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相极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个肉球,衣饰偏又十
分华贵,长袍马褂都是锦缎,脸上五官挤在一起,倒似给人
硬生生的搓成了一团模样。这矮胖子手里拿着两张骨牌,一
双大眼眯成一线,全神贯注的在看牌。
韦小宝心想:“这李西华不知还认不认得我?隔了这许多
时候,我今日穿了官服,多半不认得了,却不忙跟他招呼。”
笑道:“四位朋友好兴致,兄弟也来赌一手,成不成啊?”说
着走近身去,只见台上堆着五六千两银子,倒是那乡下人面
前最多。他是大赢家,却满脸大输家的凄凉神气,可有点儿
奇怪。
那矮胖子伸着三根胖手指慢慢摸牌,突然间“啊哈”一
声大叫,把韦小宝吓了一跳。
只听他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这一次还不输到
你跳?”拍的一声,将一张牌拍在桌上,是张十点“梅花”。韦
小宝心想:“他手里的另一张牌,多半也是梅花,梅花一对,
赢面极高。”那矮胖子笑容满面,拍的一声,又将一张牌拍在
桌上。余人一看之下,都是一愣,随即纵声大笑,原来是张
“四六”,也是十点,十点加十点,乃是个别十,牌九中小到
无可再小。他又是闲家,就算庄家也是别十,别十吃别十,还
是庄家赢。那乡农却仍是愁眉苦脸,半丝笑容也无。韦小宝
一看他面前的牌,是一对九,他正在做庄,跟矮胖子的牌相
差十万八千里,心想:“这人不动声色,是个最厉害的赌客。”
矮胖子问道:“有甚么好笑?”对那乡农说:“我一对十点,
刚好赢你一对九点。一百两银子,快赔来。”那乡农摇摇头道:
“你输了!”矮胖子大怒,叫道:“你讲不讲理?你数,这张牌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点,那张牌也是一二三四五六七
八九十,十点。还不是十点一对?”
韦小宝向张康年瞧了一眼,心道:“这矮胖子来当御前侍
卫,倒也挺合适,赢了拿钱,输了便胡赖。”
那乡农仍旧摇摇头,道:“这是别十,你输了。”矮胖子
怒不可遏,跳起身来,不料他这一跳起,反而矮了个头,原
来他坐在凳上,双脚悬空,反比站在地下为高。他伸着胖手,
指着乡农鼻子,喝道:“我是别十,你是别九,别十自然大过
你的别九。”那乡农道:“我是一对九,你是别十,别十就是
没点儿。”矮胖子道:“这不明明欺侮人吗?”
韦小宝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老兄,你这个不是一对
儿。”说着从乱牌中捡出一张梅花,一张四六,跟另外两张梅
花、四六分别凑成了对子,说道:“这才是一对,你两张十点
花样不同,梅花全黑,四六有红,不是对子。”矮胖子兀自不
服,指着那一对九点,道:“你这两张九点难道花样同了?一
张全黑,一张有红。大家都不同,还是十点大过九点。”韦小
宝觉得这人强辞夺理,一时倒也说不明白,只得道:“这是牌
九的规矩,向来就是这样的。”矮胖子道:“就算向来如此,那
也不通。不通就不行,咱们讲不讲理?”
李西华和老叫化只是笑吟吟的坐着,并不插嘴。韦小宝
笑道:“赌钱就得讲规矩,倘若没规矩,又怎样赌法?”那矮
胖子道:“好,我问你这小娃娃:为甚么我这一对十点,就赢
不了他一对九点?”说着拿起两张梅花,在前面一拍。韦小宝
道:“咦,你刚才不是这两张牌。”矮胖子怒极,两边腮帮子
高高胀起,喝道:“混帐小子,谁说我不是这两张牌?”拿起
一对梅花,随手翻过,在身前桌上一拍,又翻了过来,说道:
“刚才我就拍过一拍,留下了印子,你倒瞧瞧!”
