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鬼,是吊死鬼。”
韦小宝心中打了个突,惊疑不定。那少女笑道:“你杀恶
人时这么大胆,怎地见到了吊死鬼,却又这么胆小?”韦小宝
吁了口气,道:“我不怕人,只怕鬼。”
那少女又是格格一笑,问道:“你给人点中了什么穴道?”
韦小宝道:“我知道就好啦?”那少女在他肩膀后推拿了几下,
又在他背上轻轻拍打三掌,韦小宝双手登时能动。他提起手
臂,挥了两下,笑道:“你会解穴,那可妙得很。”
那少女道:“我学会不久,今天才第一次在你身上试的。”
又在他腋下、腰间推拿了几下,韦小宝跳起身来,笑道:“不
行,不行,我怕痒。”就是这样,他双腿被封的穴道也已解了。
他伸出双手,笑道:“你呵我痒,我得呵还你。”说着走前一
步。
那少女伸出舌头,扮个鬼脸。但这鬼脸只见其可爱,殊
无半点可怖之意。韦小宝伸手去捏她舌头。那少女转头避开,
格格娇笑,道:“你不怕吊死鬼了么?”韦小宝道:“你有影子,
又有热气,是人,不是鬼。”那少女双目一睁,正色道:“我
是僵尸,不是鬼!”
韦小宝一怔,灯火下见她脸色又红又白,笑道:“僵尸的
脚不会弯的,也不会说话。”那少女又笑起来,道:“那我一
定是狐狸精了。”韦小宝笑道:“我不怕狐狸精。”心中有些犯
疑:“莫非她真是狐狸精。”转到她身后瞧了瞧。那少女笑道:
“我是千年狐狸精,道行很深,没尾巴的。”韦小宝道:“像你
这样美貌的狐狸精,给你迷死了也不在乎。”那少女脸上微微
一红,伸手指刮脸羞他,说道:“也不怕羞,刚才还怕鬼怕得
什么似的,这会儿却来说便宜话了。”
韦小宝第一怕僵尸,第二怕鬼,至于狐狸精倒不怎么怕,
眼见这少女和蔼可亲,比之方怡、沐剑屏,尚多了几分令人
亲近之意,何况她说的是一口江南口音,比之方沐二女的云
南话又好听得多,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女道:
“我叫双儿,一双的双。”韦小宝笑道:“那很好啊,就不知是
一双香鞋,还是一双臭袜。”
双儿笑道:“臭袜也好,香鞋也好,由你说罢。桂相公,
你身上湿淋淋的,一定很不舒服,请到那边去换干衣服。就
只一件事为难,你可别见怪。”韦小宝道:“甚么事为难?”双
儿道:“我们这里没男人衣服。”韦小宝心中打一个突,登时
脸上变色,心想:“这屋中都是女鬼。”
双儿提起灯笼,道:“请这边来。”韦小宝迟疑不定。双
儿已走到门口,回头等他,微笑道:“穿女人衣服,你怕不吉
利,是不是?这样罢,你睡在床上,我赶着烫干你衣服。”
韦小宝见她神色间温柔体贴,难以拒绝,只得跟着她走
出房门,问道:“我那些同伴们呢,都到哪里去了?”
