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谁无痼疾难相笑
各有风流两不如
行了几日,离昆明已远,始终不见吴三桂派兵马追来,众
人渐觉放心。
这天将到曲靖,傍晚时分,四骑马迎面奔来,一人翻身
下马,对骁骑营的前锋说道,有紧急军情要禀报钦差大臣。韦
小宝得报,当即接见,只见当先一人身材瘦小,面目黝黑,正
要问他有何军情,站在他身后的钱老本忽道:“你不是邝兄
吗?”那人躬身道:“兄弟邝天雄,钱大哥你好。”韦小宝向钱
老本瞧去。钱老本点了点头,低声道:“是自己人。”韦小宝
道:“很好,邝老兄辛苦了,咱们到后边坐。”
来到后堂,身后随侍的都是天地会兄弟。钱老本道:“邝
兄弟,这位就是我们青木堂韦香主。”邝天雄抱拳躬身,说道:
“天父地母,反清复明。赤火堂古香主属下邝天雄,参见韦香
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韦小宝道:“原来是赤火堂邝大哥,幸
会,幸会。”
钱老本跟这邝天雄当年在湖南曾见过数次,当下替他给
李力世、祁清彪、风际中、徐天川、玄贞道人、高彦超等人
引见了。邝天雄所带三人,也都是赤火堂的兄弟。众人知道
赤火堂该管贵州,再行得数日,便到贵州省境,有本会兄弟
前来先通消息,心下甚喜。
韦小宝道:“自和古香主在直隶分手,一直没再见面,古
香主一切都顺利罢?”邝天雄道:“古香主好。他吩咐属下问
候韦香主和青木堂众位大哥。我们得知韦香主和众位大哥近
来干了许多大事出来,好生仰慕,今日拜见,实是三生有幸。”
韦小宝笑道:“大家自己兄弟,客气话不说了。我们过得几日,
就到贵省,盼能和古香主叙叙。”邝天雄道:“古香主吩咐属
下禀报韦香主,最好请各位改道向东,别经贵州。”韦小宝和
群雄都是一愕。
邝天雄道:“古香主说.他很想跟韦香主和众位大哥相叙,
但最好在广西境内会面。”韦小宝问道:“那为甚么?”邝天雄
道:“我们得到消息,吴三桂派了兵马,散在宣威、虹桥镇、
新天堡一带,想对韦香主和众位大哥不利。”
青木堂群雄都是“啊”的一声。韦小宝又惊又怒,骂道:
“他奶奶的,这奸贼果然不肯就这样认输。他连儿子的性命也
不要了。”
邝天雄道:“吴三桂十分阴毒,他派遣了不少好手,说要
缠住韦香主身边一位武功极高的师太,然后将他儿子、鞑子
公主、韦香主三人掳去,其余各人一概杀死灭口。眼下曲靖
雨
和益之间的松韶关已经封关,谁也不得通行。我们四人是从
沾
山间小路绕道来的,生怕韦香主得讯迟了,中了这大汉奸的
算计,因此连日连夜的赶路。”
韦小宝见这四人眼睛通红,面颊凹入,显是疲劳已极,说
道:“四位大哥辛苦了,实在感激得很。”邝天雄道:“总算及
时把讯带到,没误了大事。”言下甚是喜慰。
韦小宝问属下诸人:“各位大哥以为怎样?”钱老本道:
“邝大哥可知吴三桂埋伏的兵马,共有多少?”邝天雄道:“吴
三桂来不及从昆明派兵,听说是飞鸽传书,调齐了滇北和黔
南的兵马,共有三万多人。”众人齐声咒骂。韦小宝所带部属
不过二千来人,还不到对方的一成,自是寡不敌众。
钱老本又问:“古香主要我们去广西何处相会?”邝天雄
道:“古香主已派人知会广西家后堂马香主,韦香主倘若允准,
三位香主便在广西潞城相会。从这里东去潞城,道路不大好
走,路也远了,不过没吴三桂的兵马把守,家后堂兄弟沿途
接应,该当不出乱子。”
韦小宝听得吴三桂派了三万多人拦截,心中早就寒了,待
听得古香主已布置妥贴,马香主派人接应,登时精神大振,说
道:“好,咱们就去潞城。吴三桂这老小子,他妈的,总有一
天要他的好看。”当即下令改向东南。命邝天雄等四人坐在大
车中休憩。
众军听说吴三桂派了兵在前截杀,无不惊恐,均知身在
险地,当下加紧赶路,一路上不敢惊动官府,每晚均在荒郊
扎营。
不一日来到潞城。天地会家后堂香主马超兴、赤火堂香
主古至中,以及两堂属下的为首兄弟都已在潞城相候。三堂
众兄弟相会,自有一番亲热。当晚马超兴大张筵席,和韦小
宝及青木堂群雄接风。
席上群雄说起沐王府从此对天地会甘拜下风,都是兴高
采烈。
