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尽数融会贯通,简直是不可思议。但师兄的遗训却又万
万不可违背,左思右想,叹了一口长气,把人皮收入怀中,闭
眼睡了。
睡了一大觉醒来,他以树枝撬开洞中泥土,要将人皮与
上卷经书埋在一起,一面挖掘,一面唉声叹气,突然之间,欢
声大叫:“是了,是了,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妙法!”说着哈哈
大笑,高兴之极。郭靖问道:“大哥,甚么妙法?”周伯通只
是大笑不答,原来他忽然想到一个主意:“郭兄弟并非我全真
派门人,我把经中武功教他,让他全数学会,然后一一演给
我瞧,岂非过了这心痒难搔之瘾?这可没违了师哥遗训。”
正要对郭靖说知,转念一想:“他口气中对《九阴真经》
颇为憎恶,说道那是阴毒的邪恶武功。其实只因为黑风双煞
单看下卷经文,不知上卷所载养气归元等等根基法门,才把
最上乘的武功练到了邪路上去。我且不跟他说知,待他练成
之后,再让他大吃一惊。那时他功夫上身,就算大发脾气,可
再也甩不脱、挥不去了,岂非有趣之极?”
他天生的胡闹顽皮。人家骂他气他,他并不着恼,爱他
宠他,他也不放在心上,只要能够干些作弄旁人的恶作剧玩
意,那就再也开心不过。这时心中想好了这番主意,脸上不
动声色,庄容对郭靖道:“贤弟,我在洞中耽了十五年,除了
一套空明拳和双手互搏的玩意儿之外,还想到许多旁的功夫,
咱们闲着也是闲着,待我慢慢传你如何?”郭靖道:“那再好
也没有了。只不过蓉儿说就会设法来放咱们出去……”周伯
通道:“她放了咱们出去没有?”郭靖道:“那倒还没有。”周
伯通道:“你一面等她来放你,一面学功夫不成吗?”郭靖喜
道:“那当然成。大哥教的功夫一定是妙得紧的。”
周伯通暗暗好笑,心道:“且莫高兴,你是上了我的大当
啦!”当下一本正经的将《九阴真经》上卷所载要旨,选了几
条说与他知。郭靖自然不明白,于是周伯通耐了性子解释。传
过根源法门,周伯通又照着人皮上所记有关的拳路剑术,一
招招的说给他听。只是自己先行走在一旁,看过了记住再传,
传功时决不向人皮瞧上一眼,以防郭靖起疑。
这番传授武功,可与普天下古往今来的教武大不相同,所
教的功夫,教的人自己竟是全然不会。他只用口讲述,决不
出手示范,待郭靖学会了经上的几招武功,他就以全真派的
武功与之拆招试拳,果见经上武功妙用无穷。
如此过了数日,眼见妙法收效,《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
功渐渐移到了郭靖身上,而他完全给蒙在鼓里,丝毫不觉,心
中不禁大乐,连在睡梦之中也常常笑出声来。
这数日之中,黄蓉总是为郭靖烹饪可口菜肴,只是并不
露面。郭靖心中一安,练功进境更快。这日周伯通教他练
“九阴神抓”之法,命他凝神运气,以十指在石壁上撕抓拉击。
郭靖依法练了几次,忽然起疑,道:“大哥,我见梅超风也练
过这个功夫,只是她用活人来练,把五指插入活人的头盖骨
中,残暴得紧。”
周伯通闻言一惊,心想:“是了,梅超风不知练功正法,
见到下卷文中说道‘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
腐土。”她不知经中所云‘摧敌首脑’是攻敌要害之意,还道
是以五指去插入敌人的头盖,又以为练功时也须如此。这
《九阴真经》源自道家法天自然之旨,驱魔除邪是为葆生养命,
岂能教人去练这种残忍凶恶的武功?那婆娘当真胡涂得紧。郭
靖兄弟既已起疑,我不可再教他练这门功夫。”于是笑道:
“梅超风所学的是邪派功夫,和我这玄门正宗的武功如何能
比?好罢,咱们且不练这神抓功夫,我再教你一些内家要诀。”
说这话时,又已打好了主意:“我把上卷经文先教他记熟,通
晓了经中所载的根本法门,那时他再见到下卷经文中所载武
功,必觉顺理成章,再也不会起疑。”于是一字一句,把上卷
真经的经文从头念给他听。
经中所述句句含义深奥,字字蕴蓄玄机,郭靖一时之间
哪能领悟得了?周伯通见他资质太过迟钝,便说一句,命他
跟一句,反来复去的念诵,数十遍之后,郭靖虽然不明句中
意义,却已能朗朗背诵,再念数十遍,已自牢记心头。又过
数日,周伯通已将大半部经文教了郭靖,命他用心记诵,同
时照着经中所述修习内功。郭靖觉得这些内功的法门与马钰
所传理路一贯,只是更为玄深奥微,心想周伯通既是马钰的
师叔,所学自然更为精深。那日梅超风在赵王府中坐在他肩
头迎敌,兀自苦苦追问道家的内功秘诀,可见她于此道全无
所知,是以心中更无丝毫怀疑。虽见周伯通眉目之间常常含
着嬉顽神色,也只道他是生性如此,哪料到他是在与自己开
一个大大的玩笑。
那真经上卷最后一段,有一千余字全是咒语一般的怪文,