只见桌面牌痕清晰,一对梅花的点子凸了起来,手劲实
是了得。韦小宝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那乡农道:“对,对,
是老兄赢。这里是一百两银子。”拿过一只银元宝,送到矮胖
子身前,跟着便将三十二张牌翻转,搓洗了一阵,排了起来,
八张一排,共分四排,摆得整整齐齐,轻轻将一叠牌推到桌
子正中,跟着将身前的一大堆银子向前一推。
韦小宝眼尖,已见到桌上整整齐齐竟有三十二张牌的印
子,虽然牌印远不及那对梅花之深,只淡淡的若有若无,但
如此举重若轻的手法,看来武功不在那矮胖子之下。他将牌
子一推,已将牌印大部分遮没。韦小宝一瞥之际,已看到一
对对天牌、地牌、人牌全排在一起,知道那乡农在暗中弄鬼。
那矮胖子将二百两银子往天门上一押,叫道:“掷骰子,
掷骰子!“又向李西华和老叫化道:“快押,这么慢吞吞的。”
李西华笑道:“老兄这么性急,还是你两个对赌罢。”矮胖子
道:“很好。”转头问老叫化:“你押不押?”老叫化摇头道:
“不押,别十赢别九,这样的牌九我可不会。”矮胖子怒道:
“你说我不对?”老叫化道:“我说自己不会,可没说你不对。”
矮胖子气忿忿的骂道:“他妈的,都不是好东西。喂,你这小
娃娃在这里叽哩咕噜,却又不赌?”这句是对着韦小宝而说。
韦小宝笑道:“我帮庄。这位大哥,我跟你合伙做庄行不
行?”说着从怀里抓了八九个小金锭出来,放在桌上,金光灿
烂的,少说也值得上千两银子。那乡农道:“好,你小兄弟福
大命大,包赢。”矮胖子怒道:“你说我包输?”韦小宝笑道:
“你如怕输,少押一些也成。”矮胖子大怒,说道:“再加二百
两。”又拿两只元宝押在天门。
那乡农道:“小兄弟手气好,你来掷骰子罢。”韦小宝道:
“好!”拿起骰子在手中一掂,便知是灌了铅的,不由得大喜,
心想:“这里赌场的骰子,果然也有这调调儿。”他本来还怕
久未练习,手法有些生疏了,但一拿到灌铅的骰子,登时放
心,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第一灵,骰
子小鬼抬元宝,一只一只抬进门!通杀!”口中一喝,手指转
了一转,将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天门拿第一副,庄
家拿第三副。
韦小宝看了桌上牌印,早知矮胖子拿的是一张四六,一
张虎头,只有一点,己方却是个地牌对,对那乡农道:“老兄,
我掷骰子,你看牌,是输是赢,各安天命。”那乡农拿起牌来
摸了摸,便合在桌上。
矮胖子“哈”的一声,翻出一张四六,说道:“十点,好
极!”又是“哈”的一声,翻出一张虎头,说道:“一二三四
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一点,好极。”伸手翻开庄家的牌,
说道:“一二三四,一共四点,我是廿一点,吃你四点,赢了!”
韦小宝跟那乡农面面相觑。矮胖子道:“快赔来!”
韦小宝道:“点子多就赢,点子少就输,不管天杠、地杠,
有对没对,是不是?”矮胖子道:“怎么不是?难道点子多的
还输给少的?你这四点想赢我廿一点么?”韦小宝道:“很好,
就是这个赌法。”赔了他四小锭金子,说:“每锭黄金,抵银
一百两,你再押。”
矮胖子大乐,笑道:“仍是押四百两,押得多了,只怕你
们输得发急。”
韦小宝看了桌上牌印,掷了个五点,庄家先拿牌,那是
一对天牌。矮胖子一张长三,一张板凳,两张牌加起来也不
及一张天牌点子多,口中喃喃咒骂,只好认输,当下又押了
四百两银子,三副牌赌下来,矮胖子输得干干净净,面前一
两银子也不剩了。
他满脸胀得通红,便如是个血球,两只短短的胖手在身
边东摸西摸,再也摸不到甚么东西好押,忽然提起躺在地下
的赵齐贤,说道:“这家伙总也值得几百两罢?我押他。”说
着将赵齐贤横在桌上一放。赵齐贤给人点了穴道,早已丝毫
动弹不得。
那老叫化忽道:“且慢,这几名御前侍卫,是在下拿住的,
老兄怎么拿去跟人赌博?”矮胖子道:“借来使使,成不成?”
老叫化道:“倘若输了,如何归还?”矮胖子一怔,道:“不会
输的。”老叫化道:“倘若老兄手气不好,又输了呢?”矮胖子
道:“那也容易。这当儿柳州城里,御前侍卫着实不少,我去
抓几名来赔还你便是。”老叫化点点头,说道:“这倒可以。”
矮胖子催韦小宝:“快掷骰子。”
这一方牌已经赌完,韦小宝向那乡农道:“请老兄洗牌叠
牌,还是老样子。”那乡农一言不发,将三十二张骨牌在桌上
搓来搓去,洗了一会,叠成四方。韦小宝吃了一惊,桌上非
但不见有新的牌印,连原来的牌印,也给他潜运内力一阵推
搓,都已抹得干干净净,唯有纵横数十道印痕,再也分不清
点子了。倘若矮胖子押的仍是金银,韦小宝大可不理,让这
乡农跟他对赌,谁输谁赢,都不相干。但这时天门上押的是
赵齐贤,这一庄却非推不可,既不知大牌叠在何处,骰子上
作弊便无用处,说道:“两人对赌,何必赌牌九?不如来掷骰
子,谁的点子大,谁就赢了。”
矮胖子将一个圆头摇得博浪鼓般,说道:“老子就是爱赌
牌九。”韦小宝道:“你不懂牌九,又赌甚么?”矮胖子大怒,
一把捉住他胸口,提了起来,一阵摇晃,说道:“你奶奶的,
你说我不懂牌九?”
