人动手?寻思:“若再上前搏斗,这件衣衫又会
烧毁,这口气只好咽下再说。”向杨过点点头,谢他赠袍之德,
转头对冯默风道:“你使这等诡异兵刃,果是黄老邪的嫡传邪
道。你凭良心说,若以真实武功拚斗,可胜得过我么?黄老
邪的弟子若是规规矩矩的与我单打独斗,能占上风么?”
冯默风坦然道:“若非你失了兵刃,那么时刻一久,便可
胜我。”李莫愁傲然道:“你知道就好。我那纸上写道,桃花
岛门人恃众为胜,可没说错。”
冯默风低头沉思,过了一会,道:“那却不然!若是我陈
梅曲陆四位师兄在此,任哪一位都强过了你。别说陈师兄、曲
师兄武功卓绝,就是梅超风梅师姊也属女流,你就决计胜不
了她。”
李莫愁冷笑道:“这些人死无对证,更说甚么?黄老邪的
功夫也只如此。我本想领教领教他亲生女儿郭夫人的神技,但
举一反三,那也不必了。”说着转身欲走。
杨过心念微动,说道:“且慢!”李莫愁秀眉一扬,道:
“怎么?”杨过道:“你说桃花岛主武功不过如此,那就错了。
我听他说过一路玉箫剑法,尽可破得你的拂尘功夫。”说着拿
起铁条,在地下挥划图形,口中解说:“喏,你这一记当面迎
击,果然迅捷凌厉,但他长剑从此处横削,你就收势不及。你
若反打,这剑就从此疾攻,你如正面拂穴,他就以虎形爪抓
你帚尾,却倒转剑柄逆点你的肩贞穴,这一招你想得到么?”
这一招果然是匪夷所思,可也是精妙绝伦,正面拂穴原是李
莫愁拂尘功夫的绝招之一,杨过所说的这一招却将她克制得
再无还手余地,只有丢了拂尘认输。
杨过又比划着说道:“再说到你的五毒掌法,桃花岛主留
有指甲,这么一掌引开,待你手掌击到,他使出弹指神通功
夫,指甲在你掌心这么一弹,你这只手掌岂不是当场废了?他
只须立时削去指甲,你掌上剧毒就传不到他身上。”接着又说
了十余招克制她武功的法门。
此一番话只把李莫愁听得脸如土色,他每一句话都是入
情入理,所说的方法每一项均是巧妙无比,确非自己所能抵
挡。
杨过又道:“桃花岛主恼你出言无状,他自己是大宗师身
份,犯不着亲自与你动手,已将这些法门传了给我,命我代
他收拾你。但我想到你与我师总有同门之谊,今日将桃花岛
主的厉害说与你所,下次你见到他的门人,还是远而避之罢。”
李莫愁默然半晌,说道:“罢了,罢了!”转头便走,霎
时之间,身形已在山后隐没,身法之快,确是江湖上少见。
其实这些法门黄药师虽已传给了杨过,若要练到真能使
用,克敌制胜,最快也须在数年之后。杨过这么一番讲述,不
必出手,却已将她吓得心服口服,从此终身不敢再出一句轻
侮黄药师之言。
陆无双在李莫愁积威之下,只消听到她声音,心中就怦
怦乱跳,见她远去,登时如释重负,拍手笑道:“傻蛋!你好
口才啊,连我师父也给你吓走了。”
程英见杨过将自己所缝的袍子送给李莫愁,当时情势紧
迫,那也罢了,但他新袍底下仍是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袍
子,显见这袍子因是小龙女所缝,他亲疏有别,决不忘旧。程
英心中微微一酸,装作浑不在意。当下四人回到屋中去看傻
姑。
刚跨进门,忽听得山前人喧马嘶,隐隐如雷,四人同时
回身。
杨过道:“我去瞧瞧。”跃上马背,转出山坳,奔了数里,
已到大路,但见尘土飞扬,旌旗蔽空,原来是一大队蒙古兵
向南开拔,铁弓长刀,势若波涛。杨过从未见过大军启行,看
到这般惊心动魄的壮观,不由得呆了。
两名小军舞起长刀,吆喝:“兀那蛮子,瞧甚么?”冲将
过来。杨过拨转马头便跑,两名小军弯弓搭箭,飕飕两声,向
他后心射来。杨过回手接住,只觉这两枝箭势甚是劲急,若
非自己身有武功,早给射得穿胸而死。两名小军见他如此本
领,吓得勒住马头,不敢再追。
杨过回到铁匠铺中,将所见说了。冯默风叹道:“蒙古大
军果然南下。我中国百姓可苦了!”杨过道:“蒙古人骑射之
术,实非宋兵所能抵挡,这场灾祸甚是不小。”冯默风道:
“杨公子正当英年,何不回南投军,以御外侮?”杨过一呆,道:
“不,我要北上去寻我姑姑。蒙古军声势如此浩大,以我一人
之力,有甚么用?”冯默风摇头道:“一人之力虽微,众人之
力就强了。倘若人人都如公子这等想法,还有谁肯出力以抗
异族入侵?”
