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么人。赵志敬微微
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
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个龙女,接口
道:“哪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
“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
怪,知道另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
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
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
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
杨过人已长大,郭靖本来未必即能相识,但听了赵志敬的呼
声,登时便认出了,心下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
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课,没邀你来。
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
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泄漏一句,是以郭靖
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
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
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
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哪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
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
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
语。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
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
搂在怀里。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
然而郭靖乃是对他爱怜,哪有丝毫相害之意,向黄蓉叫道:
“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
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
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
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不
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
大厅角落里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当下冷冷的道:
“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客甚
多,不便冷落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
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
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
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
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
说故叙旧。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
多少坛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
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
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
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
赵师兄消气。”
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
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
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
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
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
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各人
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
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
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
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
见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
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
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
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
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甚么进境,却
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
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是又闯了
甚么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
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
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
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
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听我话。”武敦儒见了她这副
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违抗不得,
当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刚在书架后面躲好,郭靖、黄蓉已引着郝大通、孙
不二、尹志平、赵志敬四人走进书房,双方分宾主坐下。杨
过跟着进来,站立一旁。
郭靖道:“过儿,你也坐罢!”杨过摇头道:“我不坐。”面
对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纵然大胆,到这时也不自禁的惴
惴不安。
郭靖向来把杨过当作自己嫡亲子侄一般,对全真七子又
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问甚么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辈的不是,
当下板起脸向杨过道:“小孩儿这等大胆,竟敢不敬师父。快
向两位师叔祖、师父、师叔磕头请罪。”其时君臣、父子、师
徒之间的名分要紧之极,所谓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
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师徒尊卑之分,亦是不容有半点儿
差池。郭靖如此训斥,实是怜他孤苦,语气已温和到了万分,
换作别人,早已“小畜生、小杂种”的乱骂,拳头板子夹头
夹脸的打下去了。
赵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贫道怎敢妄居杨爷的师尊?
郭大侠,你别出言讥刺。我们全真教并没得罪您郭大侠,何
必当面辱人?杨大爷,小道士给您老人家磕头赔礼,算是我
瞎了眼珠,不识得英雄好汉……”
靖蓉夫妇见他神色大变,越说越怒,都是诧异不已,心
想徒弟犯了过失,师父打骂责罚也是常事,何必如此大失体
统?黄蓉料知杨过所犯之事定然重大异常,见郭靖给他一顿
发作,做声不得,于是缓缓说道:“我们给赵师兄添麻烦,当
真过意不去。赵师兄却也不须发怒,这孩子怎生得罪了师父,
请坐下细谈。”
赵志敬大声道:“我赵志敬这一点点臭把式,怎敢做人家
师父?岂不让天下好汉笑掉了牙齿?那可不是要我的好看吗?”
黄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满。她与全真教本没多大交情,当
年全真七子摆天罡北斗阵围攻她父亲黄药师,丘处机又曾坚
欲以穆念慈许配给郭靖,都曾令她大为不快,虽然事过境迁,
早已不介于怀,但此时赵志敬在她面前大声叫嚷,出言挺撞,
未免太过无礼。
郝大通和孙不二虽觉难怪赵志敬生气,然而如此暴躁吵
闹,实非出家人本色。孙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侠和黄
帮主说个明白。你这般暴躁,成甚么样子?咱们修道人修的
是甚么道?”孙不二虽是女流,但性子严峻,众小辈都对她极
为敬畏,她这么缓缓的说了几句,赵志敬当即不敢再嚷,连
称:“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过儿,你瞧你师父对长辈多有规矩,你怎不学
个榜样?”赵志敬又待说“我不是他师父”,望了孙不二一眼,
便强行忍住,哪知杨过大声道:“他不是我师父!”
此言一出,郭靖、黄蓉固然大为吃惊,躲在书架后偷听
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是诧异不已。武林中师徒之分何等严明,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抚育
成人,又由洪七公传授武艺,师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师之
道实是天经地义,岂知杨过竟敢公然不认师父,说出这般忤
逆的话来?他霍地立起,指着杨过,颤声道:“你……你……
你说甚么?”他拙于言辞,不会骂人,但脸色铁青,却已怒到
了极点。黄蓉平素极少见他如此气恼,低声劝道:“靖哥哥,
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为他生气。”
杨过本来心感害怕,这时见连本来疼爱自己的郭伯伯也
如此疾言厉色,把心横了,暗想:“除死无大事,最多你们将
我杀了。”于是朗声说道:“我本性原来不好,可也没求你们
传授武艺。你们都是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人物,何必使诡计损
我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他说到“没爹没娘”四字,自伤身
世,眼圈微微一红,但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
我也不流半滴眼泪。”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师父……好心……好心传你武
艺,都是瞧着我和你过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谁又使……又使
甚么诡计了?谁……谁……又来损……损你了?”他本就不会
说话,盛怒之下更是结结巴巴。
杨过见他急了,更加慢慢说话:“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
永远不会忘记。”
黄蓉缓缓的道:“郭伯母自然亏待你了。你爱一生记恨,
那也由得你。”
杨过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说道:“郭伯母没待我好,
可也没亏待我。你说传授武艺,其实是教我读书,武功一分
不传。可是读书也是好事,小侄总是多认得了几个字,听你
讲了许多古人之事。可是这几个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
赵志敬,恨恨的道:“总有一日,我要报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惊,忙问:“甚……甚么?甚么血海……这……这
从何说起?”
