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
陶红英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太师父原是锦州的汉人
女子,给鞑子掳了去。那鞑子是镶蓝旗的旗主。我太师父说,
鞑子进关之后,见到我们中国地方这样大,人这样多,又是
欢喜,又是害怕,八旗的旗主接连会议多日,在会中口角争
吵,拿不定主意。”
韦小宝问道:“争吵什么?”陶红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
整个中国。有的旗主却说,汉人这样多,倘若造起反来,一
百个汉人打一个旗人,旗人哪里还有性命?不如大大的抢掠
一番,退回关外,稳妥得多。最后还是摄政王拿了主意,他
说,一面抢掠,将金银珠宝运到关外收藏,一面在中国做皇
帝,如果汉人起来造反,形势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关。”
韦小宝道:“原来当时满清鞑子,对我们汉人实在也很害
怕。”
陶红英道:“怎么不怕?他们现在也怕,只不过我们不齐
心而已。好侄儿,鞑子小皇帝很喜欢你,如果你能探到那八
部经书的所在,咱们把经书盗了出来,去破了鞑子的龙脉,那
些金银财宝,便可作为义军的军费。咱们只要一起兵,清兵
便会吓得逃出关去。”
韦小宝对于破龙脉、起义兵,并不怎么热心,但想到那
座山中藏有无数金银财宝,不由得怦然心动,问道:“姑姑,
这宝山的秘密,当真是在那八部经书之中?”
陶红英道:“我太师父对我师父说,那镶蓝旗旗主有一天
喝醉了,向他小福晋说,他将来死后,要将一部经书传给小
福晋的儿子,不传给大福晋的儿子。小福晋很不高兴,说一
部佛经有什么希罕。那旗主说,这是咱们八旗的命根子,比
什么都要紧,约略说起这部佛经的来历。太师父在窗外听到
了,才明白其中道理。后来太师父练成了武功,我师父也已
跟她老人家学艺多年,太师父便出手盗经,却因此给人打得
重伤,临死之前,派我师父混进宫来做宫女,想法子盗经。镶
蓝旗旗主府里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宫里盗经容易得手。岂知
师父进宫不久,发觉宫禁森严,宫女决不能胡乱行走,要盗
经书是千难万难。她跟我挺说得来,又听我说起大明公主的
事,心怀旧主,便收了我做弟子。”
韦小宝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计的,要弄经书到手。
她是满洲人,不会去破龙脉,想来是要得宝山中的金银财宝。
不过她既是太后,要什么有什么,又何必要什么财宝?”
又想:“那么海老乌龟又干么念念不忘的,总是要我到上
书房偷经书?嗯,他不会当真想要经书的,或者是想诱我上
当,招出是谁主使我毒瞎他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
敬皇后的凶手来。他心里多半认定,主使者跟凶手是同一个
人。要骗得海老乌龟吐露心事,现下我可没这本事,阎罗王
只怕也办不了。”
陶红英哪猜得到韦小宝的心思转到了海大富身上?说道:
“说不定那宝山之中,另有甚么古怪,连太师父也不知道的。
师父在宫里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临死之时,千叮万嘱,
要我设法盗经,又说,盗经之事万分艰难,以我一人之力未
必可成,要我在宫里收一个可靠的弟子,将经书的秘密流传
下来。这一代不成,下一代再干,可别让这秘密给湮没了。”
韦小宝道:“是,是!这个大秘密倘若失传,那许许多多
金银财宝,未免太……太可惜了。”
陶红英道:“金银财物倒也不打紧,但如让满洲鞑子世世
代代占住我们汉人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韦小宝道:“姑姑说得不错。”心中却道:“这成千成万的
金银财宝,倘若不拿出来大花一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
年纪幼小,满洲兵屠杀汉人百姓的惨事,只从大人口中听到,
并未亲历。在宫中这些时候,满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海大
富虽曾阴谋加害,毕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
余自皇帝以下,个个待他甚好,也不觉得满洲人如何凶恶残
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宠爱,那些满洲亲贵大
臣决不会对他如此亲热、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见到人和蔼的
多,凶暴的少,是以种族之仇、家国之恨,心中却是颇淡。
陶红英道:“在宫中这些年来,我也没收到弟子。我见到
的宫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胡涂,便是妖媚小气,
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临幸,从宫女升为嫔妃。我们这个
大秘密,又怎能跟这等人说?近几年来我常常担心,这般耽
误下去,经书的所在固是丝毫得不到线索,连好弟子也收不
到一个。将来我死之后,将这大秘密带入了棺材,满洲鞑子
坐稳江山,对不起太师父和师父那不用说了,更成为汉人的
大罪人。好侄儿,我无意之中和你相遇,跟你说了这件大事,
心里实在好生欢喜。”
韦小宝道:“我也是好欢喜,不过经书什么的,倒不放在
心上。”陶红英道:“那你为什么欢喜?”韦小宝道:“我没亲
人,妈妈是这样,师父又难得见面,现下多了个亲姑姑、好
姑姑,自然欢喜得紧了。”
他嘴头甜,哄得陶红英十分高兴。她微笑道:“我得了个
好侄儿,也是欢喜得紧。”隔了一会,问道:“你师父是谁?”