杨过觉得他话是不错,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寻找小龙女更
要紧之事。他自幼流落江湖,深受小官小吏之苦,觉得蒙古
人固然残暴,宋朝皇帝也未必就是好人,犯不着为他出力,当
下微微一笑,不再接口。
冯默风将铁锤、钳子、风箱等缚作一捆,负在背上,对
程英道:“师妹,你日后见到师父,请向他老人家说,弟子冯
默风不敢忘了他老人家的教诲。今日投向蒙古军中,好歹也
要刺杀他一二名侵我江山的王公大将。师妹,你多多保重。我
今日得见一位师父的传人,实是欢喜得紧。”说罢撑着铁拐,
头也不回的去了,竟没再向杨过瞧上一眼。
杨过向程英和陆无双望了一眼,说道:“不意在此处得识
这位异人。”陆无双心中偏袒杨过,道:“表姊,你师父门下
的人物,除你之外,不是傻里傻气,便是疯疯癫癫。”程英一
笑,淡然道:“人各有志,自是勉强不来。你说他疯疯癫癫,
说不定他却说咱们是无情之辈呢。再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有
点儿傻里傻气、疯疯癫癫?”杨过听了心中怦然而动,瞧她神
色如常,猜不透她此言是否意带双关。
忽听得砰的一声,傻姑从凳上摔将下来。三人都是一惊,
忙扶她上炕,但见她满脸通红,双目发直,知道五毒神掌的
毒性又发作了。当下程英给她服药,杨过替她按穴推拿。傻
姑怔怔的瞪着他,脸上满是恐惧之色,叫道:“杨兄弟,你别
找我抵命,不是我害你……”程英柔声道:“姊姊,你别害怕,
他不是……”
杨过忽地想到:“她此时神志迷糊,正可逼她吐露真言。”
双手一翻,扣住了她手腕,厉声道:“是谁害死我的?你不说,
我就要你抵命。”傻姑求道:“杨兄弟,不是我。”杨过怒道:
“你不说!好,我就扼死你。”伸手叉住她咽喉。傻姑吓得尖
声大叫。
程英和陆无双哪明白杨过的用意,齐声劝阻,一个叫
“杨大哥”,一个叫“傻蛋”,一个说:“别吓坏了她。”一个说:
“这时候怎么闹着玩?”
杨过哪里理会,手上微微加劲,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
气,咬牙切齿的道:“我是杨兄弟的恶鬼。我死得好苦,你知
道么?”傻姑道:“我知道的,你死后乌鸦吃你的肉。”
杨过心如刀绞,他只知父亲死于非命,却不知死后连尸
体也不得埋葬,竟被乌鸦啄食,大叫:“是谁害死我的?快说,
快说。”傻姑声音嘶哑,道:“是你自己去打姑姑,姑姑身上
有毒针,你就死了。”杨过大声嚷道:“姑姑是谁?”傻姑被他
扼得气都喘不过来,几欲晕去,低声道:“姑姑就是姑姑。”杨
过道:“姑姑姓甚么?叫甚么名字?”傻姑道:“我……我……
我不知道啊,你放开我!”
陆无双见情势紧迫,去拉杨过手臂。杨过此时犹如癫狂
一般,用力一挥,使了十成力,陆无双哪里抵挡得住,给他
直推出去,砰的一响,撞在墙上,好不疼痛。程英见杨过平
素温和潇洒,此刻状若疯虎,吓得手足都软了。
杨过心想:“今日若不问出杀父仇人的姓名,我立时就会
呕血而死。”连问几声:“姑姑是姓曲么?是姓梅么?”他猜想
傻姑自己姓曲,那她姑姑多半也是姓曲,说不定是梅超风。
傻姑出力挣扎,她练功时日虽远较杨过为久,武功却是
不及,兼之手腕上穴道被扣,只急得哑哑而呼,说道:“你去
向姑姑讨命,别……别找我。”杨过道:“姑姑在哪里?”傻姑
道:“我和爷爷,出来!她和汉子,在岛上。”
杨过听了此言,一股凉气从背脊心直透下去,颤声道:
“姑姑叫你爷爷做甚么?”傻姑道:“叫爸爸啊,还能叫甚么?”
杨过脸如土色,还怕弄错,追问一句:“姑姑的汉子名叫郭靖,
是不是?”傻姑道:“我不知道。姑姑就叫:‘靖哥哥,靖哥哥!’”
学着黄蓉叫郭靖的腔调,双脚乱踢,忽如杀猪般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鬼……鬼……”
杨过此时哪里尚有丝毫怀疑?自己幼时孤苦、受人欺凌
诸般往事,霎时间都涌向心间,心想:“若不是爹爹被害,我
妈也不致悲伤困顿,这样早便死了,我自也不会吃尽这些苦
头。”又想:“在桃花岛之时,郭靖夫妇对我总是不甚自然,有
些儿客气,有些儿忌讳,绝不如对待武氏兄弟那么要说便说,
要骂便骂,当时我但感别扭,哪知道只因他们杀了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