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有书一卷,名曰《心史》,称‘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思
肖,号所南,宋之遗民,有闻于志乘者。其藏书之日为德祐
九年。宋已亡矣,而犹日夜望陈丞相、张少保统海外之兵,以
复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说的是宋朝,其实是影
射大清,顾炎武盼望台湾郑逆统率海外叛兵,来恢复明朝的
土宇。)而驱胡元于漠北,至于痛哭流涕,而祷之天地,盟之
大神,谓气化转移,必有一日变夷为夏者。(大人,他骂我们
满清人是鞑子,要驱逐我们出去。韦小宝道:“你是满洲人么?”
这个……这个……卑职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满洲大人的属
下,那是一心一意为满洲打算的了。)
“于是郡中之人见者无不稽首惊诧,而巡抚都院张公国维
刻之以传,又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几而遭国难,一
如德祐末年之事。呜呼,悲矣!(大人,大清兵进关,吊民伐
罪,这顾炎武却说是国难,又说呜呼悲矣,这人的用心,还
堪问吗?)
“其书传至北方者少,而变故之后,又多讳而不出,不见
此书者三十余年,而今复睹之于富平朱氏。昔此书初出,太
仓守钱君肃赋诗二章,昆山归生庄和之八章。及浙东之陷,张
公走归东阳。赴池中死。钱君遁之海外,卒于琅琦山。归生
更名祚明,为人尤慷慨激烈,亦终穷饿以没。(大人,这三个
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乱民,幸亏死得早,否则一个个
都非满门抄斩不可。)
“独余不才,浮沉于世,悲年远之日往,值禁网之愈密,
(大人,他说朝廷查禁逆乱文字,越来越厉害,可是这家伙偏
偏胆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
事,以示为人臣处变之则焉,故作此歌。”
韦小宝听得呵欠连连,只是要知道顾炎武的书中写些甚
么,耐着性子听了下去,终于听他读完了一段长序,问道:
“完了吗?”吴之荣道:“下面是诗了。”韦小宝道:“若是没甚
么要紧的,就不用读了。”吴之荣道:“要紧得很,要紧得很。”
读道:
“有宋遗臣郑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庙,独力难将汉鼎扶,
孤忠欲向湘累吊。著书一卷称《心史》,万古此心心此理。千
寻幽井置铁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虏从来无百年,得逢圣
祖再开天……(大人,这句‘胡虏从来无百年’,真是大大该
死。他咒诅我大清享国不会过一百年,说汉人会出一个甚么
圣祖,再来开天。甚么开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
韦小宝道:“我听皇上说过,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
稳了江山,否则空口说甚么千年万年,也是枉然。有一个外
国人叫作汤若望,他做钦天监监正,你知道么?”吴之荣道:
“是,卑职听见过。”韦小宝道:“这人做了一部历书,推算了
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状,说大清天下万万年,为甚么只算二
百年。当时鳌拜当国,胡涂得紧,居然要杀他的头。幸亏皇
上圣明,将鳌拜痛骂了一顿,又将告状的人砍了脑袋,满门
抄斩。皇上最不喜欢人家冤枉好人,拿甚么大清一百年天下、
二百年天下的鬼话来害人。皇上说,真正的好官,一定爱惜
百姓,好好给朝廷当差办事。至于诬告旁人,老是在诗啊文
章啊里面挑岔子,这叫做鸡蛋里寻骨头,那就是大花脸奸臣,
吩咐我见到这种家伙,立刻绑起来砍他妈的。”
韦小宝一意回护顾炎武,生怕吴之荣在自己这里告不通,
又去向别的官儿出首,闹出事来,越说越是声色俱厉,要吓
得吴之荣从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吴之荣所以做到知府,
全是为了举告浙江湖州庄廷鑨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
朔,又有对清朝不敬的词句。挑起文字狱以干求功名富贵,原
是此人的拿手好戏。
这次吴之荣找到顾炎武、查伊璜等人诗文中的把柄,喜
不自胜,以为天赐福禄,又可连升三级,那知钦差大人竟会
