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公公的主意。”
韦小宝原来的四百两银子再加赔来的四百两,一共八百
两银子,向前一推,笑道:“索性赌得爽快些。”喝一声:“赔
来!”
骰子掷下去,骨溜溜的乱转,过得片刻,一粒骰子已转
成了六点,另一粒却兀自不住滚动。韦小宝手上使了暗劲,要
这粒骰子也成六点,成为一张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带来的,
他掷骰的本事毕竟没练到炉火纯青,那粒骰子定将下来,却
是两点,八点是输多赢少的了。韦小宝大骂:“直你娘的臭骰
子,这么不帮忙。”
庄家哈哈一笑,说道:“桂公公,这次只怕要吃你的了。”
一把掷下去,一粒骰子是五点,另一粒转个不休。韦小宝叫
道:“二,二,二!”这一粒骰子掷出来倘若是一点,那是幺
五,三点则凑成八点,八吃八,庄家赢,四点则成九点,五
点凑成梅花,六点凑成牛头,都比他的八点大,只有掷出个
两点,庄家才输了。韦小宝不住吆喝,说也凑巧,骰子连翻
几个身,在碗中定下来,果然是两点。
韦小宝大喜,笑道:“将军,你今天手气不大好。”那军
官笑道:“霉庄,霉庄。桂公公正当时得令,什么事都得心应
手,自然赌你不过。”赔了三张二百两银票,再加上两只一百
两的元宝。
韦小宝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杨溢之
道:“杨大哥,咱们没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赌啦。”将八百
两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杨溢之平白无端的发了一注财,心下甚喜,道:“桂公公,
这位将军是什么官名?”韦小宝一怔,低声道:“倒没问起。”
转头问那军官道:“大将军,你尊姓大名啊?”那军官笑逐颜
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小将江百胜,记名总兵,一
直在康亲王爷麾下办事的。”韦小宝笑道:“江将军,你打仗
是百战百胜,赌钱可不大成。”江百胜笑道:“小将和旁人赌,
差不多也说得上是百战百胜。只不过强中还有强中手,今天
遇上公公,江百胜变成江百败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走了开去,忽然心想:“那姓杨的为什
么要我问庄家名字?”一沉吟间,远远侧眼瞧那江百胜掷骰子
的手法,只见他提骰,转腕、弯指、发骰,手法极是熟练,正
是江湖上赌钱的一等一好手,适才赌得兴起,没加留神,登
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故意输给我的。怪不得我连赢五
记,哪有当真这么运气好的?他妈的,老子钱多,不在乎输
赢,否则的话,一下场就知道了。这云南姓杨的懂得窍门,他
也不是羊牯,是杀羊的。”
又想:“为什么连一个素不相识的记名总兵,也要故意输
钱给我?自然因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为他们说
好话。就算不说好话,至少也不捣他们的蛋。操你奶奶的,他
花一千四百两银子,讨得老子的欢心,可便宜得紧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输钱,胜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赌,又
回到席上,吃菜听戏。这时唱的是一出《思凡》,一个尼姑又
做又唱,旁边的人又不住叫好,韦小宝不知她在捣什么鬼,大
感气闷,又站起身来。
康亲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么?不用客气,尽管吩咐
好了。”韦小宝道:“我自己找乐子,你不用客气。”眼见廊下
众人呼幺喝六,赌得甚是热闹,心下又有些痒痒地,心想:
“眼不见为净,今日是不赌的了。”
他上次来过康亲王府,依稀识得就中房舍大概,顺步向
后堂走去。
府中到处灯烛辉煌,王府中众人一见别他,便恭恭敬敬
的垂手而立。韦小宝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
懒得问人厕所的所在,见左首是个小花园,推开长窗,到了
黑暗角落里,拉开裤子,正要小便,忽听得隔着花丛有人低
声说话。
一人说道:“银子先拿来,我才带你去。”另一人道:“你
带我去,找到了那东西,银子自然不会少你的。”先一人道:
“先银后货。你拿到东西后,要是不给银子,我又到哪里找你
去?”另一人道:“好,这里是一千两银子,先付一成。”韦小
宝心中一动:“一千两银子只是一成,那是什么要紧物事?”当
即忍住小便,侧耳倾听。
只听那人道:“先付一半,否则这件事作罢。这是搬脑袋
的大事,你当好玩吗?”另一人微一沉吟,道:“好,五千两
银票,你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谢。”跟着发出悉索之声,
当是在数银票,接着道:“跟我来!”
