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天地之间就只他们二人。
再游一阵,突然间乌云压天,江上漆黑一团,接着闪电
雷轰,接续而至,每个焦雷似乎都打在头顶一般。郭靖叫道:
“蓉儿,你怕么?”黄蓉笑道:“和你在一起,不怕。”
夏日暴雨,骤至骤消,两人游到对岸,已是雨过天青,朗
月悬空。郭靖找些桔枝来生了火。黄蓉取出包裹中两人衣服,
各自换了,将湿衣在火上烤干。
小睡片刻,天边渐白,江边农家小屋中一只公鸡振吭长
鸣。
黄蓉打了个呵欠醒来,说道:“好饿!”发足往小屋奔去,
不一刻腋下已夹了一只肥大公鸡回来,笑道:“咱们走远些,
别让主人瞧见。”两人向东行了里许,小红马乖乖的自后跟来。
黄蓉用峨嵋钢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
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
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
肉白嫩,浓香扑鼻。
第十二回亢龙有悔
黄蓉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撕作三份,鸡
屁股给我。”
两人都吃了一惊,怎地背后有人掩来,竟然毫无知觉,急
忙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人一张长方脸,颏下
微须,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钉,却
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背上负着
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猴急,似
乎若不将鸡屁股给他,就要伸手抢夺了。郭、黄两人尚未回
答,他已大马金刀的坐在对面,取过背上葫芦,拔开塞子,酒
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郭靖,道:“娃
娃,你喝。”
郭靖心想此人好生无礼,但见他行动奇特,心知有异,不
敢怠慢,说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喝罢。”言下甚是恭谨。
那乞丐向黄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黄蓉摇了摇头,突然见他握住葫芦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一根食指齐掌而缺,心中一凛,想起了当日在客店窗外听丘
处机、王处一所说的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难道今日机缘巧
合,逢上了前辈高人?且探探他口风再说。”见他望着自己手
中的肥鸡,喉头一动一动,口吞馋诞,心里暗笑,当下撕下
半只,果然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了他。
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风卷残云的吃得干干净净,一
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
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
边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道:“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
己还没吃。”他口中客气,却早伸手接过,片刻间又吃得只剩
几根鸡骨。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这样好吃的鸡,很
少下过肚吧?”黄蓉噗哧一笑,说道:“小女子偶尔烧得叫化
鸡一只,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真是荣幸之至。”那乞丐哈哈
大笑,说道:“你这女娃子乖得很。”从怀里摸出几枚金镖来,
说道:“昨儿见到有几个人打架,其中有一个可阔气得紧,放
的镖儿居然金光闪闪。老叫化顺手牵镖,就给他牵了过来。这
枚金镖里面是破铜烂铁,镖外撑场面,镀的倒是真金。娃娃,
你拿去玩儿,没钱使之时,倒也可换得七钱八钱银子。”说着
便递给郭靖。郭靖摇头不接,说道:“我们当你是朋友,请朋
友吃些东西,不能收礼。”他这是蒙古人好客的规矩。
那乞丐神色尴尬,搔头道:“这可难啦,我老叫化向人讨
些残羹冷饭,倒也不妨,今日却吃了你们两个娃娃这样一只
好鸡,受了这样一个天大恩惠,无以报答。这……这……”郭
靖笑道:“小小一只鸡算甚么恩惠?不瞒你说,这只鸡我们也
是偷来的。”黄蓉笑道:“我们是顺手牵鸡,你老人家再来顺
口吃鸡,大家得个‘顺’字。”那乞丐哈哈大笑,道:“你们
两个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来,你们有甚么心愿,
说给我听听。”
郭靖听他话中之意显是要伸手帮助自己,那仍是请人吃
了东西收受礼物,便摇了摇头。黄蓉却道:“这叫化鸡也算不
了甚么,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倒要请你品题品题。咱们一
起到前面市镇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极!妙极!”