说出这番话来。他零时之间,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桩
《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亲手经办的。鳌拜大人给皇上革职
重处,看来皇上的性子确是和鳌拜大人完全不同,这一次可
真糟糕之极了。”康熙如何擒拿鳌拜,说来不大光彩,众大臣
揣摩上意,官场中极少有人谈及,吴之荣官卑职小,又在外
地州县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鳌拜大人,便是死于眼
前这位韦大人之手,否则的话,更加要魂飞魄散了。
韦小宝见他面如土色,簌簌发抖,心中暗喜,问道:“读
完了吗?”吴之荣道:“这首诗,还……还……还有一半。”韦
小宝道:“下面怎么说?”吴之荣战战兢兢的读道:
“黄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见奇书出世间,
又惊胡骑满江山。天知世道将反复,故出此书示臣鹄。三十
余年再见之,同心同调复同时。陆公已向厓门死,信国捐躯
赴燕市。昔日吟诗吊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呜呼,蒲黄之
辈何其多!所南见此当如何?”
他读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插言解说了,好容易读完,
书页上已滴满了汗水。
韦小宝笑道:“这诗也没有甚么,讲的是甚么山鬼,甚么
黄脸婆,倒也有趣。”吴之荣道:“回大人:诗中的‘蒲黄’两
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寿庚和黄万石,那是讥刺
汉人做大清官吏的。”韦小宝脸一沉,厉声道:“我说黄脸婆,
就是黄脸婆。你老婆的脸很黄么?为甚么有人做诗取笑黄脸
婆,要你看不过?”
吴之荣退了一步,双手发抖,拍的一声,诗集落地,说
道:“是,是。卑职该死。”
韦小宝乘机发作,喝道:“好大的胆子!我恭诵皇上圣谕,
开导于你。你小小的官儿,竟敢对我摔东西,发脾气!你瞧
不起皇上圣谕,那不是造反么?”
咕咚一声,吴之荣双膝跪地,连连磕头,说道:“大……
大人饶命,饶……饶了小人的胡涂。”韦小宝冷笑道:“你向
我摔东西,发脾气,那也罢了,最多不过是个侮慢钦差的罪
名,重则杀头,轻则充军,那倒是小事……”吴之荣一听比
充军杀头还有更厉害的,越加磕头如捣蒜,说道:“大人宽宏
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韦小宝喝道:“你瞧不起
皇上的圣谕,那还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儿子、女儿、丈
母、姑母、丫头、姘头,一古脑儿都拉出去砍了。”吴之荣全
身筛糠般发抖,牙齿相击,格格作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小宝见吓得他够了,喝问:“那顾炎武在甚么地方?”吴
之荣颤声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
牙齿咬破了舌头,话也说不清楚了,过了好一会,才战战兢
兢的道:“卑职大胆,将顾炎武和那姓查的,还……还有一个
姓吕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门里。”韦小宝道:“你拷问过
没有?他们说了些甚么?”
吴荣之道:“卑职只是随便问几句口供,他三人甚么也不
肯招。”韦小宝道:“他们当真甚么也没说?”吴之荣道:“没
……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在那姓查的身边,搜出了一封
书信,却是干系很大。大人请看。”从身边摸出一个布包,打
了开来,里面是一封信,双手呈上。韦小宝不接,问道:“又
是些甚么诗、甚么文章了?”
吴之荣道:“不,不是。这是广东提督吴……吴六奇写的。”
注:顾炎武之诗,原刻本有许多隐语,以诗韵韵目作为
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
后人不易索解。潘重规先生著《亭林诗考索》,详加解明。本
文所引系据潘著考订。
韦小宝听到“广东提督吴六奇”七个字,吃了一惊,忙
问:“吴六奇?他也会做诗?”吴之荣道:“不是。吴六奇密谋
造反,这封信是铁证如山,他再也抵赖不了。卑职刚才说的
机密军情,大功一件,就是这件事。”韦小宝唔了一声,心下
暗叫:“糟糕!”
