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儿奉了鳌拜之命,将我二人擒去,想那鳌拜是个极大的
大官,自然不能轻易出手。”
总舵主沉吟道:“海大富?海大富?鞑子宫内的太监之中,
有这样一号人物?小兄弟,他教你的武功,你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脸皮再厚,也知自己的武功实在太不高明,说道:
“老乌龟教我的都是假功夫。他恨我毒瞎了他眼睛,因此想尽
办法来害我。这些功夫是见不得人的。”
总舵主点了点头,左手一挥,关安基等四人都退出房去,
反手带上了门。总舵主问道:“你怎样毒瞎了他眼睛?”
在这位英气逼人的总舵主面前,韦小宝只觉说谎十分辛
苦,还是说真话舒服得多,这种情形那可是从所未有,当下
便将如何毒瞎海老公、如何杀死小桂子、如何冒充他做小太
监等情形说了。
总舵主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左手在他胯下一拂,发觉
他阳具和睾丸都在,并未净身,的的确确不是太监,不由得
吁了口长气,微笑道:“好极,好极!我心中正有个难题,好
久拿不定主意,原来小兄弟果然不是给净了身,做了太监!”
左手在桌上轻轻一拍,道:“定当如此!尹兄弟后继有人,青
木堂有主儿了。”
韦小宝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只是见他神色欢愉,确是解
开了心中一件极为难之事,也不禁代他高兴。
总舵主负着双手,在室内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我天地
会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前人从所未行之事。万事开创在我,骇
人听闻,物议沸然,又何足论?”他文绉绉的说话,韦小宝更
加不懂了。
总舵主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怕难为情。那海大
富教你的武功,不论真也好,假也好,你试演给我瞧瞧。”
韦小宝这才明白,他命关安基等四人出去,是为了免得
自己怕丑,眼见无可推托,说道:“是老乌龟教的,可不关我
事,如果太也可笑,你骂他好了。”
总舵主微笑道:“放手练好了,不用担心!”
韦小宝于是拉开架式,将海老公所教的小半套“大慈大
悲千叶手”使了一遍,其中有些忘了,有些也还记得。总舵
主凝神观看,待韦小宝使完后,点了点头,道:“从你出手中
看来,似乎你还学过少林寺的一些擒拿手,是不是?”
韦小宝学“大擒拿手”在先,自然知道这门功夫更加不
行,原想藏拙,但总舵主似乎什么都知道,只得道:“老乌龟
还教过我一些擒拿法,是用来和小皇帝打架的。”于是将“大
擒拿手”中的一些招式也演了一遍。总舵主微微而笑,说道:
“不错!”韦小宝道:“我早知你见了要笑。”
总舵主微笑道:“不是笑你!我见了心中喜欢,觉得你记
性、悟性都不错,是个可造之材。那一招‘白马翻蹄’,海大
富故意教错了,但你转到‘鲤鱼托鳃’之时,能自行略加变
化,并不拘泥于死招。那好得很!”
韦小宝灵机一动,寻思:“总舵主的武功似乎比老乌龟又
高得多,如果他肯教我武功,我韦小宝定能成为一个真英雄,
不再是冒牌货的假英雄。”斜头向他瞧去,便在这时,总舵主
一双冷电似的目光也正射了过来。韦小宝向来惫懒,纵然皇
太后如此威严,他也敢对之正视,但在这位总舵主跟前,却
半点不敢放肆,目光和他一触,立即收了回来。
总舵主缓缓的道:“你可知我们天地会是干什么的?”韦
小宝道:“天地会反清复明,帮汉人,杀鞑子。”总舵主点头
道:“正是!你愿不愿意入我天地会做兄弟?”
韦小宝喜道:“那可好极了。”在他心目中,天地会会众
个个是真正英雄好汉,想不到自己也能为会中兄弟,又想:
“连茅大哥也不是天地会的兄弟,我难道比他还行?”说道:
“就怕……就怕我够不上格。”霎时间眼中放光,满心尽是患
得患失之情,只觉这笔天外飞来的横财,多半不是真的,不
过总舵主跟自己开开玩笑而已。
总舵主道:“你要入会,倒也可以。只是我们干的是反清
复明的大事,以汉人的江山为重,自己的身家性命为轻。再
者,会里规矩严得很,如果犯了,处罚很重,你须得好好想
一想。”韦小宝道:“不用想,你有什么规矩,我守着便是。总
舵主,你如许我入会,我可快活死啦。”总舵主收起了笑容,
正色道:“这是极要紧的大事,生死攸关,可不是小孩子们的
玩意。”韦小宝道:“我当然知道。我听人说,天地会行侠仗
义,做得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怎么会是小孩子的玩意?”
总舵主微笑道:“知道了就好,本会入会时有誓词三十六
条,又有十禁十刑的严规。”说到这里,脸色沉了下来,道:
“有些规矩,你眼前年纪还小,还用不上,不过其中有一条:
‘凡我兄弟,须当信实为本,不得谎言诈骗。’这一条,你能
办到么?”
