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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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合集- 第2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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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名士,查慎行在投狱途中写诗赠给一位同科中进士的难友,
有两句是:“如此冰霜如此路,七旬以外两同年。”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诗人,置之唐人宋人间大概
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祯、赵翼、纪晓岚等都评他的诗
与陆游并驾齐驱,互有长短,恐怕有点过誉。康熙皇帝很喜
欢他的诗,他中举后三次考不中进士,康熙召他进宫,在南
书房当直。进宫之后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进士,这时他的
堂兄、二弟、侄儿、儿子都已中了进士。和查慎行癸未年
(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进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乡陈世
倌(《书剑恩仇录》中陈家洛的父亲)。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
是黄宗羲的弟子。
查慎行有《敬业堂诗集》五十卷,续集六卷。他在北京
狱中之时,仍不断做诗,今录其狱中诗数首,以见其诗风一
斑:
“哭三弟润木”:“家难同时聚,多来送汝终,吞声自兄弟,
泣血到孩童。地出阴寒洞,天号惨澹风。莫嗟泉路远,父子
获相逢。”(原注:上侄先一日卒。)按:润木即查嗣庭,其子
早一日死。
“闰三月朔作”:“年光何与衰翁事,也复时时唤奈何。为
百草忧春雨少,替千花惜晓风多。”按:“春雨少”当暗指朝
廷少恩,“晓风多”,当指政事严苛。
五言绝句:“南所对北监,传是锦衣狱。剩有围外人,追
夏思祸酷。”按“祸”指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无辜。“虫
以臭得名,横行罪难掩,均为血肉害,虮虱当末减。“人间有
桃杏,怅望春维暮。风卷飞花来,谁家庭下树。”(原注:清
明前一日大风,杏花数片,吹入墙内。)
“败群鹊”:“朝喳喳,暮啰啰,鹊声喜,乌声恶。儿童打
乌不打鹊,道是纥干生处乐维南(按:纥干,出名,积雪极
寒)。两鹊鸷不仁,占巢高树旁无邻,有如鹰化为鸠眼未化,
以猛济贪四顾图并吞,每当下食群退避,六国何敢争强秦?我
欲驱使去,举火兼巢焚,一回一叹还逡巡。天生万物何物无
败群?吁嗟乎!天生万物何物无败群?”
“春已尽矣,孤柳尚未舒条,困步其下偶成。”:“围外新
叶树,出墙高亭亭,画地乃为牢,独来伴拘囹。我衰何足道,
日夜望汝荣。已经三月余,众眼终未青。将毋学病叟,尔作
支离形?并生天地间,草木非无情。寄语后栽者,匆依问囚
厅。”
查慎行的诗篇中极多同情平民疾苦之作,甚至对禽兽草
木也寄以同情心。《敬业堂诗集》当时公开刊行,狱中诸诗也
都保留。
本书五十回的回目都是集查慎行诗中的对句。《敬业堂诗
集》篇什虽富,要选五十联七言句来标题每一回的故事内容,
倒也不大容易。这里所用的方法,不是像一般集句那样从不
同诗篇中选录单句,甚至是从不同作者的诗中选集单句,而
是选用一个人诗作的整个联句。有时上一句对了,下一句无
关,或者下一句很合用,上一句却用不着,只好全部放弃。因
此有些回目难免不很贴切。所以要集查慎行的诗,因为这些
诗大都是康熙曾经看过的(“狱中诗”自是例外),康熙又曾
为查慎行题过“敬业堂”三字的匾额。当然,也有替自己祖
先的诗句宣扬一下的私意。当代读书人知道查慎行是清代一
位重要诗人,但他的诗作到底怎样,恐怕很少人读到过,毕
竟,他不能和真正的大诗人相比。
古人写文章提到自己祖先,决不敢直呼其名,通常在字
号或官衔之下加一“公”字。记得小时候在祠堂中听长辈谈
论祖先,说到查慎行时称“初白太公”,说到查升时称“声山
太公”。现代人写白话文,不必这样迂了,要尊敬祖先,在自
己心中尊敬就是了。
本回回目中,“钩党”是“牵连陷害”,“纵横钩党清流
祸”的意思是:对许多有名的读书人株连迫害。“峭茜”是高
峻鲜明,形容人格高尚、风采俊朗,“峭茜风期月旦评”的意
思是:贤豪风骨之士,当会得到见识高超之人的称誉。

第二回 绝世奇事传闻里
最好交情见面初
扬州城自古为繁华胜地,唐时杜牧有诗云:“十年一觉扬
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古人云人生乐事,莫过于“腰缠十
万贯,骑鹤上扬州。”自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
为苏浙漕运必经之地。明清之季,又为盐商大贾所聚居,殷
富甲于天下。
清朝康熙初年,扬州瘦西湖畔的鸣玉坊乃青楼名妓汇聚
之所。这日正是暮春天气,华灯初上,鸣玉坊各家院子中传
出一片丝竹和欢笑之声,中间又夹着猜枚行令、唱曲闹酒,当
真是笙歌处处,一片升平景象。
突然之间,坊南坊北同时有五六人齐声吆喝:“各家院子
生意上的朋友,姑娘们,来花钱玩儿的朋友们,大伙儿听着:
我们来找一个人,跟旁人并不相干,谁都不许乱叫乱动。不
听吩咐的,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一阵吆喝之后,鸣玉坊中立
时静了片刻,跟着各处院子中喧声四起,女子惊呼声、男子
叫嚷声,乱成一团。
丽春院中正在大排筵席,十余名大盐商坐了三桌,每人
身边都坐着一名妓女,一听到这呼声,人人脸色大变。齐问:
“什么事?”“是谁?”“是官府查案吗?”突然间大门上擂鼓也