郭靖道:“您老贵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们
两个娃娃叫我七公罢。”黄蓉听他说姓洪,心道:“果然是他。
不过他这般年纪,看来比丘道长还小着几岁,怎会与全真七
子的师父齐名?嗯,我爹爹也不老,还不是一般的跟洪七公
他们平辈论交?定是全真七子这几个老道不争气,年纪都活
在狗身上了。”丘处机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结亲。黄蓉心中一直
恼他。
三人向南而行,来到一个市镇,叫做姜庙镇,投了客店。
黄蓉道:“我去买作料,你爷儿俩歇一阵子吧。”
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妇
儿罢?”郭靖红了脸,不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洪七公呵
呵大笑,眯着眼靠在椅上打盹。直过了大半个时辰,黄蓉才
买了菜蔬回来,入厨整治。郭靖要去帮忙,却给她笑着推了
出来。
又过小半个时辰,洪七公打个呵欠,嗅了两嗅,叫道:
“香得古怪!那是甚么菜?可有点儿邪门。情形大大不对!”伸
长了脖子,不住向厨房探头探脑的张望。郭靖见他一副迫不
及待、心痒难搔的模样,不禁暗暗好笑。
厨房里香气阵阵喷出,黄蓉却始终没有露面。
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难熬,向
郭靖道:“我就是这个馋嘴的臭脾气,一想到吃,就甚么也都
忘了。”伸出那只剩四指的右掌,说道:“古人说:‘食指大
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或是闻到奇珍异味,右手
的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为了贪吃,误了一件大事,我
一发狠,一刀将指头给砍了……”郭靖“啊”了一声,洪七
公叹道:“指头是砍了,馋嘴的性儿却砍不了。”
说到这里,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
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
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见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
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
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
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
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
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
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
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
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
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
测。洪七公惊喜交集,细看之下,原来每条牛肉都是由四条
小肉条拼成。
洪七公闭了眼辨别滋味,道:“嗯,一条是羊羔坐臀,一
条是小猪耳朵,一条是小牛腰子,还有一条……还有一条
……”黄蓉抿嘴笑道:“猜得出算你厉害……”她一言甫毕,
洪七公叫道:“是獐腿肉加免肉揉在一起。”黄蓉拍手赞道:
“好本事,好本事。”郭靖听得呆了,心想:“这一碗炙牛条竟
要这么费事,也亏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来。”
洪七公道:“肉只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
嚼又是一般滋味,一共有几般变化,我可算不出了。”黄蓉微
笑道:“若是次序的变化不计,那么只有二十五变,合五五梅
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因此这道菜有个名目,叫做
‘玉笛谁家听落梅’。这‘谁家’两字,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
七公你考中了,是吃客中的状元。”
洪七公大叫:“了不起!”也不知是赞这道菜的名目,还
是赞自己辨味的本领,拿起匙羹舀了两颗樱桃,笑道:“这碗
荷叶笋尖樱桃汤好看得紧,有点不舍得吃。”在口中一辨味,
“啊”的叫了一声,奇道:“咦?”又吃了两颗,又是“啊”的
一声。荷叶之清、笋尖之鲜、樱桃之甜,那是不必说了,樱
桃核已经剜出,另行嵌了别物,却尝不出是甚么东西。洪七
公沉吟道:“这樱桃之中,嵌的是甚么物事?”闭了眼睛,口
中慢慢辨味,喃喃的道:“是雀儿肉!不是鹧鸪,便是斑鸠,
对了,是斑鸠!”睁开眼来,见黄蓉正竖起了大拇指,不由得
甚是得意,笑道:“这碗荷叶笋尖樱桃斑鸠汤,又有个甚么古
怪名目?”
