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之一,这时却当盛暑,但见桥下尽是荷花。黄蓉见桥边一
家小酒家甚是雅洁,道:“去喝一杯酒瞧荷花。”郭靖道:“甚
好。”两人入内坐定,酒保送上酒菜,肴精酿佳,两人饮酒赏
荷,心情畅快。黄蓉见东首窗边放着一架屏风,上用碧纱罩
住,显见酒店主人甚为珍视,好奇心起,过去察看,只见碧
纱下的素屏上题着一首《风入松》,词云:
“一春长费买花钱,日日醉湖边。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
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暖风十里丽人
天,花压鬓云偏,画船载取香归去,余情付湖水湖烟。明日
重扶残醉,来寻陌上花钿。”
黄蓉道:“词倒是好词。”郭靖求她将词中之意解释了一
遍,越听越觉不是味儿,说道:“这是大宋京师之地,这些读
书做官的人整日价只是喝酒赏花,难道光复中原之事,就再
也不理会了吗?”黄蓉道:“正是。这些人可说是全无心肝。”
忽听身后有人说道:“哼!两位知道甚么,却在这里乱说。”
两人一齐转身,只见一人文士打扮,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不
住冷笑。郭靖作个揖,说道:“小可不解,请先生指教。”那
人道:“这是淳熙年间太学生俞国宝的得意之作。当年高宗太
上皇到这儿来吃酒,见了这词,大大称许,即日就赏了俞国
宝一个功名。这是读书人的不世奇遇,两位焉得妄加讥弹!”
黄蓉道:“这屏风皇帝瞧过,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纱笼了起来?”
那人冷笑道:“岂但如此?你们瞧,屏风上‘明日重扶残醉’
这一句,曾有两个字改过的不是?”郭黄二人细看,果见
“扶”字原是个“携”字,“醉”字原是个“酒”字。那人道:
“俞国宝原本写的是‘明日重携残酒’。太上皇笑道:‘词虽好,
这一句却小家气’,于是提笔改了两字。那真是天纵睿智,方
能这般点铁成金呀。”说着摇头晃脑,叹赏不已。
郭靖听了大怒,喝道:“这高宗皇帝,便是重用秦桧、害
死岳爷爷的昏君!”飞起一脚将屏风踢得粉碎,反手抓起那酸
儒向前送出,扑通一声,酒香四溢,那人头上脚下的栽入了
酒缸。黄蓉大声喝彩,笑道:“我也将这两句改上一改,叫作
‘今日端正残酒,凭君入缸沉醉!’”那文士正从酒缸中酒水淋
漓的探起头来,说道:“‘醉’字仄声,押不上韵。”黄蓉道:
“‘风入松’便押不上,我这首‘人入缸’却押得!”伸手将
他的头又捺入酒中,跟着掀翻桌子,一阵乱打。众酒客与店
主人不知何故,纷纷逃出店外。两人打得兴起,将酒缸锅镬
尽皆捣烂,最后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手段,奋力几下推震,打
断了店中大柱,屋顶塌将下来,一座酒家刹时化为断木残垣,
不成模样。
两人哈哈大笑,携手向北。众人不知这一男一女两个少
年是何方来的疯子,哪敢追赶?
郭靖笑道:“适才这一阵好打,方消了胸中恶气。”黄蓉
笑道:“咱们看到甚么不顺眼的处所,再去大打一阵。”郭靖
道:“好!”两人自离桃花岛后,诸事不顺,虽得相聚,但师
父重伤难愈,一直心头郁郁,此刻乱打酒家,却也是聊以遣
怀之意。
两人沿湖信步而行,但见石上树上、亭间壁间到处题满
了诗词,若非游春之辞,就是赠妓之甚。郭靖虽然看不懂,但
见都是些“风花雪月”的字眼,叹道:“咱俩就是有一千双拳
头,也是打不完呢。蓉儿,你花功夫学这些劳什子来干么?”
黄蓉笑道:“诗词中也有好的。”郭靖摇头道:“我瞧还是拳脚
有用些。”
谈谈说说,来到飞来峰前。峰前建有一亭,亭额书着
“翠微亭”三字,题额的是韩世忠。郭靖知道韩世忠的名头,
见了这位抗金名将的手迹,心中喜欢,快步入亭。
亭中有块石碑,刻着一首诗云:“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
寻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看笔迹也
是韩世忠所书。
郭靖赞道:“这首诗好。”他原不辨诗好诗坏,但想既是
韩世忠所书,又有“征衣”、“马蹄”字样,自然是好的了。黄
蓉道:“那是岳爷爷岳飞做的。”郭靖一怔,道:“你怎知道?”