筵席散后,赤火堂哨探来报,吴三桂部属得知韦小宝改
道入桂,提兵急追,到了广西边境,不敢再过来,已急报昆
明请示,是否改扮盗贼,潜入广西境内行事。马超兴笑道:
“广西不归吴三桂管辖。这奸贼倘若带兵越境,那是公然造反
了。他如派兵改扮盗贼,想把这笔帐推在广西孔四贞头上,匆
匆忙忙的,那也来不及了。”
众人在潞城歇了一日。韦小宝终觉离云南太近,心中害
怕,催着东行。第三天早晨和古至中及赤火堂众兄弟别过了,
率队而东。马超兴和家后堂众兄弟一路随伴。眼见离云南越
来越远,韦小宝也渐放心。
在途非止一日,到得桂中,一众侍卫官兵惊魂大定,故
态复萌,才重新起始勒索州县,骚扰地方。这一日来到柳州,
当地知府听得公主到来,竭力巴结供应,不在话下。一众御
前侍卫和骁骑营官兵也是如鱼得水,在城中到处大吃大玩。
第三日傍晚,韦小宝在厢房与马超兴及天地会众兄弟闲
谈,御前侍卫班领张康年匆匆进来,叫了声:“韦副总管。”便
不再说下去,神色甚是尴尬。韦小宝见他左脸上肿了一块,右
眼乌黑,显是跟人打架吃了亏,心想:“御前侍卫不去打人,
人家已经偷笑了,有谁这样大胆,竟敢打了他?”他不愿御前
侍卫在天地会兄弟前失了面子,向马超兴道:“马大哥请宽坐,
兄弟暂且失陪。”马超兴道:“好说。韦爵爷请便。”
韦小宝走出厢房。张康年跟了出来,一到房外,便道:
“禀告副总管:赵二哥给人家扣住了。”他说的赵二哥,便是
御前侍卫的另一个领班赵齐贤。韦小宝骂道:“他妈的,谁有
这般大胆,是柳州守备?还是知府衙门?犯了甚么事?杀了
人么?”心想若不是犯了人命案子,当地官府决不敢扣押御前
侍卫。
张康年神色忸怩,说道:“不是官府扣的,是……是在赌
场里。”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他奶奶的,柳州城的赌场
胆敢扣押御前侍卫,当真是天大的新闻了。你们输了钱,是
不是?”张康年点点头,苦笑道:“我们七个兄弟去赌钱,赌
的是大小。他妈的,这赌场有鬼,竟一连开了十三记大,我
们七个已输了千多两银子。第十四记上,赵二哥和我都说,这
一次非开小不可……”韦小宝摇头道:“错了,错了,多半还
是开大。”张康年道:“可惜我们没请副总管带领去赌,否则
也不会上这个当。我们七人把身边的银子银票都掏了出来,押
了个小。唉!”韦小宝笑道:“开了出来,又是个大。”
张康年双手一摊,作个无可奈何之状,说道:“宝官要收
银子,我们就不许,说道天下赌场,那有连开十四个大之理,
定是作弊。赌场主人出来打圆场,说道这次不算,不吃也不
赔。赵二哥说不行,这次本来是小,宝官做了手脚,我们已
输了这么多钱,这次明明大赢,怎能不算?”
韦小宝笑骂:“他妈的,你们这批家伙不要脸,明明输了,
却去撒赖。别说连开十四记大,就是连开廿四记,我也见过。”
张康年道:“那赌场主人也这么说。赵二哥说道,我们北
京城里天子脚下,就没这个规矩。他一发脾气,我就拔了刀
子出来。赌场主人吓得脸都白了,说道承蒙众位侍卫大人瞧
得起,前来耍几手,我们怎敢赢众位大人的钱,众位大人输
了多少钱,小人尽数奉还就是。赵二哥就说,好啦,我们没
输,只是给你骗了三千一百五十三两银子,零头也不要了,算
我们倒霉,你还我们三千两就是。”
韦小宝哈哈大笑,一路走入花园,问道:“那不是发财了
吗?他赔不赔?”
张康年道:“这开赌场的倒也爽气,说道交朋友义气为先,
捧了三千两银子,就交给赵二哥。赵二哥接了,也不多谢,说
道你招子亮,总算你运气,下次如再作弊骗人,可放你不过。”
韦小宝皱眉道:“这就是赵齐贤的不是了。人家给了你面子,
再让你双手捧了白花花的银子走路,又有面子,又有夹里,还
说这些话作甚?”张康年道:“是啊,赵二哥倘若说几句漂亮
话,谢他一声,也就没事了。可是,他拿了银子还说话损人
……”韦小宝道:“对啦!咱们在江湖上混饭吃,偷抢拐骗,
甚么都不妨,可不能得罪了朋友。有道是:‘光棍劈竹不伤
笋。’”张康年应道:“是,是。”心中却想:“咱们明明在宫里
当差,你官封钦差大臣,一等子爵,怎么叫作在江湖上混饭
吃?”
韦小宝又问:“怎么又打起来啦?那赌场主人武功很高
吗?”
