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回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胖头陀道:
“陆兄,你的升天丸,请给我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
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说道:
“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后关头,不可轻举妄动。”胖头陀接
过,苦笑道:“多谢了!胖头陀对自己性命也还看得不轻,不
想这么快就即升天。”
韦小宝在五台山上,见胖头陀力敌少林寺十八罗汉,威
风凛凛,此刻讨这毒药,显是当洪教主怪罪之时便即自杀,才
明白事态果真紧急,不由得害怕起来。
三人出门,韦小宝隐隐听得内堂有哭泣之声,问道:“方
姑娘呢?她不去么?”胖头陀道:“哼,你小小年纪,倒是多
情种子,五台山上有个双儿,这里又有个方姑娘。”左手一把
将他抱住,喝道:“走罢!”迈开大步,向东急行,顷刻间疾
逾奔马。
陆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韦小宝
见他显得毫不费力,却和胖头陀并肩而行,竟不落后半步,才
知这文弱书生原来也是身负上乘武功,说道:“胖尊者、陆先
生,你们二位武功这样高强,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们
……”胖头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这神龙岛
上,你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是活得不耐烦了?”韦小宝
给他这么一按,气为之窒,心道:“他妈的,你怕洪教主怕成
这等模样,还自称是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着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时,只见树上、草
上、路上,东一条,西一条,全是毒蛇,但说也奇怪,对他
三人却全不滋扰。转过了两个山坡,抬头遥见峰顶建着几座
大竹屋。胖头陀抱着韦小宝直上峰顶。
这时山道狭窄,陆先生已不能与胖头陀并肩而行,落后
丈许。胖头陀将嘴凑在韦小宝耳边,低声问道:“你那部《四
十二章经》呢?”韦小宝道:“不在我身边。”胖头陀道:“那
还用说?你身边早已搜过了几遍。到哪里去啦?”韦小宝道:
“少林寺十八罗汉拿了经书,自然去交了给他们方丈。”心想
这瘦竹篙头陀打不过少林十八罗汉,听得经书到了少林寺方
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也必给人家撵了出来。
那日胖头陀亲手将经书交在澄心和尚手中,对韦小宝这
句话自无怀疑,低声道:“待会见了教主,可千万不能提到此
事。否则教主逼你交出经书来,你交不出,教主他老人家非
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
韦小宝听他语声中大有惧意,而且显然怕给陆先生听到,
低声道:“你明明已抢到了经书,又还给了少林寺和尚,教主
知道了,非将你丢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算暂时不罚你,派
你去少林寺夺还经书,也有得够你受的了。”
胖头陀身子一颤,默然不语。
韦小宝道:“咱哥儿俩做桩生意。有什么事,你照应我,
我也照应你。否则大家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陆先生突然在身后接口问道:“什么一拍两散,同归于
尽?”
韦小宝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心想此刻处
境之糟,已是一塌胡涂,能把这两个好手牵累在内,多少有
点依傍指望。
胖头陀和陆先生都默不作声,过了一会,两人齐声长叹。
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到了峰顶。只见四名身穿青衣的少
年挽臂而来,每人背上都负着一柄长剑。左首一人问道:“胖
头陀,这小孩干什么的?”
胖头陀放下韦小宝,道:“教主旨令,传他来的。”
西首三名红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来,背上也负着长剑,见
到三人,迎了上来。一个少女笑道:“胖头陀,这小孩是你的
私生子么?”说着在韦小宝颊上捏了一把。胖头陀道:“姑娘
取笑了。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紧事情问他。”
另一个圆脸少女捏了一下韦小宝的右颊,笑道:“瞧这娃娃相
貌,定是胖头陀的私生儿,你赖也赖不掉的。”
韦小宝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儿子。你跟胖头陀私
通,生了我出来。”
一群少年少女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那圆脸少女脸
上通红,啐道:“小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韦小宝侧头
避开。这时又有十几名年轻男女闻声赶到,都向那圆脸少女
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恼,左足飞起,在韦小宝屁股上猛力踢