黄蓉道:“我听爹爹说过这故事。绍兴十一年冬天,岳爷爷给
秦桧害死,第二年春间,韩世忠想念他,特地建了此亭,将
这首诗刻在碑上。只是其时秦桧权势薰天,因此不便书明是
岳爷爷所作。”郭靖追思前朝名将,伸手指顺着碑上石刻的笔
划模写。
正自悠然神往,黄蓉忽地一扯他衣袖,跃到亭后花木丛
中,在他肩头按了按,两人蹲下身来,只听脚步声响,有人
走入亭中,过了一会,听得一人说道:“韩世忠自然是英雄了。
他夫人梁红玉虽出身娼妓,后来擂鼓督战,助夫制胜,也算
得是女中人杰。”郭靖听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又听一人道:“岳飞与韩世忠虽说是英雄,但皇帝要他死,要
夺他的兵权,韩岳二人也只好听命,可见帝皇之威,是任何
英雄违抗不来的。”郭靖听这人的口音正是杨康,不觉一怔,
心想他怎么会在此处?
正感诧异,另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更令他大感惊讶,说话
的却是西毒欧阳锋,只听他道:“不错,只教昏君在位,权相
当朝,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无用。”又听先前一人道:“但若
明君当国,如欧阳先生这等大英雄大豪杰,就可大展抱负了。”
郭靖听了这两句话,猛地想起,那正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大
金国的六王爷完颜洪烈。郭靖虽与他见过几面,但只听他说
了寥寥数语,是以一时想不起来。那三人说笑了几句,出亭
去了。
郭靖待他们走远,问道:“他们到临安来干甚么?康弟怎
么又跟他们在一起?”黄蓉道:“哼,我早就瞧你这把弟不是
好东西,你却说他是英雄后裔,甚么只不过一时胡涂,后来
已经明白大义。他若真是好人,又怎会跟两个坏蛋在一起鬼
混?”郭靖甚感迷惘,道:“我这可给弄胡涂了。”
黄蓉提到当日在赵王府香雪厅中所听到之事,道:“完颜
洪烈邀集彭连虎这批家伙,为的是要盗岳武穆的遗书,他们
忽然到这里来,说不定这遗书便在临安城中。若是给他得了
去,我大宋百姓定要受他的大害。”郭靖凛然道:“咱们决不
能让他成功。”黄蓉道:“难就难在西毒跟他做一路。”郭靖道:
“你怕么?”黄蓉反问:“难道你就不怕?”郭靖道:“西毒我自
然是怕的。可是眼前这件事非同小可,咱们……咱们心中就
算害怕,也不能瞧着不理。”黄蓉笑道:“你要干,我自然跟
着。”郭靖道:“好,咱们追。”
出得亭来,已不见完颜洪烈三人的影踪,只得在城中到
处乱找。那杭州城好大的去处,一时之间哪里寻找得着?走
了半天,天色渐晚,两人来到中瓦子武林园前。黄蓉见一家
店舖门口挂着许多面具,绘得眉目生动,甚是好玩,想起曾
答应买玩物给周伯通,于是花了五钱银子,买了钟馗、判官、
灶君、土地、神兵、鬼使等十多个面具。
那店伴用纸包裹面具时,旁边酒楼中酒香阵阵送来。两
人走了半日,早已饿了,黄蓉问道:“那是甚么酒楼?”那店
伴笑道:“原来两位是初到京师,是以不知。这三元楼在我们
临安城里大大有名,酒菜器皿,天下第一,两位不可不去试
试。”黄蓉被他说得心动,接过面具,拉了郭靖来到三元楼前。
只见楼前彩画欢门,一排的红绿叉子,楼头高高挂着栀
子花灯,里面花木森茂,亭台潇洒,果然好一座酒楼。两人
进得楼去,早有酒家过来含笑相迎,领着经过一道走廊,拣
了个齐楚的阁儿布上杯筷。黄蓉点了酒菜,酒家自行下去吩
咐。
灯烛之下,郭靖望见廊边数十个靓妆妓女坐成一排,心
中暗暗纳罕,正要询问,忽听得隔壁阁子中完颜洪烈的声音
说道:“也好!这就叫人来唱曲下酒。”郭靖与黄蓉对望一眼,
均想: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店小二叫了
一声,妓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来,手持牙板,走
进隔壁阁子。
过不多时,那歌妓唱了起来,黄蓉侧耳静听,但听她唱
道:
“东南形胜,江湖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
翠幙,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
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
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甚么,但觉牙板轻击,箫
声悠扬,倒也甚是动听。一曲已毕,完颜洪烈和杨康齐声赞
道:“唱得好。”接着那歌妓连声道谢,喜气洋洋的与乐师出
来,想是完颜洪烈赏得不少。
只听得完颜洪烈道:“孩儿,柳永这一首‘望海潮’词,
跟咱们大金国却有一段因缘,你可知道么?”杨康道:“孩儿
不知,请爹爹说。”
郭靖与黄蓉听他叫完颜洪烈作“爹爹”,语气间好不亲热,
相互望了一眼。郭靖又是气恼,又是难受,恨不得立时过去
揪住他问个明白。
只听完颜洪烈道:“我大金正隆年间,金主亮见到柳永这
首词,对西湖风景欣然有慕,于是当派遣使者南下之时,同
时派了一个著名画工,摹写一幅临安城的山水,并图画金主
的状貌,策马立在临安城内的吴山之顶。金主在画上提诗道:
“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
吴山第一峰!’”杨康赞道:“好豪壮的气概!”郭靖听得恼怒
之极,只捏得手指格格直响。
完颜洪烈叹道:“金主亮提兵南征,立马吴山之志虽然不
酬,但他这番投鞭渡江的豪气,却是咱们做子孙的人所当效
法的。他曾在扇子上题诗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这
是何等的志向!”杨康连声吟道:“大柄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言下甚是神往。欧阳锋干笑数声,说道:“他日王爷大柄在手,
立马吴山之志定然可酬了。”
完颜洪烈悄声道:“但愿如先生所说,这里耳目众多,咱
们且只饮酒。”当下三人转过话题,只是说些景物见闻,风土
人情。
黄蓉在郭靖耳边道:“他们喝得好自在的酒儿,我偏不叫
他们自在。”两人溜出阁子,来到后园。黄蓉晃动火折,点燃
了柴房中的柴草,四下放起火来。
不一刻,火头窜起,刹那间人声鼎沸,大叫:“救火!”只
听得铜锣当当乱敲。黄蓉道:“快到前面去,莫再被他们走得
不知去向。”郭靖恨恨的道:“今晚必当刺杀完颜洪烈这奸贼!”