韦小宝微微一怔,道:“对你总舵主,我自然不敢说谎。
可是对其余兄弟,难道什么事也都要说真话?”总舵主道:
“小事不论,只论大事。”韦小宝道:“是了。好比和会中兄弟
们赌钱,出手段骗人可不可以?”
总舵主没想到他会问及此事,微微一笑,道:“赌钱虽不
是好事,会规倒也不禁。可是你骗了他们。他们知道了要打
你,会规也不禁止,你岂不挨打吃亏?”
韦小宝笑道:“他们不会知道的,其实我不用欺骗,赢钱
也是十拿九稳。”
天地会的会众多是江湖豪杰,赌钱酗酒,乃是天性,向
来不以为非,总舵主也就不再理会,向他凝视片刻,道:“你
愿不愿拜我为师?”
韦小宝大喜,立即扑翻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师父!”
总舵主这次不再相扶,由他磕了十几个头,道:“够了!”韦
小宝喜孜孜的站起身来。
总舵主道:“我姓陈,名叫陈近南。这‘陈近南’三字,
是江湖上所用。你今日既拜我为师,须得知道为师的真名。我
真名叫作陈永华,永远的永,中华之华。”说到自己真名时压
低了声音。
韦小宝道:“是,徒弟牢牢记在心中,不敢泄漏。”
陈近南又向他端相半晌,缓缓说道:“你我既成师徒,相
互间什么都不隐瞒。我老实跟你说,你油腔滑调,狡猾多诈,
跟为师的性格十分不合,我实在并不喜欢,所以收你为徒,其
实是为了本会的大事着想。“韦小宝道:“徒儿以后好好的改。”
陈近南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改是改不了多少的。
你年纪还小,性子浮动些,也没做了什么坏事。以后须当时
时记住我的话。我对徒儿管教极严,你如犯了本会的规矩,心
术不正,为非作歹,为师的要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也决不
怜惜。”说着左手一探,擦的一声响,将桌子角儿抓了一块下
来,双手搓了几搓,木屑纷纷而下。
韦小宝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进去,随即喜欢得心痒难
搔,笑道:“我一定不做坏事。一做坏事,师父你就在我头上
这么一抓,这么一搓。再说,只消做得几件坏事,师父你这
手功夫便不能传授徒儿了。”
陈近南道:“不用几件,只是一件坏事,你我便无师徒之
份。”韦小宝道:“两件成不成?”陈近南脸一板,道:“你给
我正正经经的,少油嘴滑舌。一件便是一件,这种事也有讨
价还价的?”韦小宝应道:“是!”心中却说:“我做半件坏事,
却又如何?”
陈近南道:“你是我的第四个徒儿,说不定便是我的关门
弟子。天地会事务繁重,我没功夫再收弟子。你的三个师兄,
两个在与鞑子交战时阵亡,一个死于国姓爷光复台湾之役,都
是为国捐躯的大好男儿。为师的在武林中位份不低,名声不
恶,你可别替我丢脸。”
韦小宝道:“是!不过……不过……”陈近南道:“不过
什么?”韦小宝道:“有时我并不想丢脸,不过真要丢脸,也
没有法子。好比打不过人家,给人捉住了,关在枣子桶里,当
货物一般给搬来搬去,师父你可别见怪。”
陈近南皱起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叹了口长气,说道:
“收你为徒,只怕是我生平所作的一件大错事。但以天下大事
为重,只好冒一冒险。小宝,待会另有要务,你一切听我吩
咐行事,少胡说八道,那就不错。”韦小宝道:“是!”
陈近南见他欲言又止,问道:“你还想说什么?”韦小宝
道:“徒儿说话,总是自以为有理才说。我并不想胡说八道,
你却说我胡说八道,那岂不冤枉么?”陈近南不愿再跟他多所
纠缠,说道:“那你少说几句好了。”心想:“天下不知多少成
名的英雄好汉,在我面前都是恭恭敬敬,大气也不敢透一声,
这个刁蛮古怪的顽童,偏有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走向门
口,道:“你跟我来。”
韦小宝抢着开门,掀开门帷,让陈近南出去,跟着他来
到大厅。
厅上本来坐着二十来人,一见总舵主进来,登即肃立。陈
近南点了点头,走到上首的第二张椅上坐下。韦小宝见居中
有张椅子空着,在师父之上还空着一张椅子,心下纳罕:“难
道总舵主还不是最大?怎地在师父之上还有两个人?”
陈近南道:“众位兄弟,今日我收了个小徒。”向韦小宝
一指,道:“就是他!”