似的打门声响了起来,龟奴吓得没了主意,不知是否该去开
门。
砰的一声,大门撞开,涌进十七八名大汉。
这些大汉短装结束,白布包头,青带缠腰,手中拿着明
晃晃的钢刀,或是铁尺铁棍。众盐商一见,便认出是贩私盐
的盐枭。当时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
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般亡命之徒成群结
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遇到大队官兵时一哄而
散,逢上小队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与对垒。是以
官府往往眼开眼闭,不加干预。众盐商知道盐枭向来只是贩
卖私盐,并不抢劫行商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买卖盐斤,
也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忽然这般强凶霸道的闯进
鸣玉坊来,无不又是惊惶,又是诧异。
盐枭中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说道:“各位朋友,打扰莫怪,
在下陪礼。”说着抱拳自左至右、又自右至左的拱了拱手,跟
着朗声道:“天地会姓贾的朋友,贾老六贾老兄,在不在这里?”
说着眼光向众盐商脸上逐一扫去。
众盐商遇上他的眼光,都是神色惶恐,连连摇头,心下
却也坦然:“他们江湖上帮会自伙里闹事寻仇,跟旁人可不相
干。”
那盐枭老者提高声音叫道:“贾老六,今儿下午,你在瘦
西湖旁酒馆中胡说八道,说什么扬州贩私盐的人没种,不敢
杀官造反,就只会走私漏税,做些没胆子的小生意。你喝饱
了黄汤,大叫大嚷,说道扬州贩私盐的倘若不服,尽管到鸣
玉坊来找你便是。我们这可不是来了吗?贾老六,你是天地

会的好汉子,怎地做了缩头乌龟啦?”
其余十几名盐枭跟着叫嚷:“天地会的好汉子,怎么做了
缩头乌龟?”“辣块妈妈,你们到底是天地会,还是缩头会哪?”
那老者道:“这是贾老六一个人胡说八道,可别牵扯上天
地会旁的好朋友们。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哪
及得上天地会的英雄好汉?可是咱们缩头乌龟倒是不做的。”
等了好一会,始终不听得那天地会的贾老六搭腔。那老
者喝道:“各处屋子都去瞧瞧,见到那姓贾的缩头老兄,便把
他请出来。这人脸上有个大刀疤,好认得很。”众盐枭轰然答
应,便一间间屋子去搜查。
忽然东边厢房中有个粗豪的声音说道:“是谁在这里大呼
小叫,打扰老子寻快活?”
众盐枭纷纷喝道:“贾老六在这里了!”“贾老六,快滚出
来!”“他妈的,这狗贼好大胆子!”
东厢房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不姓贾,只是你们这
批家伙胡骂天地会,老子可听着不大顺耳。老子不是天地会
的,却知道天地会的朋友们个个是英雄好汉。你们这些贩私
盐的,跟他们提鞋儿、抹屁股也不配。”
众盐枭气得哇哇大叫,三名汉子手执钢刀,向东厢房扑
了进去。却听得“哎唷”、“啊哟”连声,三人一个接一个的
倒飞了出来,摔在地下。一名大汉手中钢刀反撞自己额头,鲜
血长流,登时晕去。跟着又有六名盐枭先后抢进房去,但听
得连声呼叫,那六人一个个都给摔了出来。这些人兀自喝骂
不休,却已无人再抢进房去。
那老者走上几步,向内张去,朦胧中见一名虬髯大汉坐

在床上,头上包了白布,脸上并无刀疤,果然不是贾老六。那
老者大声问道:“阁下好身手,请问尊姓大名?”
房内那人骂道:“你爹爹姓什么叫什么,老子自然姓什么
叫什么。好小子,连你爷爷的姓名也忘记了。”
站在一旁的众妓女之中,突然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妓女
“格格”一声,笑了出来。一名私盐贩子抢上一步,拍拍两记
耳光,打得那妓女眼泪鼻涕齐流。那盐枭骂道:“他妈的臭婊
子,有什么好笑?”那妓女吓得不敢再说。
蓦地里大堂旁钻出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大声骂道:“你
敢打我妈!你这死乌龟、烂王八,你出门便给天打雷劈,你
手背手掌上马上便生烂疔疮,烂穿你手,烂穿舌头,脓血吞
下肚去,烂断你肚肠。”
那盐枭大怒,伸手去抓那孩子。那孩子一闪,躲到了一
名盐商身后。那盐枭左手将那盐商一推,将他推得摔了一交,
右手一拳,往那孩子背心重重捶了下去。那中年妓女大惊,叫
道:“大爷饶命!”那孩子甚是滑溜,一矮身,便从那盐枭胯
下钻了过去,伸手抓出,正好抓住他的阴囊,使劲猛捏,只
痛得那大汉哇哇怪叫。那孩子却已逃了开去。
那盐枭气无可泄,砰的一拳,打在那中年妓女脸上。那
妓女立时晕了过去。那孩子扑到她身上,叫道:“妈,妈!”那
盐枭抓住孩子后领,将他提了起来,正要伸拳打去,那老者
喝道:“别胡吵!放下小娃子。”那盐枭放下孩子,在他屁股
上踢了一脚,将他踢得几个筋斗翻将出去,砰的一声,撞在
墙上。
那老者向那盐枭横了一眼,对着房门说道:“我们是青帮