双儿落后两步,和他并肩而行,低声道:“三少奶吩咐了,
什么都不能对你多说,待会你用过点心后,三少奶自己会跟
你说的。”
韦小宝早已饿得厉害,听得有点心可吃,登时精神大振。
双儿带着韦小宝走过一条黑沉沉的走廊,来到一间房中,
点亮了桌上蜡烛。那房中只一桌一床,陈设简单,却十分干
净,床上铺着被褥。双儿将棉被揭开一角,放下了帐子,道:
“桂相公,你在床上除下衣衫,抛出来给我。”韦小宝依言跳
入床中,除下了衣裤,钻入被窝,将衣裤抛到帐外。双儿接
住了,走向门口,说道:“我去拿点心来。你爱吃甜粽,还是
咸粽?”韦小宝笑道:“肚里饿得咕咕叫,就是泥沙粽子,也
吃他三只。”双儿一笑出去。
韦小宝见她一走,房里静悄悄地,瞧着烛火明灭,又害
怕起来:“啊哟,不好,女鬼请人吃面吃馄饨,其实吃的都是
蚯蚓毛虫,我可不能上当。”
过了一会,韦小宝闻到一阵肉香和糖香。双儿双手端了
木盘,用手臂掠开帐子。韦小宝见碟子中放着四只剥开了的
粽子,心中大喜,实在饿得狠了,心想就算是蚯蚓毛虫,老
子也吃了再说,提起筷子便吃,入口甘美,无与伦比。他两
口吃了半只,说道:“双儿,这倒像是湖州粽子一般,味道真
好。”浙江湖州所产粽子,米软馅美,天下无双。扬州有湖州
粽子店,丽春院中到了嫖客,常差韦小宝去买。粽子整只用
粽箬裹住,韦小宝要偷吃原亦甚难,但他总在粽角之中挤些
米粒出来,尝上一尝。自到北方后,这湖州粽子便吃不到了。
双儿微感惊异,道:“你真识货,吃得出这是湖州粽子。”
韦小宝口中咀嚼,一面含含糊糊的道:“这真是湖州粽子?这
地方怎么买得到湖州粽子?”双儿笑道:“不是买的,是狐狸
精……嘻嘻……狐狸精使法术变来的。”韦小宝赞道:“狐狸
神通广大。”忽然想到章老三他们一伙人,加上一句:“寿与
天齐!”
双儿笑道:“你慢慢吃。我去给你烫衣服。”走了一步,问
道:“你怕不怕?”韦小宝心中恐惧早消去了大半,但毕竟还
是有些怕,道:“你快点回来。”双儿应道:“是!”
过不多时,韦小宝听得嗤嗤声响,却是双儿拿了一只放
着红炭的熨斗来,将他的衣裤摊在桌上,一面熨衫,一面相
陪。
四只粽子二咸二甜,韦小宝吃了三只,再也吃不下了,说
道:“这粽子真好吃,是你裹的么?”双儿道:“是三少奶调味
配料的,我帮着裹。”
韦小宝听她说话是江南口音,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
湖州人吗?”
双儿迟疑不答,道:“衣服就快熨好了。桂相公见到三少
奶时,自己问她,好不好?”这话软语商量,说得甚是恭敬。
韦小宝道:“好,有什么不好?”揭起帐子,瞧着她熨衣。
双儿抬起头来,向他微微一笑,道:“你没穿衣服,小心着凉。”
韦小宝忽然顽皮起来,身子一耸,叫道:“我跳出来啦,不穿
衣服,也不会着凉。”双儿吃了一惊,却见他一溜之下,全身
钻入被底,连脑袋也不外露,不由得吃吃笑了出来。
过了一顿饭时分,双儿将熨干了的衣裤递入帐中,韦小
宝穿起了下床。双儿帮着他扣衣钮,又取出一只小木梳,替
他梳了头发,编结辫子。韦小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心
下大乐,说道:“原来狐狸精是这样的好人。”双儿抿嘴笑道:
“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的,难听死了,我不是狐狸精。”韦小
宝道:“啊,我知道了,要说‘大仙’,不能说狐狸精。”双儿
笑道:“我也不是大仙,我是个小丫头。”韦小宝道:“我是小
太监,你是小丫头,咱俩都是服侍人的,倒是一对儿。”双儿
道:“你是服侍皇帝的,我怎么跟你比?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说话之间,结好了辫子。
双儿道:“我不会结爷们的辫子,不知结得对不对?”韦
小宝将辫子拿到胸前一看,道:“好极了。我最不爱结辫子,
你天天能帮我结辫子就好了。”双儿道:“我可没这福气。你
是大英雄。我今天给你结一次辫子,已经是前世修到的了。”
韦小宝道:“啊哟,别客气啦,你这样一位俏佳人给我结辫子,
我才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八个大木鱼呢。”
双儿脸上一红,低声道:“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却拿人家
取笑。”韦小宝道:“没有,没有,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双儿
微微一笑,说道:“三少奶说,桂相公要是愿意,请你劳驾到
后堂坐坐。”韦小宝道:“好,你三少爷不在家么?”双儿
“嗯”了一声,轻轻的道:“故世啦!”
