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个周伯通,一直不住盘算,要如何报复这一十五年中
苦受折磨之仇。郭靖走后,他坐在洞中,过去数十年的恩怨
爱憎,一幕幕在心中涌现,忽然远远听到玉箫、铁筝、长啸
三般声音互斗,一时心猿意马,又是按勒不住,正自烦躁,斗
然想起:“我那把弟功夫远不及我,何以黄老邪的箫声引不动
他?”
当日他想不通其中原因,现下与郭靖相处日子长了,明
白了他的性情,这时稍加思索,立即恍然:“是了,是了!他
年纪幼小,不懂得男女之间那些又好玩、又麻烦的怪事,何
况他天性纯朴,正所谓无欲则刚,乃是不失赤子之心的人。我
这么一大把年纪,怎么还在苦思复仇?如此心地狭窄,想想
也真好笑!”
他虽然不是全真道士,但自来深受全真教清静无为、淡
泊玄默教旨的陶冶,这时豁然贯通,一声长笑,站起身来。只
见洞外晴空万里,白云在天,心中一片空明,黄药师对他十
五年的折磨,登时成为鸡虫之争般的小事,再也无所萦怀。
转念却想:“我这一番振衣而去,桃花岛是永远不来的了,
若不留一点东西给黄老邪,何以供他来日之思?”于是兴致勃
勃的挖孔拉屎、吊罐撒尿,忙了一番之后,这才离洞而去。他
走出数步,忽又想起:“这桃花岛道路古怪,不知如何觅路出
去。郭兄弟留在岛上,凶多吉少,我非带他同去不可。黄老
邪若要阻拦,哈哈,黄老邪,若要打架,一个黄老邪可不是
两个老顽童的敌手啦!”
想到得意之处,顺手挥出,喀喇一声,打折了路旁一株
小树,蓦地惊觉:“怎么我功力精进如此?这可与双手互搏的
功夫无关。”手扶花树,呆呆想了一阵,两手连挥,喀喀喀喀,
一连打断了七八株树,不由得心中大震:“这是《九阴真经》
中的功夫啊,我……我……我几时练过了?”霎时间只惊得全
身冷汗,连叫:“有鬼,有鬼!”
他牢牢记住师兄王重阳的遗训,决不敢修习经中所载武
功,哪知为了教导郭靖,每日里口中解释、手上比划,不知
不觉的已把经文深印脑中,睡梦之间,竟然意与神会,奇功
自成,这时把拳脚施展出来,却是无不与经中所载的拳理法
门相合。他武功深湛,武学上的悟心又是极高,兼之《九阴
真经》中所载纯是道家之学,与他毕生所学本是一理相通,他
不想学武功,武功却自行扑上身来。他纵声大叫:“糟了,糟
了,这叫做惹鬼上身,挥之不去了。我要开郭兄弟一个大大
的玩笑,哪知道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懊丧了半日,伸手连敲自己脑袋,忽发奇想,于是剥下
几条树皮,搓成绳索,靠着牙齿之助,将双手缚在一起,喃
喃念道:“从今而后,若是我不能把经中武功忘得一干二净,
只好终生不与人动武了。纵然黄老邪追到,我也决不出手,以
免违了师兄遗训。唉,老顽童啊老顽童,你自作自受,这番
可上了大当啦。”
黄药师哪猜得其中缘由,只道又是他一番顽皮古怪,说
道:“老顽童,这位欧阳兄你是见过的,这位……”他话未说
完,周伯通已绕着众人转了个圈,在每人身边嗅了几下,笑
道:“这位必是老叫化洪七公,我猜也猜得出。他是好人。正
是天网恢恢,臭尿就只淋了东邪西毒二人。欧阳锋,当年你
打我一掌,今日我还你一泡尿,大家扯直,两不吃亏。”
欧阳锋微笑不答,在黄药师耳边低声道:“药兄,此人身
法快极,他功夫确已在你我之上,还是别惹他为是。”黄药师
心道:“你我已二十年不见,你怎知我功夫就必不如他?”向
周伯通道:“伯通,我早说过,但教你把《九阴真经》留下,
我焚烧了祭告先室,马上放你走路,现下你要到哪里去?”周
伯通道:“这岛上我住得腻了,要到外面逛逛去。”
黄药师伸手道:“那么经呢?”周伯通道:“我早给了你啦。”
黄药师道:“别瞎说八道,几时给过我?”周伯通笑道:“郭靖
是你女婿是不是?他的就是你的,是不是?我把《九阴真
经》从头至尾传了给他,不就是传给了你?”
郭靖大吃一惊,叫道:“大哥,这……这……你教我的当
真便是《九阴真经》?”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难道还是假
的么?”郭靖目瞪口呆,登时傻了。周伯通见到他这副呆样,
心中直乐出来,他花了无数心力要郭靖背诵《九阴真经》,正
是要见他于真相大白之际惊得晕头转向,此刻心愿得偿,如
何不大喜若狂?
