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忍着气问
道:“我有甚么不好,为甚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
不好关我甚么事?我也没恨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
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甚么好玩?姑姑,你
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
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亮,有甚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哟,那你可真是枉自活这一辈子啦。城
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看呢。”当下把自幼东奔西闯所
见的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
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活了一十八岁从未下
过终南山,不管他如何夸张形容,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
不禁叹了口气。
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道:
“你别胡说!祖师婆婆留下遗训,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的人,
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杨过吓了一跳,道:“难道我也不
能下山啦?”小龙女道:“自然不能。”杨过听了倒也并不忧急,
心道:“桃花岛是海中孤零零的一个岛,我去了也能离开,这
座大坟又怎当真关得我住?”又问:“你说那个李莫愁李姑娘
是你师姊,她自然也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了,怎么又下终南
山去?”小龙女道:“她不听我师父的话,是师父赶她出去的。”
杨过大喜,心想:“有这么个规矩就好办,哪一天我想出去了,
只须不听你话,让你赶了出去便是。”但想这番打算可不能露
了口风,否则就不灵了。
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
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当下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
罢。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师父打架,不
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杨过笑道:“谁待我不
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输一句口。谁待我好呢,我为他
死了也是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道:
“不害臊,谁待你好了?”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
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然对她甚好,只是她师父要她修
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
哭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是热肠之人,却也不敢碍了她
的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这时杨过一来,此
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
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她初时
收留杨过,全为了孙婆婆的一句请托,但后来听杨过总说自
己待他好,自然而然觉得自己确是待他不错。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
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
天动地。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道。”
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罢。”
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
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是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
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怪事
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花了七年心
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
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道:
“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
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
然,纵在睡梦之中也是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勤奋
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要知道练功是逆天而行之
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同,但每晚睡将下来,气血自不
免如旧运转,倒将白天所练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
若在这床上睡觉,睡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
小龙女道:“那又不然。一来冰雪被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二
来这寒玉胜过冰雪之寒数倍。这寒玉床另有一桩好处,大凡
修练内功,最忌的是走火入魔,是以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的
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
坐卧其上,心火自清,因此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这岂非比
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借了这
床给我睡,我就不怕武家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
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
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
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
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一个人总是要死的,孙
婆婆若是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
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甚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
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然言之成理,但总有甚么地方不对,只
是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是阵阵侵袭,不
禁发起抖来。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于
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
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练得片刻,便觉寒气大减,待
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
觉睡在石床上甚是清凉舒服,双眼一合,竟迷迷糊糊的睡去
了。睡了小半个时辰,热气消失,被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
当下又依法用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
毫不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好处。
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干净,回到
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若是你当
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若是不拜我为师,我
仍然传你功夫,你将来若是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
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
传我半点武艺,我也会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甚么?”
杨过道:“姑姑,您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
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
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只见堂上也是空荡荡的没甚么陈
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
二十五六岁,正在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
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
眉入鬓,眼角之间却隐隐带着一层杀气。杨过望了几眼,心
下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念。
小龙女指着那年长女郎道:“这位是祖师婆婆,你磕头
罢。”杨过奇道:“她是祖师婆婆,怎么这般年轻?”小龙女道:
“画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杨过心中琢磨着“画
像的时候年轻,后来就不年轻了”这两句话,大生凄凉之感,
怔怔的望着那幅画像,不禁要掉下泪来。
小龙女哪知他的心意,又指着那丫鬟装束的少女道:“这
是我师父,你快磕头罢。”杨过侧头看那画像,见这少女憨态
可掬,满脸稚气,哪知后来竟成了小龙女的师父,当下不遑
多想,跪下就向画像磕头。
小龙女待他站起身来,指着东壁上悬挂着的画像道:“向
那道人吐一口唾沫。”杨过一看,见像中道人身材甚高,腰悬
长剑,右手食指指着东北角,只是背脊向外,面貌却看不见。
他甚感奇怪,问道:“那是谁?干么唾他?”小龙女道:“这是
全真教的教主王重阳,我们门中有个规矩,拜了祖师婆婆之
后,须得向他唾吐。”杨过大喜,他对全真教本来十分憎恶,
觉得本门这个规矩妙之极矣,当下大大一口唾沫吐在王重阳
画像的背上,吐了一口颇觉不够,又吐了两口,还待再吐,小
龙女道:“够啦!”