叽哩咕噜,浑不可解。周伯通在洞中这些年来早已反复思索
了数百次,始终想不到半点端倪。这时不管三七二十一,要
郭靖也一般的尽数背熟。郭靖问他这些咒语是何意思,周伯
通道:“此刻天机不可泄漏,你读熟便了。”要读熟这千余字
全无意义的怪文,更比背诵别的经文难上百倍,若是换作了
一个聪明伶俐之人,反而定然背不出,郭靖却天生有一股毅
力狠劲,读上千余遍之后,居然也将这一大篇诘屈诡谲的怪
文牢牢记住了。
这天早晨起来,郭靖练过功夫,揭开老仆送来的早饭食
盒,只见一个馒头上又做着藏有书信的记认。他等不及吃完
饭,拿了馒头走入树林,拍开馒头取出蜡丸,一瞥之间,不
由得大急,见信上写道:“靖哥哥:西毒为他的侄儿向爹爹求
婚,要娶我为他侄媳,爹爹已经答……”这信并未写完,想
是情势紧急,匆匆忙忙的便封入了蜡丸,看信中语气,“答”
字之下必定是个“允”字。
郭靖心中慌乱,一等老仆收拾了食盒走开,忙将信给周
伯通瞧。周伯通道:“他爹爹答允也好,这不干咱们的事。”郭
靖急道:“不能啊,蓉儿自己早就许给我了,她一定要急疯啦。”
周伯通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
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
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郭靖跟他越说越不对头,只有空自着急。周伯通道:“当
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
老邪又怎能因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
已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
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
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
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
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
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
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
……”
郭靖听他唠唠叨叨,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心中愈烦,说
道:“我娶不娶她,将来再说。大哥,你先得设法救她。”周
伯通笑道:“西毒为人很坏,他侄儿谅来也不是好人,黄老邪
的女儿虽然生得好看,也必跟黄老邪一样,周身邪气,让西
毒的侄儿娶了她做媳妇,又吃苦头,又练不成童子功,一举
两得,不,一举两失,两全其不美,岂不甚好?”
郭靖叹了口气,走到树林之中,坐在地下,痴痴发呆,心
想:“我就是在桃花岛中迷路而死,也得去找她。”心念已决,
跃起身来,忽听空中两声唳叫,两团白影急扑而下,正是拖
雷从大漠带来的两头白雕。郭靖大喜,伸出手臂让雕儿停住,
只见雄雕脚上缚着一个竹筒,忙即解下,见筒内藏着一通书
信,正是黄蓉写给他的,略称现下情势已迫,西毒不日就要
为侄儿前来下聘。父亲管得她极为严紧,非但不准她走出居
室半步,连给他煮菜竟也不许。事到临头,若是真的无法脱
离,只有以死明志了。岛上道路古怪,处处陷阱,千万不可
前去寻她云云。
郭靖怔怔的发了一阵呆,拔出匕首,在竹筒上刻了“一
起活,一起死”六个字,将竹筒缚在白雕脚上,振臂一挥,双
雕升空打了几个盘旋,投北而去。他心念既决,即便泰然,坐
在地下用了一会功,又去听周伯通传授经义。
又过了十余日,黄蓉音讯杳然,那上卷经文郭靖早已全
然能够背诵。周伯通暗暗心喜,将下卷经文中的武功练法也
是一件件的说给了他听,却不教他即练,以免给他瞧出破绽,
郭靖也是慢慢的一一牢记在心,前后数百遍念将下来,已把
上下卷经文都背得烂熟,连那一大篇甚么“昂理纳得”、甚么
“哈虎文钵英”的怪文,竟也背得一字无误。周伯通只听得暗
暗佩服,心想:“这傻小子这份呆功夫,老顽童自愧不如,甘
拜下风。”
这一晚晴空如洗,月华照得岛上海面一片光明。周伯通
与郭靖拆了一会招,见他武功在不知不觉中已自大进,心想
那真经中所载果然极有道理,日后他将经中武功全数练成,只
怕功夫更要在黄药师、洪七公之上。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