杨过道:“这姓赵的道人自称是我师父,不传我丝毫武艺,
那也罢了,他却叫好多小道士来打我。郭伯母既不教我武功,
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这姓郝的,见
到一位婆婆爱怜我,他却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
你说这话是真是假?”想到孙婆婆为自己而死,咬牙切齿,直
要扑上去和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学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
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无出其右,只因一个失手误杀了孙婆
婆,数年来一直郁郁不乐,引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杀
人不少,但所杀的尽是奸恶之徒,从来不伤无辜。此时听杨
过当众直斥,不由得脸如死灰,当日一掌打得孙婆婆狂喷鲜
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现在眼前。他身上不带兵刃,当下
伸出左手,从赵志敬腰里拔出长剑。
众人只道他要剑刺杨过,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护,岂
知他倒转长剑,将剑柄向杨过递去,说道:“不错,我是杀错
了人。你跟孙婆婆报仇罢,我决不还手就是。”
众人见他如此,无不大为惊讶。郭靖生怕杨过接剑伤人,
叫道:“过儿,不得无礼。”
杨过知道在郭靖、黄蓉面前,决计难报此仇,冷冷的道:
“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许我动手,却来显这般大方劲儿。你真
要我杀你,干么又不在无人之处递剑给我?”
郝大通是武林前辈,竟给这少年几句话刺得无言可对,手
中拿着长剑,递出又不是,缩回又不是,手上运劲一抖,拍
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他将断剑往地下一丢,长叹一声,说
道:“罢了,罢了!”大踏步走出书房。郭靖待要相留,却见
他头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杨过,又看看孙不二等三人,心想看来这孩子
的说话并非虚假,过了半晌,说道:“怎么全真教的师父们不
教你功夫?这几年你在干甚么了?”问这两句话时,口气已和
缓了许多。
杨过道:“郭伯伯上终南山之时,将重阳宫中数百个道士
打得没还手之力,就算马刘丘王诸位真人不介意,难道旁人
也不记恨么?他们不能欺你郭伯伯,难道不能在我这小小孩
子身上出气么?他们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传我武功?
这几年来我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今日还能活着来见郭伯
伯,当真是老天爷有眼了。”他轻轻几句话,将自己反出全真
教的起因尽数推在郭靖身上。所谓“暗无天日”云云,倒也
不是说谎,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见天日,郭靖听来,怜
惜之心不禁大盛。
赵志敬见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说话,着急起来,说道:
“你……你……小杂种胡说八道……你……哼,我们全真教光
明磊落……那……那……”
郭靖只道杨过所言是实。黄蓉却鉴貌辨色,见杨过眼珠
滚动,满脸伶俐机变的神色,心想:“这孩子狡猾得紧,其中
定然有诈。”说道:“这样说来,你一点武功也不会了?你在
全真教门下这几年是白耽的了?”一面问一面慢慢站起,突然
间手臂一长,挥掌往他天灵盖直拍下去。
这一掌手指拍向脑门正中“百会穴”,手掌根拍向额头入
发际一寸的“上星穴”,这两大要穴俱是致命之处,只要被重
手拍中,立时毙命,无可挽救。郭靖大惊,叫得一声:“蓉儿!”
但黄蓉落手奇快,这一掌是她家传的“落英神剑掌”,毫无先
兆,手动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杨过身子微微向后一仰,要待避开,但黄蓉此时何等功
夫,既然出手,哪里还能容他闪避,眼见手掌已拍上他脑门。
杨过大惊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脑中念头急转,右手微微一
动,又即垂下。如郭靖这等武功高强而心智迟钝之人,心中
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杨过却见事快极,心中立时想到:“郭
伯母是试我功夫来着,要是我架了她这一掌,那就是自认撒
谎。”但眼见黄蓉这一招实是极厉害的杀手,倘若她并非假意
相试,自己不加招架,岂非枉自送了性命?在这电光石火般
的一瞬之间,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