张康年道:“那倒不是。我们七人拿了银子,正要走出赌
场,赌客中忽然有个人骂道:“他妈的,发财这么容易,我们
还赌个屁?不如大伙儿都到皇宫里去伺候皇帝……皇帝……
好啦。’副总管,这反贼说到皇上之时,口出大不敬的言语,
我可不敢学着说。”
韦小宝点头道:“我明白,这家伙胆子不小哇。”
张康年道:“可不是吗?我们一听,自然心头火起。赵二
哥将银子往桌上一丢,拔出刀来,左手便去揪那人胸口。那
人砰的一拳,就将赵二哥打得晕了过去。我们余下六人一齐
动手。这反贼的武功可也真不低,我瞧也没瞧清,脸上已吃
了一拳,直摔出赌场门外,登时昏天黑地,也不知道后来怎
样了。等到醒来,只见赵二哥和五个兄弟都躺在地下。那人
一只脚踹住了赵二哥的脑袋,说道:“这里六只畜生,一千两
银子一只。你快去拿银子来赎。老子只等你两个时辰,过得
两个时辰不见银子,老子要宰来零卖了。十两银子一斤,要
是生意不差,一头畜生也卖得千多两银子。
韦小宝又是好笑,又是吃惊,问道:“这家伙是甚么路道,
你瞧出来没有?”张康年道:“这人个子很高大,拳头比饭碗
还大,一脸花白络腮胡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就像是个老叫
化。”韦小宝问道:“他有多少同伴?”张康年道:“这个……
这个……属下倒不大清楚。赌场里的赌客,那时候有十七八
个,也不知是不是他一伙。”
韦小宝知他给打得昏天黑地,当时只求脱身,也不敢多
瞧,寻思:“这老叫化定是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见到侍卫们赌
得赖皮,忍不住出手,真要宰了他们来零卖,倒也不见得。我
看也没甚么人肯出十两银子,去买赵齐贤的一斤肉。我如调
动大队人马去打他一人,那不是好汉行径。”又想:“这老叫
化武功很好,倘若求师父去对付,自然手到擒来,可是师父
怎肯去为宫里侍卫出力?这件事如让马香主他们知道了,定
会笑我属下这些侍卫脓包得紧。”觉得就是派风际中、徐天川
他们去也不妥当。
突然间想起两个人来,说道:“不用着急,我这就亲自去
瞧瞧。”张康年脸有喜色,道:“是,是。我去叫人,带一百
人去总也够了。”韦小宝摇头道:“不用带这许多。”张康年道:
“副总管还是小心些为是。这老叫化手脚可着实了得。”
韦小宝笑道:“不怕,都有我呢。”回入自己房中,取了
一大叠银票,十几锭黄金,放在袋里,走到东边偏房外,敲
了敲门,说道:“两位在这里么?”
房门打开,陆高轩迎了出来,说道:“请进。”韦小宝道:
“两位跟我来,咱们去办一件事。”陆高轩和胖头陀二人穿着
骁骑营军士的服色,一直随伴着韦小宝,在昆明和一路来回,
始终没出手办甚么事,生怕给人瞧破了形迹,整日价躲在屋
里,早闷得慌了,听韦小宝有所差遣,兴兴头头的跟了出来。
张康年见韦小宝只带了两名骁骑营军士,心中大不以为
然,说道:“副总管,属下去叫些侍卫兄弟来侍候副总管。”韦
小宝道:“不用,人多反而麻烦。你叫一百个人,要是都给他
拿住了,一千两银子一个,就得十万两,我可有点儿肉痛了。
咱们这里四个人,只不过四千两,那是小事,不放在心上。”
张康年知他是说笑,但见他随便帝了两名军士,就孤身犯险,
实在太也托大,说道:“是,是。不过那反贼武功当真是很高
的。”韦小宝道:“好,我就跟他比比,倘若输了,只要他不
是切了我来零卖,也没甚么大不了。”
张康年皱起眉头,不敢再说。他可不知这两个骁骑营军
士是武林中的第一流人物,赌场中一个无赖汉,不论武功高
到怎样,神龙教的两大高手总不会拾夺不下。
当下张康年引着韦小宝来到赌场,刚到门口,听得场里
有人大声吆喝:“我这里七点一对,够大了罢?”另一人哈哈
大笑,说道:“对不起之至,兄弟手里,刚好有一对八点。”跟
着拍的一声,似是先一人将牌拍在桌上,大声咒骂。
韦小宝和张康年互瞧了一眼,心想:“怎么里面又赌起来
了?”韦小宝迈步进去,张康年畏畏缩缩的跟在后面。陆高轩
和胖头陀二人走到厅口,便站住了,以待韦小宝指示。
只见厅中一张大台,四个人分坐四角,正在赌钱。赵齐
贤和五名侍卫仍是躺在地上。东边坐的是个络腮胡子,衣衫
破烂,破洞中露出毛茸茸的黑肉来,自是那老叫化了。南边
坐着个相貌英俊的青年书生。韦小宝一怔,认得这人是李西
华,当日在北京城里曾经会过,他武功颇为了得,曾中过陈
近南的一下“凝血神抓”,此后一直没再见面,不料竟会在柳
州的赌场中重逢。西首坐的是个乡农般人物,五十岁左右年
纪,神色愁苦,垂眉低目,显然已输得抬不起头来。北首那
人形相极是奇特,又矮又胖,全身宛如个肉球,衣饰偏又十
分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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