杨过问道:“咱们祖师婆婆好恨王重阳么?”小龙女道:
“不错。”杨过道:“我也恨他。干么不把他的画像毁了,却留
在这里?”小龙女道:“我也不知道,只听师父与孙婆婆说,天
下男子就没一个好人。”她突然声音严厉,喝道:“日后你年
纪大了,做了坏事出来,瞧我饶不饶你?”杨过道:“你自然
饶我。”小龙女本来威吓示警,不意他竟立即答出这句话来,
一怔之下,倒拿他无法可想,喝道:“快拜师父。”
杨过道:“师父自然是要拜的。不过你先须答允我一件事,
否则我就不拜。”小龙女心想:“听孙婆婆说,自来收徒之先,
只有师父叫徒儿答允这样那样,岂有徒儿反向师父要挟之
理?”只是她生性沉静,倒也并不动怒,道:“甚么事?你倒
说来听听。”杨过道:“我心里当你师父,敬你重你,你说甚
么我做甚么,可是我口里不叫你师父,只叫你姑姑。”小龙女
又是一呆,问道:“那为甚么?”杨过道:“我拜过全真教那个
臭道士做师父,他待我不好,我在梦里也咒骂师父。因此还
是叫你姑姑的好,免得我骂师父时连累到你。”小龙女哑然失
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倒也有趣,便道:“好罢,我答允你便
是。”
杨过当下恭恭敬敬的跪下,向小龙女咚咚的叩了八个响
头,说道:“弟子杨过今日拜小龙女姑姑为师,自今而后,杨
过永远听姑姑的话,若是姑姑有甚危难凶险,杨过要舍了自
己性命保护姑姑,若是有坏人欺侮姑姑的话,杨过一定将他
杀了。”其实此时小龙女的武功不知比他要高出多少,但杨过
见她秀雅柔弱,胸中油然而生男子汉保护弱女子的气概,到
后来竟越说越是慷慨激烈。小龙女听他语气诚恳,虽然话中
孩子气甚重,却也不禁感动。
杨过磕完了头,爬起身来,满脸都是喜悦之色。小龙女
道:“你有甚么好高兴的?我本事胜不过那全真教的老道丘处
机,更加比不上你的郭伯伯。”杨过道:“他们再好也不干我
事,但你肯真的教我功夫啊。”小龙女道:“其实学了武功也
没甚么用。只是在这墓中左右无事,我就教你罢了。”
杨过道:“姑姑,咱们这一派叫作甚么名字?”小龙女道:
“自祖师婆婆入居这活死人墓以来,从来不跟武林人物打交
道,咱们这一派也没甚么名字。后来李师姊出去行走江湖,旁
人说她是‘古墓派’弟子,咱们就叫‘古墓派’罢!”杨过摇
头道:“古墓派,这名字不好!”他刚拜师入门,便指谪本门
的名字,小龙女也不以为意,说道:“名字好不好有甚相干?
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一会。”
杨过想起自己孤零零的留在这墓之中,大是害怕,忙道:
“姑姑,我和你同去。”小龙女横了他一眼,道:“你说永远听
我话,我第一句话你就不听。”杨过道:“我怕。”小龙女道:
“男子汉大丈夫,怕甚么了?你还说要帮我打坏人呢。”杨过
想了一想,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小龙女冷冷的道:“那
也说不定,要是一时三刻捉不到呢?”杨过奇道:“捉甚么?”
小龙女不再答话,径自去了。
她这一出去,墓中更无半点声息。杨过心中猜想,不知
她去捉甚么人,但想她不会下终南山,定是去捉全真教的道
人了,只是不知捉谁,捉来自然要折磨他一番,倒是大大的
妙事,但姑姑孤身一人,别吃亏才好。胡思乱想了一阵,出
了大厅,沿着走廊向西走去,走不了十多步,眼前便是一片
漆黑。他只怕迷路,摸着墙壁慢慢走回,不料走到二十步以
上,仍是不见大厅中的灯光。他惊慌起来,加快脚步向前。本
已走错了路,这一慌乱,更是错上加错。越走越快,东碰西
撞,黑暗中但觉处处都是歧路岔道,永远走不回大厅之中。他
放声大叫:“姑姑,姑姑,快来救我。”回音在墓道之中传来,
隐隐发闷。
乱闯了一阵,只觉地下潮湿,拔脚时带了泥泞上来,原
来已非墓道,却是走进了与墓道相通的地底隧道。他更是害
怕,心道:“我若在墓中迷路,姑姑总能找到我。现下我走到
了这里,她遍找不见,只道我逃了出去,她定会伤心得很。”
当下不敢再走,摸到一块石头,双手支颐,呆呆的坐着,只
想放声大哭,却又哭不出声。
这样枯坐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隐隐听到“过儿,过儿!”
的叫声。杨过大喜,急跃而起,叫道:“姑姑,我在这里。”可
是那“过儿,过儿”的叫声却越去越远。杨过大急,放大了
嗓子狂喊:“我在这里。”过了一阵子,仍不听见甚么声息,突
觉耳上一凉,耳朵被人提了起来。
他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喜,叫道:“姑姑,你来啦,怎
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小龙女道:“你到这里来干甚么?”杨过
道:“我走错了路。”小龙女嗯了一声,拉住他手便走,虽在
黑暗之中,然而她便如在太阳下一般,转弯抹角,行走迅速
异常。杨过道:“姑姑,你怎么能瞧见?”小龙女道:“我一生
在黑暗中长大,自然不用光亮。”杨过适才在这一个多时辰中
惊悔交集,此时获救,自是喜不自胜,只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片刻之间,小龙女又带他回到大厅。杨过叹了一口长气,
道:“姑姑,刚才我真是担心。”小龙女道:“担心甚么?我总
会找到你的。”杨过道:“不是担心这个,我怕你以为我自己
逃走了,心里难过。”小龙女道:“你若是逃走,我对孙婆婆
的诺言就不用守了,又有甚么难过?”
杨过听了,很觉无味,问道:“姑姑,你捉到了么?”小
龙女道:“捉到了。”杨过道:“你为甚么捉他?”小龙女道:
“给你练习武功啊。跟我来!”杨过心想:原来她去捉个臭道
人来给我过招,那倒有趣,最好捉的便是师父赵志敬,他给
姑姑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