吴之荣又道:“回大人:读书人做诗写文章,有些叛逆的
言语,大人英断,说是不打紧的,卑职十分佩服。常言道得
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过这吴六奇
总结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乱,朝廷如不先发制人,那……
那可不得了。”说到吴六奇造反之事,口齿登时伶俐起来,他
一直跪在地下,眼见得韦小宝脸上阴晴不定,显见对此事十
分关注,于是慢慢站起身来。韦小宝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
吴之荣一惊,又即跪倒。
韦小宝道:“信里写了些甚么?”吴之荣道:“回大人:信
里的文字是十分隐晦的,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
功立业之秋。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点机宜。信中说:
‘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
确确是封反信。”韦小宝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
大事,你可知是甚么大事?你小小官儿,哪知道皇上和朝廷
的机密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
反,实在轻忽不得。”
韦小宝接过信来,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写满了核桃大的
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浓,笔划很粗,却一字不识,说道:“信
上没说要造反啊。”
吴之荣道:“回大人:造反的话,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
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
这就是造反了。”
韦小宝摇头道:“胡说!做官的人,哪一个不想封王封公?
难道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劳很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
功,盼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
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心想:“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
当真甚么也说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从这件事上
立功,我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于是耐着性子,陪笑道:
“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
韦小宝从小听说书先生说《大明英烈传》,明朝开国的故
事听得滚瓜烂熟,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登时精神一振,
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这两个大将军八
面威风,那是厉害得很的。你可知徐达用甚么兵器?常遇春
又用甚么兵器?”
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他因《明史》一案飞黄腾达,于
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达、常遇春用甚么兵器,却说不上
来,陪笑道:“卑职才疏学浅,委实不知。请大人指点。”
韦小宝十分得意,微笑道:“你们只会读死书,这种事情
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说,徐大将军是宋朝岳飞岳爷爷转世,使
一杆浑铁点钢枪,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杨,箭无
虚发。常将军是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转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
万夫不当之勇。”跟着说起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这些故
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自是荒唐的多,真实的少。
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膝盖越来越是酸痛,为了
讨他欢喜,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赞叹,好容易听他
说了个段落,才道:“大人博闻强记,卑职好生佩服。那徐达、
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死了之后,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一
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朱元璋有个军师……”韦小宝
道:“对了。那军师是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
千年,后知一千年。”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
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机,打仗时及如何甚么甚么之中,甚
么千里之外。
吴之荣双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
“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卑职听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职想
站起来听,不知可否?”韦小宝一笑,道:“好,起来罢。”
吴之荣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说道:“回大人:吴六奇信
里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那刘伯温是浙江青田人。
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
韦小宝道:“想做徐达、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
想做刘伯温,哼,他未必有这般本事。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
吗?刘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
罢手’,嘿,厉害,厉害!”
吴之荣道:“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
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
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吴大哥的用意,我难道不知道?
用得着你说?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里。”
于是连连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道:“好!运气真好!这
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
将,果然是圣上的金口,再也不错的。”
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
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
咽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就是粉身碎骨,也难
以报答。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
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脑袋,笑道:“很好,
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忙低
下头来,让他摸到自己头顶。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吴之荣
跪下磕头,已除下了帽子,韦小宝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头
皮上,慢慢向后抚去,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
手掌摸到他的后脑,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
里砍上他妈的一刀。”问道:“这件事情,除你之外,还有旁
人得知么?”
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道事关重大,决不敢泄
露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立即
起事,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韦小宝道:“对,你
想得挺周到。咱们可要小心,千万别让抚台、藩台他们得知,
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心花怒放,接连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