黄药师道:“上卷经文原在你处,下卷经文你却从何处得
来?”周伯通笑道:“还不是你那个好女婿亲手交与我的。”郭
靖道:“我……我没有啊。”黄药师怒极,心道:“郭靖你这小
子竟敢对我弄鬼,那瞎子梅超风这时还在拚命的找寻呢。”怒
目向郭靖横了一眼,转头对周伯通道:“我要真经的原书。”
周伯通道:“兄弟,你把我怀里那本书摸出来。”郭靖走
上前去,探手到他怀中,拿出一本厚约半寸的册子。周伯通
伸手接过,对黄药师道:“这是真经的上卷,下卷经文也夹在
其中,你有本事就来拿去。”黄药师道:“要怎样的本事?”
周伯通双手夹住经书,侧过了头,道:“待我想一想。”过
了半晌,笑道:“裱糊匠的本事。”黄药师道:“甚么?”周伯
通双手高举过顶,往上一送,但见千千万万片碎纸斗然散开,
有如成群蝴蝶,随着海风四下飞舞,霎时间东飘西扬,无可
追寻。
黄药师又惊又怒,想不到他内功如此深湛,就在这片刻
之间,把一部经书以内力压成了碎片,想起亡妻,心中又是
一酸,怒喝:“老顽童,你戏弄于我,今日休想出得岛去!”飞
步上前,扑面就是一掌。周伯通身子微晃,接着左摇右摆,只
听得风声飕飕,黄药师的掌影在他身旁飞舞,却始终扫不到
他半点。这路“落英神剑掌”是黄药师的得意武功,岂知此
刻连出二十余招,竟然无功。
黄药师见他并不还手,正待催动掌力,逼得他非招架不
可,蓦地惊觉:“我黄药师岂能与缚住双手之人过招。”当即
跃后三步,叫道:“老顽童,你腿伤已经好了,我可又要对你
不起啦。快把手上的绳子崩断了,待我见识见识你《九阴真
经》的功夫。”
周伯通愁眉苦脸,连连摇头,说道:“不瞒你说,我是有
苦难言。这手上的绳子,说甚么都是不能崩断的。”黄药师道:
“我给你弄断了罢。”上前拿他手腕。周伯通大叫:“啊哟,救
命,救命!”翻身扑地,连滚几转。
郭靖吃了一惊,叫道:“岳父!”待要上前劝阻,洪七公
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别傻!”郭靖停步看时,只见周伯
通在地下滚来滚去,灵便之极,黄药师手抓足踢,哪里碰得
到他的身子?洪七公低声道:“留神瞧他身法。”郭靖见周伯
通这一路功夫正便是真经上所说的“蛇行狸翻”之术,当下
凝神观看,看到精妙之处,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
黄药师愈益恼怒,拳锋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周伯
通的衣袖袍角一块块的裂下,再斗片刻,他长须长发也一丛
丛的被黄药师掌力震断。
周伯通虽未受伤,也知道再斗下去必然无幸,只要受了
他一招半式,不死也得重伤,眼见黄药师左掌横扫过来,右
掌同时斜劈,每一掌中都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
也难躲闪,只得双膀运劲,蓬的一声,绳索崩断,左手架开
了他袭来的攻势,右手却伸到自己背上去抓了抓痒,说道:
“啊哟,痒得我可受不了啦。”
黄药师见他在剧斗之际,居然还能好整以暇的抓痒,心
中暗惊,猛发三招,都是生平绝学。周伯通道:“我一只手是
打你不过的,唉,不过没有法子。我说甚么也不能对不起师
哥。”右手运力抵挡,左手垂在身侧,他本身武功原不及黄药
师精纯,右手上架,被黄药师内劲震开,一个踉跄,向后跌
出数步。
黄药师飞身下扑,双掌起处,已把周伯通罩在掌力之下,
叫道:“双手齐上!一只手你挡不住。”周伯通道:“不行,我
还是一只手。”黄药师怒道:“好,那你就试试。”双掌与他单
掌一交,劲力送出,腾的一响,周伯通一交坐在地下,闭上
双目。黄药师不再进击,只见周伯通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
血,脸色登时惨白如纸。
众人心中都感奇怪,他如好好与黄药师对敌,就算不胜,
也决不致落败,何以坚决不肯双手齐用?
