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似乎出现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断、横尸就地的惨状,心中一
酸,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么啦?”伸手拍拍他肩头,道:“你愿意
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过几天等太后大好了,我再跟太
后说去。老实说,我也舍不得你。”
韦小宝心情激动,寻思:“‘陶宫娥说,我如吐露真情,
皇帝不免要杀我灭口。英雄好汉什么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讲
义气,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将两块点心往桌上一放,握住了
康熙的手,颤声道:“小玄子,我再叫你一次小玄子,行吗?”
康熙笑道:“当然可以。我早就说过了,没人之处,咱们
就跟从前一样。你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来来来,放马过
来。”说着双手一翻,反握住了他双手。
韦小宝道:“不忙比武。有一件机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
小玄子说,可是决不能跟我主子万岁爷说。皇上听了之后,就
要砍我脑袋。小玄子当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紧。”
康熙不知事关重大,少年心情,只觉十分有趣,忙拉了
他并肩坐在床沿上,说道:“快说!快说!”韦小宝道:“现下
你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对,我现下是你的
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一天到晚做皇帝,没个知心朋友,
也没什么味道。”韦小宝道:“好,我说给你听。你要砍我脑
袋,也没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干么要杀你?好朋友怎能
杀好朋友?”
韦小宝长长吸了口气,说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
是太监,真的小桂子已给我杀了。”康熙大吃一惊,问道:
“什么?”
韦小宝便将自己出身来历简略说了,接着说到如何被掳
入宫、如何毒瞎海大富双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大富如何
教武等情,一一照实陈说。
康熙听到这里,笑道:“他妈的,你先解开裤子给我瞧瞧。”
韦小宝知道皇帝精明,这等大事岂可不亲眼验明,当即
褪下了裤子。
康熙见他果然并非净了身的太监,哈哈大笑,说道:“原
来你不是太监。杀了个小太监小桂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只
不过你不能再在宫里住了。要不然,我就派你做御前侍卫的
总管。多隆这厮武功虽然不错,办事可胡涂得很。”
韦小宝系上裤子,说道:“这可多谢你啦,不过只怕不成。
我听到了跟太后有关的几件大秘密。”
康熙道:“跟太后有关?那是什么?”问到这两句话时,心
中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韦小宝咬了咬牙,便述说那晚在慈宁宫所听到太后和海
大富的对答。
康熙听到父皇顺治竟然并未崩驾,却是在五台山清凉寺
出家,这一惊固然非同小可,这一喜尤其是如颠如狂。他全
身发抖,握住了韦小宝双手,颤声道:“这……这当真不假?
我父皇……父皇还在人世?”韦小宝道:“我听到太后和海大
富二人确是这么说的。”
康熙站起身来,大声叫道:“那……那好极了!好极了!
小桂子,天一亮,咱们立即便往五台山去朝见父皇,请他老
人家回宫。”
康熙君临天下,事事随心所欲,生平唯一大憾便是父母
早亡。有时午夜梦回,想到父母之时,忍不住流泪哭泣。此
刻听得韦小宝这么说,虽仍不免将信将疑,却已然喜心翻倒。
韦小宝道:“就只怕太后不愿意。她一直瞒着你,这中间
是有重大缘故的。”康熙道:“不错,那是什么缘故?”他一听
到父亲未死,喜悦之情充塞胸臆,但稍一凝思,无数疑窦立
即涌现。韦小宝道:“宫中大事,我什么都不明白,只能将太
后和海大富的对答,据实说给你听。”康熙道:“是,是!快
说,快说!”
听韦小宝说到端敬皇后和孝康皇后如何为人所害,康熙
跳起身来,叫道:“你……你说孝康皇后,是……是给人害死
的?”韦小宝见他神色大变,双眼睁得大大的,脸上肌肉不住
牵动,不禁害怕,颤声道:“我……我不知道。只听到海大富
跟太后是这么说的。”康熙道:“他们怎地说?你……你再说
一遍。”
韦小宝记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后与海大富的对答,连二
人的声调语气也都学得极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亲娘……我亲娘竟是给人害死
的?”韦小宝道:“孝康皇后就是……是……是你的母亲?”康
熙点了点头,道:“你说下去,一句也不可遗漏。”心中一酸,
泪水涔涔而下。
韦小宝接着述说凶手用“化骨绵掌”先害死端敬皇后的
儿子荣亲王,再害死端敬皇后和贞妃,顺治出家后,太后又
害死孝康皇后,殓葬端敬皇后和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
命赴五台山禀告顺治,顺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宫彻查,直说
到太后和海大富对掌。他不敢说海大富是自己所杀,却说他
眼睛瞎了之后,敌不过太后,以致对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详细盘问当晚情景,追查他所听到的说
话,反复细问,料定韦小宝决无可能捏造此事,抬起头想了
一会,问道:“你为什么直到今天,才跟我说?”