弟兄,只因天地会一位姓贾的朋友公然辱骂青帮,又说在鸣
玉坊中等候我们来评理,因此前来找人。阁下既然不是天地
会的,又跟敝帮河水不犯井水,如何便出口伤人?请阁下留
下姓名,帮主他们查问起来,也好有个交代。”
房里那人笑道:“你们要寻天地会的朋友算帐,跟我什么
相干?我自在这里风流快活,大家既然河水不犯井水,那便
别来打扰老子兴头。不过我劝老兄一句,天地会的人,老兄
是惹不起的,给人家骂了,也还是白饶,不如挟起尾巴,乖
乖的去贩私盐、赚银子罢。”那老者怒道:“江湖之上,倒没
见过你这等不讲理的人。”房里那人冷冷的道:“我讲不讲理,
跟你有甚相干?莫非你想招郎进舍,要叫我姊夫?”
便在此时,门外悄悄闪进三个人来,也都是盐贩子的打
扮。一个手拿链子枪的瘦子低声问道:“点子是什么来头?”那
老者摇头道:“他不肯说,但口口声声的给天地会吹大气,说
不定那姓贾的便躲在他房里。”那瘦子一摆链子枪,头一撇,
那老者从腰间取出两柄尺来长的短剑。突然之间,四人一齐
冲进房中。
只听得房中兵刃相交之声大作,那丽春院乃鸣玉坊四大
院子之一,每间房都摆设得极为考究,梨木桌椅,红木床榻。
乒乓喀喇之声不绝,显是房中用具一件件碎裂。老鸨脸上肥
肉直抖,口中念佛,心痛无已。那四名盐枭不断吆喝呼叫,房
中那客人却默不作声。厅堂上众人都站得远远地,唯恐遭上
池鱼之殃。但听得兵刃碰撞之声越来越快,忽然有人长声惨
呼,猜想是一名盐枭头目受了伤。
那踢倒了孩子的大汉阴囊兀自痛得厉害,见那孩子从墙

边爬起身来,恼怒之下,挥拳又向他打去。那孩子侧身闪避,
那大汉反手一记耳光,打得那孩子转了两个圈子。众龟奴、盐
商眼见这盐枭如此凶狠,再打下去势必要将那孩子活活打死,
可是谁也不敢出言相劝。那大汉右拳举起,又往孩子头顶击
落。那孩子向前一冲,无地可避,便即推开厢房房门,奔了
进去。厅上众人都是“啊”的一声。那大汉一怔,却不敢冲
入房中追打。
那孩子奔进厢房,一时瞧不清楚,突然间兵刃相交,当
的一声,迸出几星火花,只见床上坐着一人,满头缠着白布
绷带,形状可怖。他只吓得“啊”的一声大叫。火星闪过,房
中又黑,厅上灯烛之光从房门中照映进来,渐渐看清,那头
缠绷带之人手提单刀,挥舞格斗。四名盐枭头目已只剩下两
名,两名瘦子都躺在地下,只有手握双短剑的老者和一名魁
梧汉子仍在相斗。那孩子心想:“这人头上受了重伤,站都站
不起来,打不过这些私盐贩子的。老子得赶快逃走。但不知
妈妈怎样了?”
他想起母亲被人殴辱。气往上冲,隔着厢房门大骂:“贼
王八,你奶奶的熊,我操你十八代祖宗的臭盐皮……你私盐
贩子家里盐多,奶奶、老娘、老婆死了,都用盐腌了起来,拿
到街上当母猪肉卖,一文钱三斤,可没人买这臭咸肉……”厅
上那盐枭听他骂得恶毒阴损,心下大怒,想冲进房去抓来几
拳打死,却又不敢进房。
房中那人突然间单刀一侧,刷的一声响,砍入那魁梧大
汉的左肩,连肩骨都砍断了。那大汉惊天动地般大声呼叫,摇
摇欲倒。那老者双剑齐出,刺向那人胸口。那人举刀格开,便

在此时,拍的一声闷响,那大汉一鞭击中他右肩,单刀当啷
落地。那老者一声吆喝,双剑疾刺。那人左掌翻出,喀喇喇
几声响,那老者肋骨纷断,直飞出房,狂喷鲜血,晕倒在地。
那大汉虽左肩重伤,仍然勇悍之极,举起钢鞭,向那人头顶
击落。那人却不闪避,竟似筋疲力尽,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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