了一脚。韦小宝大叫:“妈,你干么打儿子?”众少年笑得更
加响了。
突然间钟声当当当响起,众人立即肃静倾听,二十多名
年轻男女转身向竹屋中奔去。
胖头陀道:“教主集众致训。”向韦小宝道:“待会见到教
主之时,可千万不能胡说八道。”韦小宝见他神色郁郁,这些
年轻男女对他又颇为无礼,心想他武功甚高,干么怕了这些
十几岁的娃娃,不由得对他有些可怜,便点了点头。
只见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头陀和陆先生带着韦小
宝走进屋去。过了一条长廊,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大厅。这厅
硕大无朋,足可容得千人之众。韦小宝在北京皇宫中住得久
了,再巨大的厅堂也不在眼中。可是这一座大厅却实在巨大,
一见之下,不由得肃然生敬。
但见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个方位。青、白、
黑、黄四色的都是少年,穿红的则是少女,背上各负长剑,每
一队约有百人。大厅彼端居中并排放着两张竹椅,铺了锦缎
垫子。两旁站着数十人,有男有女,年纪轻的三十来岁,老
的已有六七十岁,身上均不带兵刃。大厅中聚集着五六百人,
竟无半点声息,连咳嗽也没一声。
韦小宝心中暗骂:“他妈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么?”过
了好一会,钟声连响九下,内堂脚步声响。韦小宝心道:“鬼
教主出来了。”
哪知出来的却是十名汉子,都是三十岁左右年纪,衣分
五色,分在两张椅旁一站,每一边五人。又过了好一会,钟
声镗的一声大响,跟着数百只银铃齐奏。厅上众人一齐跪倒,
齐声说道:“教主永享仙福,寿与天齐。”胖头陀一扯韦小宝
衣襟,令他跪下。
韦小宝只得也跪了下来,偷眼看时,见有一男一女从内
堂出来,坐入椅中。铃声又响,众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纪甚老,白鬓垂胸,脸上都是伤疤皱纹,丑陋
已极,心想这人便是教主了。那女的却是个美貌少妇,看模
样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微微一笑,媚态横生,艳丽无匹。韦
小宝暗赞:“乖乖不得了!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还要美貌。皇
宫和丽春院中,都还没这等标致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汉子踏上两步,手捧青纸,高声诵道:“恭
读慈恩普照、威临四方洪教主宝训:‘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
天下无比伦!’”
厅上众人齐声念道:“众志齐心可成城,威震天下无比
伦!”
韦小宝一双眼珠止骨碌绿的瞧着那丽人,众人这么齐声
念了出来,将他吓了一跳。
那青衣汉子继续念道:“教主仙福齐天高,教众忠字当头
照。教主驶稳万年船,乘风破浪逞英豪!神龙飞天齐仰望,教
主声威盖八方。个个生为教主生,人人死为教主死,教主令
旨尽遵从,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汉子念一句,众人跟着读一句。韦小宝心道:“什么洪
教主宝训?大吹牛皮。我天地会的切口诗比他好听得多了。”
众人念毕,齐声叫道:“教主宝训,时刻在心,建功克敌,
无事不成!”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劲。洪教主一张丑脸上
神情漠然,他身旁那丽人却笑吟吟地跟着念诵。
众人念毕,大厅中更无半点声息。
注:唐末罗绍威取魏博镇,将其五千精兵尽数杀死,事
后深为懊悔,自知是极大错误,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
能为此错也。”王莽时钱币以铜铁铸作刀形,刀上文字镀以黄
金,称为“错刀”。罗绍威以错刀之“错”喻错误之“错”,此
错之大,聚天下之铁,也难以铸成。
战国时秦国商鞍变法,法令初颂时恐人民不遵,立三丈
之木于南门,宣称若能搬出北门者赏五十金,众皆不信。有
一人试行搬木,商鞍果然依令照赏,于是人人皆信其法。商
鞍立法严峻,民不敢违。
“九州聚铁铸一字”,此“一字”为一个大“错”字,本
书借用以喻韦小宝受骗赴神龙岛,悔之莫及。“百金立木招群
魔”句,本书用以喻神龙教教主先以甜头招人归附,然后施
行严刑峻法,部勒教众。
第二十回残碑日月看仍在
前辈风流许再攀
那丽人眼光自西而东的扫过来,脸上笑容不息,缓缓说
道:“黑龙门掌门使,今日限期已至,请你将经书缴上来。”她
语音又清脆,又娇媚,动听之极,伸出左手,摊开手掌。
韦小宝远远望去,见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心底立
时涌起一个念头:“这女人做我老婆倒也不错。她如到丽春院
去做生意,扬州的嫖客全要涌到,将丽春院大门也挤破了。”
左首一名黑衣老者迈上两步,躬身说道:“启禀夫人:北
京传来讯息,已查到了四部经书的下落,正在加紧出力,依
据教主宝训的教导,就算性命不要,也要取到,奉呈教主和
夫人。”他语音微微发抖,显是十分害怕。
韦小宝心道:“可惜,可惜,这个标致女人,原来竟是洪
教主的老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月光光,照毛坑!”
那女人微微一笑,说道:“教主已将日子宽限了三次,黑
龙使你总是推三推四,不肯出力,对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罢?”