韦小宝想到了许多间屋中的灵堂,心中一寒,不敢再问,
跟着她来到后堂一间小小花厅之中,坐下来,双儿送上一碗
热茶。韦小宝心中打鼓,不敢再跟她说笑。
过了一会,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
的少妇,说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说着深深万福,礼数甚
是恭谨。韦小宝急忙还礼,道:“不敢当。”那少妇道:“桂相
公请上座。”
韦小宝见这少妇约莫二十六七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
苍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哭泣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
然阴森森地,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下忐忑不安,应道:“是,
是!”侧身在椅上坐下,说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
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
在宫里多年了?”韦小宝心想:“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
问杀鳌拜之事,我认了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粽
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一年多些。”
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经过,能跟小女子一说
吗?”
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好比手中已
拿了一对至尊宝,不论别的两张是什么牌,翻出牌来,总之
是有杀无赔,最多是和过。当下便将康熙如何下令擒拿、鳌
拜如何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
如何用香炉灰迷了他眼睛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拔刀
伤他,却说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韦小宝如何撒香炉灰
迷住鳌拜眼睛、刀刺其背、搬铜香炉砸头而将他擒住,不由
得轻轻吁了口气。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说书,何处当顿,何
处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
细微曲折之处,说得甚是详尽,再加些油盐酱醋,听他说这
故事,只怕比他当时擒拿鳌拜,还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的。外边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
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
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
高,终究年纪还小。”
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有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
奸贼的对手。”
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
韦小宝心想:“这三少奶十之八九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
林中人。不必扯谎之时,就不可扯谎,以免辛辛苦苦赢来的
钱,一铺牌又输了出去。”于是据实将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鳌
拜、如何碰到天地会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来人是
鳌拜部属、如何奋身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
后说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雄
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替他们报
了大仇。”
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
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都由于此。”
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甚么?”说道:“我
却是胡里胡涂,甚么也不懂的。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
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个
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说道:“桂相公当时在囚室中杀死鳌拜,
用的是什么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
韦小宝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想:“这女子邪门得紧,我
如胡说八道,大吹牛皮,多半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
的为高。”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数了?”双
手比划,说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
几下。”
庄夫人点点头,说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
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来请桂相公尝尝?”
说着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终究有
些不放心:“这三少奶虽然看来不像女鬼,也说不定她道行高,
鬼气不露。”
双儿走进内堂,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出来,盘中装了
许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请吃糖。”将瓷盘
放在桌上,回进内堂。
韦小宝坐在花厅,吃了不少桂花糖、松子糖,只盼快些
天亮。
过了良久,忽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
多了好多双眼睛,在偷偷向他窥看,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
暗之中,难以分辨是人是鬼,只看得他心中发毛。
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长窗外说道:“桂相公,你
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
何以报答。”长窗开处,窗外数十白衣女子罗拜于地。
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
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
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长窗外众女子呜咽哭泣之
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
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思:“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
……看来……”
过了一会,庄夫人从内堂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
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被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
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
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
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
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韦
小宝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了,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
双儿将他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
相公,你的大恩大德,实难报答,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
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寸
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
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什么的,桂相公是天
地会陈总舵主的及门弟子,远胜于我们的一些浅薄功夫,这
可委实叫人为难了。”
韦小宝听她说得文绉绉地,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
想问问,我那几个同伴,都到哪里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
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们自
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