韦小宝好奇心起,寻思:“什么搬脑袋的大事,倒不可不
跟去瞧瞧。”听得二人脚步声向西走去,便从花丛中溜了出来,
远远跟在后面。眼见两人背影在花丛树木间躲躲闪闪,走得
数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给人发见。韦小宝心想:“鬼鬼
祟祟,干的定然不是好事。康亲王待我极好,今晚给他拿两
个贼骨头,也显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一摸,摸一摸靴桶子
中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枪不入
的宝贝背心,胆子又大了些。只见两人穿过花园,走进了一
间精致的小屋。韦小宝蹑着脚步走近,见雕花的窗格中透出
灯光,绕到窗后,伸手指蘸了唾液,湿了窗纸,就一只眼向
内张去。
里面是座佛堂,供着一尊如来佛像,神座前点着油灯。一
个仆役打扮的人低声道:“我花了一年多时光,才查到这件物
事的所在,你这一万两银子,可不是好赚的。”另一人背向韦
小宝,问道:“在哪里?”那仆役道:“拿来!”那人转过身来,
问道:“拿什么?”这人脸孔瘦削,正是适才在大厅上阻止那
姓郎武师出去的齐元凯。那仆役笑道:“齐师傅明知故问了,
自然是那五千两啦。”齐元凯道:“你倒厉害得很。”从怀中取
了一叠银票出来。那仆役在灯光下一张张的查看。
韦小宝心中害怕,知道这齐元凯武功甚高,而他们所干
的定是一件干系重大的勾当,倘若给知觉了,立刻便会杀了
自己灭口,心中一急,一泡尿就撒了出来,索性顺其自然,让
尿水顺着大腿流下,倒没半点声息。
那仆役数完了银票,笑道:“不错。”压低了声音,在齐
元凯耳边说了几句话,齐元凯连连点头,韦小宝却一句也没
听见。
只见齐元凯突然纵起,跃上供桌,回头看了看,便伸手
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一会,取了一件小小物事出来,跃下地来,举起
在烛光下一看,却是一枚钥匙,金光闪闪,似是黄金所铸。但
这钥匙不过小指头长短,还不足一两黄金。齐元凯笑容满面,
低下头来数砖头,横数了十几块,又直数了十几块,俯下身
来,从靴桶中取出一柄短刀,将一块方砖撬起,低低的欢呼
了一声。那仆役道:“货真价实,没骗你罢!”
齐元凯不答,将金钥匙轻轻往下插去,想是方砖之下有
个锁孔。喀的一声,锁已打开。齐元凯一呆,说道:“怎么拉
不开,恐怕不对。”那仆人道:“怎么会拉不开?王爷亲自开
锁,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的。”说着俯下身去,拉住了什么
东西,向上一提。
蓦听得飕的一声,一枝机弩从下面射了出来,正中那仆
人胸口,那仆人“啊”的一声惨叫,向后便倒,手中提着的
那块铁盖也脱手飞出。齐元凯斜身探手,接住铁盖,免得掉
在地下,发出巨声。他蹲在那仆人身后,右手按住了他嘴,防
他呻吟呼叫,惊动旁人,左手握着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
中掏摸。
韦小宝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来地洞中另有机关,这
姓齐的可厉害得很。”
这一次不再有机弩射出。齐元凯自己伸手进去,摸出了
一包物事,却是个包袱。他右手一甩,将那仆人推在地下,长
身站起,右足一抬,已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让他出声,侧身
将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开来。
韦小宝深深吸了口气,只见包袱中是一部经书。世上书
本何止万千,他识得书名的,却只有《四十二章经》一部,而
这一部却正便是《四十二章经》。经书形状,和鳌拜府中抄出
来的一模一样,只是书函用红绸子制成。
齐元凯迅速将经书仍用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
尾上用力一踹,扑的一声轻响,弩箭没入了那仆役胸中。那
仆役本已重伤,这一来自然立时毙命,嘴巴又被他右脚踏着,
只一声闷哼,身上扭了几下,便不动了。
韦小宝只吓得心中怦怦乱跳,小便本已撒完,这时禁不
住又撒了许多在裤裆之中。
只见齐元凯俯身到仆役怀中取回银票,放入自己怀里,冷
笑道:“你这可发财哪!”微一沉吟,将金钥匙放入那仆役尸
首的右掌心,卷起死尸的手指拿住钥匙,这才快步纵出。韦
小宝心想:“他这就要逃,我要不要声张?”
突然间人影一晃,齐元凯已上了屋顶。韦小宝缩成一团,
不敢有丝毫动弹,却听得屋顶有搬动瓦片之声,过得片刻,齐
元凯又跃了下来,大模大样的走了。
韦小宝心想:“是了,他将经书藏在瓦下,回头再来拿,
哼,可没这么便宜。”候了一会,等齐元凯去远,他可没能耐
一下子便跃上屋顶,沿着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这才翻
身上了屋顶,回想适才瓦片响动的所在,翻得十几张瓦片,夜
色朦胧中已见到包袱的一角。
他将包袱取出,仍将瓦片盖好,寻思:“这部《四十二章
经》到底为什么这样值钱?老乌龟,皇太后,这姓齐的,还
有鳌拜、康亲王,个个都当它是无价之宝。我韦小宝若不顺
手牵羊,发这注横财,这韦字可是白姓了。”解开包袱,将经
书平平塞在腰间,收紧腰带。他袍子本来宽大,竟一点也看
不出来,将包袱掷入花丛,又回去大厅。
大厅上仍和他离去时一模一样,赌钱的赌钱,听曲的听
曲,饰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的唱个不休。韦小宝问索
额图:“这女子装模作样,搞什么鬼?”