韦小宝给他这么一阵乱摇,全身骨骼格格作响。忽听得
身后有人叫道:“快放手,使不得!”正是胖头陀的声音。
那矮胖子右手将韦小宝高高举在空中,奇道:“咦,你怎
么来了?为甚么使不得?”只听陆高轩的声音道:“这一位韦
……韦大人,大有来头,千万得罪不得,快快放下。”矮胖子
喜道:“他……他是韦……韦……他妈的韦小宝?哈哈,妙极,
妙极了!我正要找他,哈哈,这一下可找到了。”说着转身便
向门外走去,右手仍是举着韦小宝。
胖头陀和陆高轩双双拦住。陆高轩道:“瘦尊者,你既已
知道这位韦大人来历,怎么仍如此无礼?快快放下。”矮胖子
道:“就是教主亲来,我也不放。除非拿解药来。”胖头陀道:
“快别胡闹,你又没服豹……那个丸药,要解药干甚么?”矮
胖子道:“哼,你懂得甚么?快让开,别怪我跟你不客气。”
韦小宝身在半空,听着三人对答,心道:“原来这矮胖子
就是胖头陀的师兄瘦头陀,难怪胖得这等希奇,矮得如此滑
稽。”那日在慈宁宫中,有个大肉球般的怪物躲在假太后被窝
里,光着身子抱了她逃出宫去。韦小宝后来询问胖头陀和陆
高轩,知道是胖头陀的师兄瘦头陀。只因那天他逃得太快,没
看清楚相貌,以致跟他赌了半天还认他不出。
转念又想:“胖头陀曾说,当年他跟师兄瘦头陀二人,奉
教主之命赴海外办事,未能依期赶回,以致所服豹胎易筋丸
的毒性发作,胖头陀变得又高又瘦,瘦头陀却成了个矮胖子。
现下他二人早已服了解药,原来的身形也已变不回了,这矮
胖子又要解药来干甚么?啊,是了,假太后老婊子身上的豹
胎易筋丸毒性未解,这瘦头陀跟她睡在一个被窝里,自然是
老相好了。”大声道:“你要豹胎易筋丸解药,还不快快将我
放下?”
瘦头陀一听到“豹胎易筋丸”五字,全身肥肉登时一阵
发颤,右臂一曲,放下韦小宝,伸出左手,叫道:“快拿来。”
韦小宝道:“你对我如此无礼,哼!哼!你刚才说甚么话?”瘦
头陀突然一纵而前,左手按住了韦小宝后心,喝道:“快取出
解药来。”他这肥手所按之处,正是“大椎穴”,只须掌力一
吐,韦小宝心脉立时震断。
胖头陀和陆高轩同时叫道:“使不得!”叫声未歇,瘦头
陀身上已同时多了三只手掌。老叫化的手掌按住了他头顶
“百会穴”,李西华的手掌按在他后脑的“玉枕穴”,那乡农的
手掌却按在他脸上,食中二指分别按在他眼皮之上。百会、玉
枕二穴都是人身要穴,而那乡农的两根手指更是稍一用力便
挖出了他眼珠。那瘦头陀实在生得太矮,比韦小宝还矮了半
个头,以致三人同时出手,都招呼在他那圆圆的脑袋之上,连
胸背要穴都按不到。
胖头陀和陆高轩见三人这一伸手,便知均是武学高手,三
人倘若同时发劲,只怕立时便将瘦头陀一个肥头挤得稀烂,齐
声又叫:“使不得!”
老叫化道:“矮胖子,快放开了手。”瘦头陀道:“他给解
药,我便放。”老叫化道:“你不放开,我要发力了!”瘦头陀
道:“反正是死,那就同归于尽……”突然之间,胖头陀的右
掌已搭在老叫化胁下,陆高轩一掌按住李西华后颈。胖陆二
人站得甚近,身上穿的是骁骑营军士服色,老叫化和李西华
虽从他二人语气之中知和瘦头陀相识,没料到这二人竟是武
功高强之至,一招之间,便已受制。胖陆二人同时说道:“大
家都放手罢。”
那乡农突从瘦头陀脸上撤开手掌,双手分别按在胖陆二
人后心,说道:“还是你们二位先放手。”李西华笑道:“哈哈,
真是好笑,有趣,有趣!”一撤手掌,快如闪电般一缩一吐,
已按上了那乡农的头顶。
这一来,韦小宝、瘦头陀、李西华、陆高轩、胖头陀、乡
农、老叫化七人连环受制,每人身上的要害都处于旁人掌底。
霎时之间七人便如泥塑木雕一般,谁都不敢稍动,其中只有
韦小宝是制于人而不能制人,至于制住自己要害之人到底是
甚么来头,也只有韦小宝知道,其余六人却均莫名其妙。
韦小宝叫道:“张康年!”这时赌场之中,除了缩在屋角
的几名伙计,只张康年一人闲着,他应道:“喳!”刷的一声,
拔了腰刀。瘦头陀叫道:“狗侍卫,你有种就过来。”张康年
举起腰刀,生怕这矮胖子伤了韦小宝,竟不敢走近一步。
韦小宝身在垓心,只觉生平遭遇之奇,少有逾此,大叫:
“有趣,有趣!矮胖子,你一掌杀了我不打紧,你自己死了也
不打紧,可是这豹胎易筋丸的解药,你就一辈子拿不到了。你
那老姘头,全身一块块肉都要烂得掉下来,先烂成个秃头,然
后……”瘦头陀喝道:“不许再说!”韦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