周伯通惊叫:“有蛇!”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
至。
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
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
郭靖搬了几块巨石,拦在洞口,说道:“大哥,我去瞧瞧,
你别出来。”周伯通道:“小心了,快去快回。我说哪也不用
去瞧了,毒蛇有甚么好看?怎……怎么会有这许多蛇?我在
桃花岛上一十五年,以前可从来没见过一条蛇,定是甚么事
情弄错了!黄老邪自夸神通广大,却连个小小桃花岛也搞得
不干不净。乌龟甲鱼、毒蛇蜈蚣,甚么都给爬了上来。”
第十八回三道试题
郭靖循着蛇声走去,走出数十步,月光下果见千千万万
条青蛇排成长队蜿蜒而前。十多名白衣男子手持长杆驱蛇,不
住将逸出队伍的青蛇挑入队中,郭靖大吃一惊:“这些人赶来
这许多蛇干甚么?难道是西毒到了?”当下顾不得危险,隐身
树后,随着蛇队向北。驱蛇的男子似乎无甚武功,并未发觉。
蛇队之前有黄药师手下的哑仆领路,在树林中曲曲折折
的走了数里,转过一座山冈,前面出现一大片草地,草地之
北是一排竹林。蛇群到了草地,随着驱蛇男子的竹哨之声,一
条条都盘在地下,昂起了头。
郭靖知道竹林之中必有踹绕,却不敢在草地上显露身形,
当下闪身穿入东边树林,再转而北行,奔到竹林边上,侧身
细听,林中静寂无声,这才放轻脚步,在绿竹之间挨身进去。
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在月光下看得分明,是
“积翠亭”三字,两旁悬着副对联,正是“桃花影里飞神剑,
碧海潮生按玉箫”那两句。亭中放着竹台竹椅,全是多年之
物,用得润了,月光下现出淡淡黄光。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
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苍松翠竹,清
幽无比。
郭靖再向外望,但见蛇队仍是一排排的不断涌来,这时
来的已非青身蝮蛇,而是巨头长尾、金鳞闪闪的怪蛇,金蛇
走完,黑蛇涌至。大草坪上万蛇晃头,火舌乱舞。驱蛇人将
蛇队分列东西,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数十名白衣女子手持红
纱宫灯,姗姗而至,相隔数丈,两人缓步走来,先一人身穿
白缎子金线绣花的长袍,手持折扇,正是欧阳克。只见他走
近竹林,朗声说道:“西域欧阳先生拜见桃花岛黄岛主。”
郭靖心道:“果然是西毒到了,怪不得这么大的气派。”凝
神瞧欧阳克身后那人,但见他身材高大,也穿白衣,只因身
子背光,面貌却看不清楚。这两人刚一站定,竹林中走出两
人,郭靖险些儿失声惊呼,原来是黄药师携了黄蓉的手迎了
出来。
欧阳锋抢上数步,向黄药师捧揖,黄药师作揖还礼。欧
阳克却已跪倒在地,磕了四个头,说道:“小婿叩见岳父大人,
敬请岳父大人金安。”黄药师道:“罢了!”伸手相扶。他二人
对答,声音均甚清朗,郭靖听在耳中,心头说不出的难受。
欧阳克料到黄药师定会伸量自己武功,在叩头时早已留
神,只觉他右手在自己左臂上一抬,立即凝气稳身,只盼不
动声色的站起,岂知终于还是身子剧晃,刚叫得一声:“啊唷!”
已头下脚上的猛向地面直冲下去。欧阳锋横过手中拐杖,靠
在侄儿背上轻轻一挑,欧阳克借势翻了过来,稳稳的站在地
下。
欧阳锋笑道:“好啊,药兄,把女婿摔个筋斗作见面礼么?”
郭靖听他语声之中,铿铿然似有金属之音,听来十分刺耳。黄
药师道:“他曾与人联手欺侮过我的瞎眼徒儿,后来又摆了蛇
阵欺她,倒要瞧瞧他有多大道行。”
欧阳锋哈哈一笑,说道:“孩儿们小小误会,药兄不必介
意。我这孩子,可还配得上你的千金小姐么?”侧头细细看了
黄蓉几眼,啧啧赞道:“黄老哥,真有你的,这般美貌的小姑
娘也亏你生得出来。”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盖,
只见盒内锦缎上放着一颗鸽蛋大小的黄色圆球,颜色沉暗,并
不起眼,对黄蓉笑道:“这颗‘通犀地龙丸’得自西域异兽之
体,并经我配以药材制炼过,佩在身上,百毒不侵,普天下
就只这一颗而已。以后你做了我侄媳妇,不用害怕你叔公的
诸般毒蛇毒虫。这颗地龙丸用处是不小的,不过也算不得是
甚么奇珍异宝。你爹爹纵横天下,甚么珍宝没见过?我这点
乡下佬的见面礼,真让他见笑了。”说着递到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