黑龙使鞠躬更低,说道:“属下受教主和夫人的大恩,粉
身碎骨,也难图报。实在这事万分棘手,属下派到宫里的六
人之中,已有邓炳春、柳燕二人殉教身亡。还望教主和夫人
恩准宽限。”
韦小宝心道:“那肥母猪和假宫女原来是你的下属。只怕
老婊子的职位也没你大。”
那女子左手抬起,向韦小宝招了招,笑道:“小弟弟,你
过来。”韦小宝吓了一跳,低声道:“我?”那女子笑道:“对
啦,是叫你。”韦小宝向身旁陆先生、胖头陀二人各望一眼。
陆先生道:“夫人传呼,上前恭敬行礼。”韦小宝心道:“我偏
不恭敬,又待怎地?”可是走上前去,还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
礼,说道:“教主和夫人永享仙福,寿与天齐。”
洪夫人笑道:“这小孩倒乖巧。谁教你在教主之下,加上
了‘和夫人’三个字?”
韦小宝不知神龙教中教众向来只说“教主永享仙福,寿
与天齐”,一入教后,便将这些话念得熟极而流,谁也不敢增
多一字,减少半句。韦小宝眼见这位夫人容貌既美,又是极
有权势,反正拍马屁不用本钱,随口便加上了‘和夫人”三
字,听她相询,便道:“教主有夫人相伴,寿与天齐才有趣味,
否则过得一两百年,夫人归天,教主岂不寂寞得紧?”
洪夫人一听,笑得犹似花枝乱颤,洪教主也不禁莞尔,手
捻长须,点头微笑。
神龙教中上下人等,一见教主,无不心惊胆战,谁敢如
此信口胡言?先前听得韦小宝如此说,都代他捏一把汗,待
见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才放了心。
洪夫人笑道:“那么这三个字,是你自己想出来加上去的
了?”
韦小宝道:“正是,那是非加不可的。那石碑弯弯曲曲的
字中,也提到夫人的。”
此言一出,陆先生全身登如堕入冰窖,自己花了无数心
血,才将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忽然间他别出心裁,加上夫
人的名字,那如何还凑得齐字数?这顽童信口开河,势不免
将碑文乱说一通,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绽甚多,这一来还不
当场败露?
洪夫人听了也是一怔,道:“你说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
字?”韦小宝道:“是啊!”他随口说了“是啊”二字,这才暗
叫:“糟糕!她若要我背那碑文,其中却没说到夫人。”好在
洪夫人并不细问,说道:“你姓韦,从北京来的,是不是?”韦
小宝又道:“是啊。”洪夫人道:“听胖头陀说,你在北京见过
一个名叫柳燕的胖姑娘,她还教过你武功?”
韦小宝心想:“我跟胖头陀说的话,除了那部经书之外,
他都禀告了教主和夫人,眼下只好死挺到底,反正胖柳燕已
经死了,这叫做死无对证。”便道:“正是,这个柳阿姨是我
叔叔的好朋友,白天夜里,时时到我家里来的。”洪夫人笑吟
吟的问道:“她来干什么?”
韦小宝道:“跟我叔叔说笑话啊。有时他们还搂住了亲嘴,
以为我看不到,我可偷偷都瞧见了。”他知道越说得活灵活现,
诸般细微曲折的地方都说到了,旁人越是相信。
洪夫人笑道:“你这孩子滑头得紧。人家亲嘴,你也偷看。”
转头向黑龙使道:“你听见吗?小孩子总不会说谎罢?”
韦小宝顺着她眼光瞧去,见黑龙使脸色大变,恐惧已达
极点,身子发颤,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属
下……属下督导无方,罪该万死,求教主和夫人网……网开
一面,准属下将功赎罪。”韦小宝大奇,心想:“我说那肥猪
姑娘和我叔叔亲嘴,跟这老头儿又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吓
成这个样子?”
洪夫人微笑道:“将功赎罪?你有什么功劳?我还道你派
去的人,当真忠心耿耿的在为教主办事。哪知道在北京,却
在干这些风流勾当。”黑龙使又连连磕头,额头上鲜血涔涔而
下。韦小宝心下不忍,想说几句对他有利的言语,一时却想
不出来。
黑龙使膝行而前,叫道:“教主,我跟着你老人家出生入
死,虽无功劳,也有苦劳。”洪夫人冷笑道:“你提从前的事
干什么?你年纪这样大了,还能给教主办多少年事?黑龙使
这职位,早些不干,岂不快活?”黑龙使抬起头来,望着洪教
主,哀声道:“教主,你对老部下,老兄弟,真没半点旧情吗?”
洪教主脸上神色木然,淡淡的道:“咱们教里,老朽胡涂
之人太多,也该好好整顿一下才是。”他声音低沉,说来模糊
不清。韦小宝自见他以来,首次听到他说话。
突然间数百名少男少女齐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