韦小宝道:“我师父便是天地会的总舵主,姓陈,名讳上
近下南。”
陶红英连陈近南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听见,点
了点头,道:“你师父既是天地会总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
韦小宝道:“只不过我跟随师父时候太短,学不到什么功夫。
好姑姑,你传我一些好不好?”陶红英踌躇道:“你如从来没
学过武功,我自然将我所知所学,尽数传你。只是你师父的
武功,跟我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学了只怕反而有害。依你
看来,你师父跟我比较,谁的武功强些?”
韦小宝说要她传授武功,原不过信口讨她欢心,倘若陶
红英当真答应传授,他反而要另外寻些因由来推托了,一学
武功,五台山一时便去不成,何况他性好游荡玩耍,绝无耐
心学武,听她这样问,乘机便道:“姑姑,在你面前,我可不
能说谎。”陶红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诚实的好。”韦小宝道:
“我曾见师父跟一个武功很好的人动手,只是三招,便将他制
住了,那人输得服服帖帖。姑姑,恐怕你还不及我师父。”
陶红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远远不及。我跟那个假
扮宫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剑,我早就完
了。你师父哪会这样不中用?”
韦小宝道:“不过那个假宫女可真厉害,我此刻想起来还
是害怕。”
陶红英脸上肌肉突然跳动几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惧的神
色,双眼前望,呆呆出神。韦小宝道:“姑姑,你不舒服么?”
陶红英不答,似乎没听见。韦小宝又问了一次。陶红英身子
一颤,道:“没……没有!”突然啪的一声,手中鞭子掉在地
下。韦小宝跃下车来,拾起鞭子,飞身又跃上大车,身法甚
是干净利落。
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红英称赞几句,却见她摇了摇头,道:
“孩子,你定了下来之后,该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
在宫里当太监是太好,行走江湖却是太差,还不及不会丝毫
武功之人。”韦小宝满脸通红,应道:“是!”心道:“我武功
虽然不成,怎么还不及不会武功之人?”
陶红英道:“你如不会丝毫武功,人家也不会轻易的就来
杀你。你既有武功,对方防你反击,一出手就不容情,岂不
是反而糟糕?”韦小宝道:“倘若遇上开黑店、打闷棍的小贼
呢?”陶红英一呆,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说道:“那也
说得是,江湖之上,小贼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
她有些心神不定,指着右前面一株大树,道:“我们去歇
一歇再走,让骡子吃些草。”赶车来到树下,两人跳下车来,
并肩坐在树根上。陶红英又出了一会神,忽然问道:“有没有
说话?他有没有说话?”韦小宝不知她问的是谁,仰起了头瞧
着她,难以回答。两人互相瞪视,一个待对方回答,一个不
知对方其意何指。
过了片刻,陶红英又问:“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话?有没有
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见了她这副神气,隐隐有些害怕:
“姑姑是中了邪,还是见了鬼?”问道:“姑姑,你见到谁了?”
陶红英道:“谁?那个……那个男扮女装的假宫女!”
韦小宝更加怕了,颤声问道:“你见到了那个假宫女,在
……在哪里?”
陶红英恍如从梦中醒觉,说道:“那晚在太后房中,当我
跟那假宫女打斗之时,你有没有听到他开口说话?”
韦小宝吁了一口气,说道:“嗯,你问的是那晚的事。他
说了话吗?我没听见。”陶红英又沉思片刻,摇头道:“我跟
他武功相差太远,他也用不到念咒。”韦小宝全然摸不着头脑,
劝道:“姑姑,不用想他了,这人早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
陶红英道:“这人给咱们杀了,活不转啦。”这句话原是
自行宽慰之言,但她说话的神情却显得内心十分惊惧。韦小
宝心想:“你武功虽好,却是怕鬼。只杀了一个人,便这样心
神不定,何况这假宫女是我杀的,不是你杀的。你去杀老婊
子,却又杀了个半吊子,杀得她死一半,活一半,终究还是
活了转来,当真差劲。”陶红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紧
了,是不是?”韦小宝道:“是啊,就算变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红英道:“什么鬼不鬼的?我担心他是神龙教教主座下
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后叫他作师兄,不会的,决
计不会。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你真的没见到他
出手时嘴唇在动,是吗?”自言自语,声音发颤,似乎企盼韦
小宝能证实她猜测无误。
韦小宝又怎分辨得出这假宫女的武功家数,却大声道:
“不用担心,你说得对,那假宫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时紧闭
着嘴,一句话也没说。姑姑,神龙教教主是什么家伙?”