韦小宝道:“这件事关涉太大,我哪敢乱说?可是明天我
要逃出宫去,再也不回来了,想到你孤身在宫中极是危险,可
不能再瞒。”康熙道:“你为什么要出宫?怕太后害你?”韦小
宝道:“我跟你说,今晚死在慈宁宫里的那个宫女,是个男人,
是太后的师兄。”
太后宫中的宫女竟然是个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
康熙这晚既听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亲又是为一
向端庄慈爱的太后所暗杀,再听到一个宫女是男人假扮,已
丝毫不以为奇,何况眼前这个小太监也就是假扮的,问道:
“你又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那晚我听到了太后跟海大富的说话后,太后
一直要杀我灭口。”当下将太后如何派遣瑞栋、柳燕,以及众
太监先后来加害自己等情一一说了,又说到在慈宁宫中听到
一个男子和太后对答,两人争闹起来,那男子假扮的宫女为
太后所杀,太后却也受了伤。他这番说话当然不尽不实,既
不提到陶宫娥,也不说自己杀了瑞栋和柳燕,偷了几部《四
十二章经》等情。
康熙沉吟道:“这人是太后的师兄?听他口气,似乎太后
尚受另一人的挟制,那会是什么人?难道……难道这人知道
太后寝殿中有个假宫女,因此……”韦小宝听他言语涉及太
后的“奸情”,不敢接口,只摇了摇头,过了一会,才道:
“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传多隆来。”
韦小宝答应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后翻脸,叫多隆捉拿
老婊子来杀头?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还是留着再帮他?”
多隆正自忧心如焚,宫里接连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脑袋
就算不搬家,脑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顶子,总是大大
的不稳,听得皇帝传呼,忙赶进乾清宫来。康熙吩咐道:“慈
宁宫没什么事,你立即撤去慈宁宫外所有侍卫。太后说听到
侍卫站在屋外,心里就烦得很。”多隆见皇上脸色虽然颇为古
怪,却没半句责备的言语,心中大喜,忙磕了头出去传令。
康熙又将心中诸般疑团,细细询问韦小宝,过了良久,料
知众侍卫已撤,说道:“小桂子,我和你夜探慈宁宫。”
韦小宝道:“你亲自去探?”康熙道:“正是!”一来事关
重大,不能单是听了一个假冒小太监的一面之辞,便对抚育
自己长大的母后心存怀疑;二来“犯险夜探”,那是学武之人
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机会,如何可以轻易放过?自己是皇帝,
不能出宫一试身手,在宫里做一下“夜行人”,却也是聊胜于
无。只不过下旨先令慈宁宫守卫尽数撤走,自己再去“夜
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韦小宝道:“太后已将她师兄杀了,这会儿正在安睡养伤,
只怕探不到什么。”
康熙道:“没有探过,怎知探不到什么?”当即换上便装,
脚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当日跟韦小宝比武的那一身装束,从
床头取过一柄腰刀,悬在腰间,从乾清宫侧门走了出去。
众侍卫、太监正在乾清宫外层层守卫,一见之下,慌忙
跪下行礼。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谁也不许乱动。”这是皇
帝圣旨,谁敢有违?二百余名侍卫和太监就此直挺挺的站在
原地,一动也不动。
康熙带着韦小宝,来到慈宁宫花园,见静悄悄的已无一
人。
他掩到太后寝殿窗下,俯耳倾听,只听得太后不住咳嗽,
霎时之间,心中思涌如潮,又是悲苦,又是烦躁,听得太后
的咳嗽声音,既想冲进去搂着她痛哭一场,又想扠住她脖子
厉声质问,到底父皇和自己亲生母后是怎样了?他一时盼望
小桂子所说的全是假话,又盼望他所说的丝毫不假。他不住
发抖,寒毛直竖,凉意直透骨髓。
太后房中烛火未熄,忽明忽暗映着窗纸。过了一会,听
得一个宫女的声音道:“太后,缝好了。”太后“嗯”了一声,
说道:“把这宫女……宫女的死尸,装……装在被袋里。”那
宫女道:“是。那太监的死尸呢?”太后怒道:“我只叫你装那
宫女,你……你又管什么太监?”那宫女忙道:“是!”接着便
听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动之声。
康熙忍耐不住,探头去窗缝中张望,可是太后寝殿窗房
的所有缝隙均用油灰塞满,连一条细缝也没有。他往日曾听
韦小宝说过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诀窍与和禁忌,那都是转述
茅十八从扬州来到北京之时一路上所说的。此时窗户无缝,正
中下怀,当下伸指沾了唾液,轻轻湿了窗纸,指上微微用力,
窗上便破了个小孔,却无半点声息。
他就眼张去,见太后床上锦帐低垂,一名年轻宫女正在
将地下一具尸首往一只大布袋中塞去,尸首穿的是宫女装束,
可是头顶光秃秃地一根头发也无。那宫女将尸首塞入袋中,拾
起地下的一团假发,微一迟疑,也塞进了布袋,低声道:“太
后,装……装好啦!”