索额图笑道:“这小尼姑在庵里想男人,要逃下山嫁人,
你瞧她脸上春意荡漾,媚眼一个一个的甩过来……”突然想
起韦小宝是太监,不能跟他多讲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烦恼,说
道:“这出戏没什么好玩。桂公公(他二人虽是结拜兄弟,但
在外人之前,决不以兄弟相称),我给你另点一出,嗯,咱们
来一出《雅观楼》,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后
再来一出‘钟馗嫁妹’,钟馗手下那五个小鬼,武打功夫热闹
之极。”
韦小宝拍手叫好,说道:“只是我赶着回宫,怕来不及瞧。”
一斜眼间,见齐元凯正在和一名武师豁拳,“五经魁首”,
“八仙过海”,叫得甚是起劲。他豁了一会拳,大声问道:“神
照上人,那姓郎的家伙呢?”席上众武师都道:“好久没见他
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这人不识抬举,谅他也没脸
在王府里再耽下去。”齐元凯道:“多半是溜了,这人鬼鬼祟
祟,别偷了什么东西走才好。”一名武师道:“那可难说得很。”
韦小宝心道:“这姓齐的做事周到之极,先让那姓郎的丢
个大脸,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发见死了人,丢
了东西,自然谁都会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这一个乖须
得学学,干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见天色已晚,侍卫总管多隆起身告辞,说要入宫值班。
韦小宝跟着告辞。康亲王不敢多留,笑嘻嘻的送两人出去。吴
应熊、索额图等人都直送到大门口。
韦小宝刚入轿坐定,杨溢之走上前来,双手托住一个包
袱,说道:“我们世子送给公公一点微礼,还望公公不嫌菲薄。”
韦小宝笑道:“多谢了。”双手接过,笑道:“杨大哥,咱们一
见如故,我当你是好朋友,倘若给你赏钱什么,那是瞧你不
起了。改天有空,我请你喝酒。”杨溢之大喜,笑道:“公公
已赏了七百两银子,难道还不够么?”韦小宝大笑,说道:
“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数。”
轿子行出巷子不远,韦小宝性急,命轿夫停轿,提起灯
笼在轿外照着,便打开包袱来看礼物,见是三只锦盒,一只
盒中装的是一对翡翠鸡,一公一母,雕工极是精细;另一盒
装着两串明珠,每一串都是一百粒,虽没他研碎了给小郡主
涂脸的珍珠那么大,难得是两百颗一般大小,浑圆无瑕,他
心中一喜:“我骗小郡主说去买珍珠,吴应熊刚好给我圆谎。”
第三只锦盒中装的却是金票,每张黄金十两,一共四十张,乃
是四百两黄金。
韦小宝心道:“下次见到吴应熊这小汉奸,我只冷冷淡淡
的随口谢他一声,显得嫌他的礼物也太差劲,他非再大大补
一笔不可。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这小汉奸要是假装不懂,
老子就挑他的眼:‘喂,小王爷,你送了我一对小小绿鸡儿,
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么像鸡。’小汉奸一定要问:‘桂公
公,怎地不像鸡哪?’老子就说:‘世上的公鸡母鸡,哪有这
么小的?麻雀儿也还大得多。再说,绿色的鹦鹉、孔雀倒见
得多了,绿鸡就是没见过,不知你们云南有没有?’小汉奸只
有苦笑。老子又说:‘就算有绿鸡,公鸡的鸡冠总该是红的罢?
话又说回来啦,这母鸡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么宝贝了?’哈
哈,哈哈!”
韦小宝回到皇宫,匆匆来到自己屋里,闩上了门,点亮
蜡烛,揭开帐子,笑道:“等得好气闷吗?”只见小郡主一动
不动的躺着,双眼睁得大大地,嘴上仍是叠着那几块糕饼,竟
一块也没吃。他取出那两串珍珠,笑道:“你瞧我给你买了这
两串珍珠,研成了末给你一搽上,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
人儿,我不姓……不姓桂!你饿不饿?怎么不吃糕?我扶你
起来吃罢!”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间胁下一麻,跟着胸口又
是一阵疼痛。
韦小宝“啊”的一声惊呼,双膝一软,坐倒在地,全身
酸麻,动弹不得。
注:本回回目“每从高会厕诸公”的“厕”字,是“混杂在一
起”的意思。《史记·乐毅传》:“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