黄蓉道:“得先陪师父进宫去大吃一顿,然后约老顽童来敌住
西毒,咱们才好对付另外两个奸贼。”郭靖道:“不错。”两人
从人丛中挤到楼前,恰见完颜洪烈、欧阳锋、杨康三人从酒
楼中出来。两人远随在后,见他们穿街过巷,进了西市场的
冠盖居客店。
两人在客店外等了良久,见完颜洪烈等不再出来,知道
必是居在这家店中。黄蓉道:“回去罢,待会约了老顽童来找
他们晦气。”当下回到锦华居。
未到店前,已听得周伯通的声音在大声喧嚷。郭靖吓了
一跳,只怕师父伤势有变,急步上前,却见周伯通蹲在地下,
正与六七个孩童拌嘴。原来他与店门前的孩童掷钱,输了个
一败涂地,输急了却想混赖,众孩儿不依,是以吵闹。他见
黄蓉回来,怕她责骂,掉头进店。黄蓉一笑,取出面具,周
伯通甚是喜欢,叫喊连连,戴上了做一阵判官,又做一阵小
鬼。
黄蓉要他待会相助去打西毒,周伯通一口答应,说道:
“你放心,我两只手使两种拳法斗他。”黄蓉想起当日在桃花
岛上,他怕无意中使出九阴真经的功夫,自行缚住了双手,因
而为她爹爹所伤,说道:“这西毒坏得很,你就是用真经的功
夫伤他,也不算违了你师哥的遗训。”周伯通瞪眼道:“那不
成,不过我已练好了不用真经功夫的法子。”
这一日中,洪七公的心早已到了御厨之内。好容易挨到
二更时分,郭靖负起洪七公,四人上屋径往大内而来。皇宫
高出民居,屋瓦金光灿烂,极易辨认,过不多时,四人已悄
没声的跃进宫墙。
宫内带刀护卫巡逻严紧,但周、郭、黄轻身功夫何等了
得,岂能让护卫发见?洪七公识得御厨房的所在,低声指路,
片刻间来到了六部山后的御厨。那御厨属展中省该管,在嘉
明殿之东。嘉明殿乃供进御膳的所在,与寝宫所在的勤政殿
相邻,四周禁卫亲从、近侍中贵,提警得甚是森严。但这时
皇帝已经安寝,御厨中支应人员也各散班。四人来到御厨,只
见烛火点得辉煌,几名守候的小太监却各自瞌睡。
郭靖扶着洪七公坐在梁上,黄蓉与周伯通到食橱中找了
些现成食物,四人大嚼一顿。周伯通摇头道:“老叫化,这里
的食物,哪及得上蓉儿烹调的?你巴巴的赶来,甚是无聊。”
洪七公道:“我也只想吃鸳鸯五珍脍一味。那厨子不知到了何
处,明儿抓到他,叫他做来你尝尝就知道啦。”周伯通道:
“我不信就及得上蓉儿的手段。”黄蓉一笑,知他感谢相赠面
具之情,是以连声夸赞。
洪七公道:“我要在这儿等那厨子,你既没兴头,就和靖
儿俩先出宫去罢,只蓉儿在这里陪我,明晚你们再来接我就
是。”周伯通戴上城隍菩萨的面具,笑道:“不,我在这儿陪
你。明日我还要戴了这家伙去吓皇帝老儿。郭兄弟,蓉儿,你
们去瞧着老毒物,别让他偷偷去盗了岳飞的遗书。”洪七公道:
“老顽童这话有理。你们快去,可要小心。”两人同声答应。周
伯通道:“今晚别跟老毒物打架,明日瞧我的。”
黄蓉道:“我们打他不赢,自然不打。”与郭靖溜出御厨,
要出宫往冠盖居去察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