众人一齐上前,抱拳躬身,说道:“恭喜总舵主。”又向
韦小宝拱手,纷纷道喜。各人脸色有的显得十分欢喜,有的
则大为诧异,有的则似乎不敢相信。
陈近南吩咐韦小宝:“见过了众位伯伯、叔叔。”韦小宝
向众人磕头见礼。李力世在旁介绍:“这位是莲花堂香主蔡德
忠蔡伯伯。”“这位是洪顺堂香主方大洪方伯伯。”“这位是家
后堂香主马超兴马伯伯。”韦小宝在这些香主面前逐一磕头,
一共引见了九个堂的香主,以后引见的便是位份和职司较次
之人。
那九堂香主都还了半礼。连称:“不敢,小兄弟请起。”其
余各人竟不受他磕头,他刚要跪下,便给对方伸手拦住。韦
小宝身手敏捷,有时跪得快了,对方不及拦阻,忙也跪下还
礼,不敢自居为长辈。厅上二十余人,韦小宝一时也记不清
众人的姓名和会中职司,只知个个是天地会中的首脑人物,心
想:“我一拜总舵主为师,大家都当我是自己人,便将身分姓
名都说了出来。”心下好生喜欢。
陈近南待韦小宝和众人相见已毕,说道:“众位兄弟,我
收了这小徒后,想要他入我天地会。”众人齐声道:“那再好
也没有了。”
莲花堂香主蔡德忠是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说道:“自来名
师必出高徒。总舵主的弟子,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侠,在
我会中,必将建立大功。”家后堂香主马超兴又矮又胖,笑容
可掬,说道:“今日和韦家小兄弟相见,也没什么见面礼。姓
马的向来就会精打细算,这样罢,我和蔡香主二个,便做了
小兄弟入会的接引人,就算是见面礼了。蔡兄以为如何?”蔡
德忠哈哈大笑,说道:“老马打的算盘,不用说,定然是响的。
这一份不用花钱的见面礼,算我一个。”
众人嘻笑声中,陈近南道:“两位伯伯天大的面子,当你
的接引人,快谢过了。”
韦小宝道:“是!”上前磕头道谢。
陈近南道:“本会的规矩,入会兄弟的言行好歹,和接引
人有很大干系。我这小徒人是很机警的,就怕他灵活过了头,
做事不守规矩。蔡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以后也得帮我
担些干系,如见到他有什么行止不端,立即出手管教,千万
不可客气。”蔡德忠道:“总舵主太谦了。总舵主门下,岂有
不端之士?”陈近南正色道:“我并非太谦。对这个小孩儿,我
委实好生放心不下。大伙儿帮着我管教,也帮着我分担一些
心事。”马超兴笑道:“管教是不敢当的。小兄弟年纪小,若
有什么事不明白,大家是自己兄弟,自然是开诚布公,知无
不言,言无不尽。”陈近南点头道:“我这里先多谢了。”
韦小宝心想:“我又没做坏事,师父便老是担心我做坏事。
是了,他听了我对付老乌龟的手段,怕我老毛病发作,对他
也会如此这般。老乌龟想害死我,又不是我师父,我才毒瞎
了他眼睛。你真是我师父,教我真功夫,我怎会来作弄你?你
却把话说在前头,这里许多人个个都来管教管教,我动也不
能动了。”
只听陈近南道:“李兄弟,便请你去安排香堂,咱们今日
开香堂,让韦小宝入会。”李力世答应了出去安排。
陈近南道:“照往日规矩,有人要入本会,经人接引之后,
须得查察他的身世和为人,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两年,查明
无误,方得开香堂入会。但韦小宝在清宫之中担任职司,是
鞑子小皇帝身边十分亲近之人,于本会办事大有方便,咱们
只得从权。可不是我为了自己弟子而特别破例。”
众人都道:“弟兄们都理会得。”
洪顺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一部黑须又长又亮,朗声
说道:“咱们能有这么一位亲信兄弟,在鞑子小皇帝身边办事,
当真上天赐福,合该鞑子气数将尽,我大明江山兴复有望。这
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哪一个不明白总舵主的用心?”
韦小宝心想:“你们待我这么好,原来要我在皇上那边做
奸细。我到底做是不做?”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不禁颇感踌
躇。
蔡德忠当下将天地会的历史和规矩简略给韦小宝说知,
说道:“本会的创始祖师,便是国姓爷,原姓郑,大名上成下
功。当初国姓爷率领义师,进攻江南,围困江宁,功败垂成,
在退回台湾之前,接纳总舵主的创议,设立了这个天地会。那
时咱们的总舵主,便是国姓爷的军师。我和方兄弟、马兄弟、
胡兄弟、李兄弟,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等,都是国姓爷军
中的校尉士卒。”
韦小宝知道“国姓爷”便是郑成功,当年得明朝皇帝赐
姓为朱,因此人们尊称他为“国姓爷”。郑成功在江浙闽粤一
带声名极响,他于康熙元年去世,其时逝世未久,人人提到
他时,语气之间还是十分恭敬。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