黄蓉微笑道:“老爷子,你还少说了一样。”洪七公
“咦”的一声,向汤中瞧去,说道:“嗯,还有些花瓣儿。”黄
蓉道:“对啦,这汤的名目,从这五样作料上去想便是了。”洪
七公道:“要我打哑谜可不成,好娃娃,你快说了吧。”黄蓉
道:“我提你一下,只消从《诗经》上去想就得了。”洪七公
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书本上的玩意儿,老叫化一窍
不通。”
黄蓉笑道:“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是不
是?”洪七公道:“啊,原来是美人汤。”黄蓉摇头道:“竹解
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因此这竹笋丁儿和荷
叶,说的是君子。”洪七公道:“哦,原来是美人君子汤。”黄
蓉仍是摇头,笑道:“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
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作
‘好逑汤’。”
洪七公哈哈大笑,说道:“有这么希奇古怪的汤,便得有
这么一个希奇古怪的名目,很好,很好,你这希奇古怪的女
娃娃,也不知是哪个希奇古怪的老子生出来的。这汤的滋味
可真不错。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
可远远不及这一碗了。”黄蓉笑道:“御厨有甚么好菜,您说
给我听听,好让我学着做了孝敬您。”
洪七公不住口的吃牛条,喝鲜汤,连酒也来不及喝,一
张嘴哪里有半分空暇回答她问话,直到两只碗中都只剩下十
之一二,这才说道:“御厨的好东西当然多啦,不过没一样及
得上这两味。嗯,有一味鸳鸯五珍脍是极好的,我可不知如
何做法。”
郭靖问道:“是皇帝请你去吃的么?”洪七公呵呵笑道:
“不错,皇帝请的,不过皇帝自己不知道罢啦。我在御厨房的
梁上躲了三个月,皇帝吃的菜每一样我先给他尝一尝,吃得
好就整盘拿来,不好么,就让皇帝小子自己吃去。御厨房的
人疑神疑鬼,都说出了狐狸大仙啦。”郭靖和黄蓉都想:“这
人馋是馋极,胆子可也真大极。”
洪七公笑道:“娃娃,你媳妇儿煮菜的手艺天下第一,你
这一生可享定了福。他妈的,我年轻时怎么没撞见这样好本
事的女人?”言下似乎深以为憾。
黄蓉微微一笑,与郭靖就着残菜吃了饭。她只吃一碗也
就饱了。郭靖却吃了四大碗,菜好菜坏,他也不怎么分辨得
出。洪七公摇头叹息,说道:“牛嚼牡丹,可惜,可惜。”黄
蓉抿嘴轻笑。郭靖心想:“牛爱吃牡丹花吗?蒙古牛是很多,
可没牡丹,我自然没见过牛吃牡丹。却不知为甚么要说‘可
惜,可惜’?”
洪七公摸摸肚子,说道:“你们两个娃娃都会武艺,我老
早瞧出来啦。女娃娃花尽心机,整了这样好的菜给我吃,定
是不安好心,叫我非教你们几手不可。好罢,吃了这样好东
西,不教几手也真说不过去。来来来,跟我走。”负了葫芦,
提了竹杖,起身便走。
郭靖和黄蓉跟着他来到镇外一座松林之中。洪七公问郭
靖道:“你想学甚么?”
郭靖心想:“武学如此之广,我想学甚么,难道你就能教
甚么?”正自寻思,黄蓉道:“七公,他功夫不及我,常常生
气,他最想胜过我。”郭靖道:“我几时生气……”黄蓉向他
使了个眼色,郭靖就不言语了。洪七公笑道:“我瞧他手脚沉
稳,内功根基不差啊,怎会不及你,来,你们两个娃娃打一
打。”
黄蓉走出数步,叫道:“靖哥哥,来。”郭靖尚自迟疑,黄
蓉道:“你不显显本事,他老人家怎么个教法?”郭靖一想不
错,向洪七公道:“晚辈功夫不成,您老人家多指点。”洪七
公道:“稍稍指点一下不妨,多指点可划不来。”郭靖一怔,黄
蓉叫道:“看招!”抢近身来,挥掌便打。郭靖起手一架,黄
蓉变招奇速,早已收掌飞腿,攻他下盘。洪七公叫道:“好,
女娃子,真有你的。”
黄蓉低声道:“用心当真的打。”郭靖提起精神,使开南
希仁所授的南山掌法,双掌翻合,虎虎生风。黄蓉窜高纵低,
用心抵御,拆解了半晌,突然变招,使出父亲黄药师自创的
“落英神剑掌”来。这套掌法的名称中有“神剑”两字,因是
黄药师从剑法中变化而得。只见她双臂挥动,四方八面都是
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
花齐落一般,妙在姿态飘逸,宛若翩翩起舞,只是她功力尚
浅,未能出掌凌厉如剑。郭靖眼花缭乱,哪里还守得住门户,
不提防拍拍拍拍,左肩右肩、前胸后背,接连中了四掌,黄
蓉全未使力,自也不觉疼痛。黄蓉一笑跃开。郭靖赞道:“蓉
儿,真好掌法!”
洪七公冷冷的道:“你爹爹这般大的本事,你又何必要我
来教这傻小子武功?”
黄蓉吃了一惊,心想:“这路落英神剑掌法是爹爹自创,
爹爹说从未用来跟人动过手,七公怎么会识得?”问道:“七
公,您识得我爹爹?”
洪七公道:“当然,他是‘东邪’,我是‘北丐’。我跟他
打过的架难道还少了?”黄蓉心想:“他和爹爹打了架,居然
没给爹爹打死,此人本领确然不小,难怪‘北丐’可与‘东
邪’并称。”又问:“您老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