太后道:“外边侍卫都撤完了?我好像听到还有人声。”那
宫女走到门边,向外一张,说道:“没人了。”太后道:“你把
口袋拖到荷花塘边,在袋里放四块大石头,用……用绳子……
咳……咳……将袋口扎住了,然后……然后……咳咳……把
袋子推落塘里。”那宫女道:“是。”声音发抖,显得很是害怕。
太后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后,多扒些泥土抛在上面,别让人
瞧见。”那宫女又应道:“是。”拖着袋子,出房走向花园。
康熙心想:“小桂子说这宫女是个男人,多半不错。这中
间若不是有天大隐情,太后何必要沉尸入塘,灭去痕迹?”见
韦小宝便站在身边,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两人
均觉对方手掌又湿又冷。
过了一会,听得扑通一声,那装尸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
跟着是扒土和投掷泥土入塘的声音,又过一会,那宫女回进
寝殿。韦小宝早就认得她声音,便是那小宫女蕊初。
太后问道:“都办好了?”蕊初道:“是,都办好了。”太
后道:“这里本来有两具尸首,怎么另一具不见了?明天有人
问起,你怎么说?”蕊初道:“奴才……奴才什么也不知道。”
太后道:“你在这里服侍我,怎会什么也不知道?”蕊初道:
“是,是!”太后怒道:“什么‘是,是’?”
蕊初颤声道:“奴才见到那死了的宫女站起身来,原来她
只是受伤,并没有死。她慢慢的……慢慢的走出去。那时候
……那时候太后正在安睡,奴才不敢惊动太后,眼见那个宫
女走出了慈宁宫,不知道……不知道到哪里去啦。”太后叹了
口气,说道:“原来这样,阿弥陀佛,她没死,自己走了,那
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谢天谢地,原来她没死。”
康熙和韦小宝又待了一会,听太后没再说话,似已入睡,
于是悄悄一步步的离开,回到乾清宫。只见一众侍卫太监仍
是直挺挺的站着不动。康熙笑道:“大家随便走动罢!”他虽
笑着说话,笑声和话声却甚为干涩。
回入寝宫,他凝视韦小宝,良久不语,突然怔怔的掉下
泪来,说道:“原来太后……太后……”韦小宝也不知说什么
话好。
康熙想了一会,双手一拍,两名侍卫走到寝殿门口。康
熙低声道:“有一件机密事情,差你二人去办,可不能泄漏出
去。慈宁宫花园的荷塘中,有一只大口袋,你二人去抬了来。
太后正在安睡,你二人倘若发出半点响声,吵醒了太后,那
就自己割了脑袋罢。”两人躬身答应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
不作声,反复思量。
隔了好半晌,终于两名侍卫抬了一只湿淋淋的大布袋,来
到寝殿门外。
康熙道:“可惊醒了太后没有?”两名侍卫齐道:“奴才们
不敢。”康熙点了点头,道:“拿进来!”两名侍卫答应了,将
布袋拿进屋来。康熙道:“出去罢!”
韦小宝等名侍卫退出寝殿,带上了门,上了闩,便解开
布袋上的绳索,将尸首拖了出来。见尸首脸上胡子虽剃得极
光,须根隐约可见,喉头有结,胸口平坦,自是个男子无疑。
这人身上肌肉虬结,手指节骨凸起,纯是一副久练武功的模
样。看来此人假扮宫女、潜伏宫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则以他
这副形相,连做男人也是太丑,如何能假扮宫女而不给发觉?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裤子,看了一眼之后,恼怒
之极,连挥数刀,将他腰胯之间斩得稀烂。
韦小宝道:“太后……”康熙怒道:“什么太后?这贱人
逼走我父皇,害死我亲娘,秽乱宫廷,多行不义。我……我
要将她碎尸万段,满门抄斩。”韦小宝吁了口长气,登时放心:
“皇上不再认她是太后,这老婊子不论做什么坏事,给我知道
了,他也不会杀我灭口。”
康熙提刀又在尸首上剁了一阵,一时气愤难禁,便欲传
呼侍卫,将太后看押起来审问,转念一想:“父皇未死,却在
五台山出家,这是何等大事?一有泄漏,天下官民群相耸动,
我可万万卤莽不得。”说道:“小桂子,明儿一早,我便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