陶红英忙道:“神龙教洪教主神通广大,武功深不可测,
你怎么称他甚么家伙?孩子,就算是在背后,言语中也不可
得罪了他。洪大教主徒子徒孙甚众,消息灵通之极,你只要
说得一句半句不敬的话,传入了他的耳里,你……这一辈子
就算是完了。”一面说话,一面东张西望,似乎唯恐身边便有
神龙教教主的部属。
韦小宝道:“神龙教教主这么厉害?难道他比皇帝的权力
还大?”陶红英道:“他权力自然没皇帝大。不过你得罪了皇
帝,逃去躲藏了起来,皇帝不一定捉得到你;得罪了神龙教
教主,却是海角天涯,再无容身之地。”韦小宝道:“这样说
来,神龙教比我们天地会还要人多势众?”陶红英摇头道:
“不同的,不同的。你们天地会反清复明,行事光明正大,江
湖上好汉人人敬重,神龙教却大不相同。”韦小宝道:“你是
说,江湖上好汉,人人对神龙教甚是害怕?”陶红英想了一会,
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很少,只曾听师父说起过一
些。我太师父如此武功,却死在神龙教弟子的手下。”
韦小宝破口骂道:“他妈的,这么说来,神龙教是咱们的
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红英摇摇头,缓缓的道:“我师父说,神龙教所传的武
功千变万化,固然厉害之极,更加难当的,是他们教里有许
多咒语,临敌之时念将起来,能令对手心惊胆战,他们自己
却越战越勇。太师父在镶蓝旗旗主府中盗经,和几个神龙教
弟子激战,明明已占上风,其中一人口中念念有辞,太师父
击出去的拳风掌力便越来越弱,终于小腹中掌,身受重伤。我
师父当时在旁,亲眼得见。她说她奋勇要上前相助,但听了
咒语之后,全身酸软,只想跪下来投降,竟然全无斗志。太
师父受伤,那人不再念咒,我师父立即勇气大增,冲过去抢
了太师父逃走。她事后想起,又是羞惭,又是害怕,因此一
再叮嘱我,天下最最凶险的事,莫过于和神龙教教下之人动
手。”
韦小宝心想:“你师父是女流之辈,胆子小,眼见对方了
得,便吓得只想投降。”说道:“姑姑,那人念些甚么咒,你
听见过么?”
陶红英道:“我……我没听见过。我担心那假宫女是神龙
教的弟子,因此一直问你,有没有听到他动手时说话,有没
有见到他嘴唇在动。”韦小宝道:“啊,原来如此!”回想当时
在床底的所见所闻说道:“完全没有,你可有听见?”
陶红英道:“这假宫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应战,
对周遭一切,全无所闻。只是我跟他斗了一会,心中忽然害
怕起来,只想逃走,事后想起,很是奇怪。”
韦小宝问道:“姑姑,你学武以来,跟几个人动过手,杀
过多少人?”陶红英摇头道:“从来没跟人动过手,一个人也
没杀过。”韦小宝道:“这就是了,以后你多杀得几个,再跟
人动手就不会害怕了。”
陶红英道:“或许你说得是。不过我不想跟人动手,更加
不肯杀人,只要能太太平平的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经》,破
了满清鞑子的龙脉,那就心满意足了。唉,不过,镶蓝旗旗
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经》,十之八九已落入了神龙教手中,再
要从神龙教手中夺回,可难得很了。”她脸上已加化装,见不
到她脸色如何,但从眼神之中,仍可见到她内心的恐惧。
韦小宝道:“姑姑,你入了我们的天地会可好?”心想:
“你怕得这么厉害!我天地会人多势众,可不怕神龙教。”陶
红英一怔,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入天地会?”韦小宝道:“天
地会的宗旨是反清复明,跟你太师父、师父是一般心思。”
陶红英道:“那本来也很好,这件事将来再说罢。我现下
要回皇宫,你去哪里?”
韦小宝奇道:“你又回到皇宫去,不怕老婊子了吗?”陶
红英叹了口气,道:“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想来想去,只有在
宫里过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么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