只见周伯通慢慢站起身来,说道:“老顽童上了自己的大
当,无意之中竟学到了九阴奇功,违背师兄遗训。若是双手
齐上,黄老邪,你是打我不过的。”
黄药师知他所言非虚,默默不语,心想自己无缘无故将
他在岛上囚了十五年,现下又将他打伤,实在说不过去,从
怀里取出一只玉匣,揭开匣盖,取出三颗猩红如血的丹药,交
给他道:“伯通,天下伤药,只怕无出我桃花岛无常丹之右。
每隔七天服一颗,你的内伤可以无碍。现下我送你出岛。”
周伯通点了点头,接过丹药,服下了一颗,自行调气护
伤,过了一会,吐出一口瘀血,说道:“黄老邪,你的丹药很
灵,无怪你名字叫作‘药师’。咦,奇怪,奇怪,我名叫‘伯
通’,那又是甚么意思?”他凝思半晌,摇了摇头,说道:“黄
老邪,我要去了,你还留我不留?”黄药师道:“不敢,任你
自来自去。伯通兄此后如再有兴枉顾,兄弟倒履相迎。我这
就派船送你离岛。”
郭靖蹲下地来,负起周伯通,跟着黄药师走到海旁,只
见港湾中大大小小的停泊着六七艘船。
欧阳锋道:“药兄,你不必另派船只送周大哥出岛,请他
乘坐小弟的船去便了。”黄药师道:“那么费锋兄的心了。”向
船旁哑仆打了几个手势,那哑仆从一艘大船中托出一盘金元
宝来。黄药师道:“伯通,这点儿金子,你拿去顽皮胡用罢。
你武功确比黄老邪强,我佩服得很。”周伯通眼睛一霎,脸上
做了个顽皮的鬼脸。向欧阳锋那艘大船瞧去,见船头扯着一
面大白旗,旗上绣着一条张口吐舌的双头怪蛇,心中甚是不
喜。
欧阳锋取出一管木笛,嘘溜溜的吹了几声,过不多时,林
中异声大作。桃花岛上两名哑仆领了白驼山的蛇奴驱赶蛇群
出来,顺着几条跳板,一排排的游入大船底舱。
周伯通道:“我不坐西毒的船,我怕蛇!”黄药师微微一
笑,道:“那也好,你坐那艘船罢。”向一艘小船一指。周伯
通摇摇头道:“我不坐小船,我要坐那边那艘大船。”黄药师
脸色微变,道:“伯通,这船坏了没修好,坐不得的。”众人
瞧那船船尾高耸,形相华美,船身漆得金碧辉煌,却是新打
造好的,哪有丝毫破损之象?周伯通道:“我非坐那艘新船不
可!黄老邪,你干吗这样小气?”黄药师道:“这船最不吉利,
坐了的人非病即灾,是以停泊在这里向来不用的。我哪里是
小气了?你若不信,我马上把船烧了给你看。”做了几个手势,
四名哑仆点燃了柴片,奔过去就要烧船。
周伯通突然间在地下一坐,乱扯胡子,放声大哭。众人
见他如此,都是一怔,只有郭靖知道他的脾气,肚里暗暗好
笑。周伯通扯了一阵胡子,忽然乱翻乱滚,哭叫:“我要坐新
船,我要坐新船。”黄蓉奔上前去,阻住四名哑仆。
洪七公笑道:“药兄,老叫化一生不吉利,就陪老顽童坐
坐这艘凶船,咱们来个以毒攻毒,斗它一斗,瞧是老叫化的
晦气重些呢,还是你这艘凶船厉害。”黄药师道:“七兄,你
再在岛上盘桓数日,何必这么快就去?”洪七公道:“天下的
大叫化、中叫化、小叫化不日就要在湖南岳阳聚会,听老叫
化指派丐帮头脑的继承人。老叫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要归天,
不先派定谁继承,天下的叫化岂非无人统领?因此老叫化非
赶着走不可。药兄厚意,兄弟甚是感激,待你的女儿女婿成
婚,我再来叨扰罢。”黄药师叹道:“七兄你真是热心人,一
生就是为了旁人劳劳碌碌,马不停蹄的奔波。”洪七公笑道:
“老叫化不骑马,我这是脚不停蹄。啊哟,不对,你绕了弯子
骂人,脚上生蹄,那可不成了牲口?”
黄蓉笑道:“师父,这是您自己说的,我爹可没骂您。”洪
七公道:“究竟师父不如亲父,赶明儿我娶个叫化婆,也生个
叫化女儿给你瞧瞧。”黄蓉拍手笑道:“那再好也没有。我有
个小叫化师妹,可不知有多好玩。”
欧阳克斜眼相望,只见日光淡淡的射在她脸颊之上,真
是艳如春花,丽若朝霞,不禁看得痴了。但随即见她的眼光
望向郭靖,脉脉之意,一见而知,又不禁怒气勃发,心下暗
暗立誓:“总有一日,非杀了这臭小子不可。”
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道:“伯通,我陪你坐新船。黄
老邪古怪最多,咱哥儿俩可不上他的当。”周伯通大喜,说道:
“老叫化,你人很好,咱俩拜个把子。”洪七公尚未回答,郭
靖抢着道:“周大哥,你我已拜了把子,你怎能和我师父结拜?”
周伯通笑道:“那有甚么干系?你岳父若是肯给新船我坐,我
心里一乐,也跟他拜个把子。”黄蓉笑道:“那么我呢?”周伯
通眼睛一瞪,道:“我不上女娃子的当。美貌女人,多见一次
便倒一分霉。”勾住洪七公的手臂,就往那艘新船走去。
黄药师快步抢在两人前面,伸开双手拦住,说到:“黄某
不敢相欺,坐这艘船实在凶多吉少。两位实不必甘冒奇险。只
是此中原由,不便明言。”
洪七公哈哈笑道:“你已一再有言在先,老叫化若是晕船
归天,仍是赞你药兄够朋友。”他虽行事说话十分滑稽,内心
却颇精明,见黄药师三番两次的阻止,知道船上必有蹊跷,周
伯通坚持要坐,眼见拗他不得,若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