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远远望见山洞前站着一个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满脸欢笑,向他飞奔过来,叫道:“我等了你这么久!我知道你终于会回来的。”
后记
儿童时候,我浙江海宁老家有个长工,名叫和生。他是残废的,是个驼子,然而只驼了右边的一半,形相特别显得古怪。虽说是长工,但并不做什么粗重工作,只是扫地、抹尘,以及接送孩子们上学堂。我哥哥的同学们见到了他就拍手唱歌:“和生和生半爿驼,叫他三声要发怒,再叫三声翻跟斗,翻转来象只瘫淘箩”。“瘫淘箩”是我故乡土话,指破了的淘米竹箩。
那时候我总是拉着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学不要唱,有一次还为此哭了起来,所以和生向来待我特别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总是抱了我上学,因为他的背脊驼了一半,不能背负。那时候他年纪已很老了,我爸爸、妈妈叫他不要抱,免得两个人都摔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厉害,我到他的小房里去瞧他,拿些点心给他吃。他跟我说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苏丹阳人,家里开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邻居一个美貌的姑娘对了亲。家里积蓄了几年,就要给他完婚了。这年十二月,一家财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这家财主又开当铺,又开酱园,家里有座大花园。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财主家过年要磨好几石糯米,磨粉的工夫在财主家后厅上做。这种磨粉的事我见得多了,只磨得几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砖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脚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来的。江南各处的风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说我就懂了。
只为要赶时候,磨米粉的工夫往往要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钟。这天他收了工,已经很晚了,正要回家,财主家里许多人叫了起来:“有贼!”有人叫他到花园去帮同捉贼。他一奔进花园,就给人几棍子打倒,说他是“贼骨头”,好几个人用棍子打得他遍体鳞伤,还打断了几根肋骨,他的半边驼就是这样造成的。他头上吃了几棍,昏晕了过去,醒转来时,身边有许多金银首饰,说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又有人在他竹箩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银和铜钱,于是将他送进知县衙门。贼赃俱在,他也分辩不来,给打了几十板,收进了监牢。
本来就算是作贼,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给关了两年多才放出来。在这段时期中,他父亲、母亲都气死了,他的未婚妻给财主少爷娶了去做继室。
他从牢里出来之后,知道这一切都是那财主少爷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边的尖刀,在那财主少爷身上刺了几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财主少爷只是受了重伤,却没有死。但财主家不断贿赂县官、师爷和狱卒,想将他在狱中害死,以免他出来后再寻仇。
他说:“真是菩萨保佑,不到一年,老爷来做丹阳县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说的老爷,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来是“美”字辈,但进学和应考时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沧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他为“沧珊先生”。他于光绪乙酉年中举,丙戍年中进士,随即派去丹阳做知县,做知县有成绩,加了同知衔。不久就发生了著名的“丹阳教案”。
邓之诚先生的“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这件事:
“天津条约许外人传教,于是教徒之足迹遍中国。莠民入教,辄恃外人为护符,不受官吏钤束。人民既愤教士之骄横,又怪其行动诡秘,推测附会,争端遂起。教民或有死伤,外籍教士即借口要挟,勒索巨款,甚至归罪官吏,胁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须革职永不叙用。内政由人干涉,国已不国矣。教案以千万计,兹举其大者:
“……丹阳教案。光绪十七年八月……刘坤一、刚毅奏,本年……江苏之丹阳、金匮、无锡、阳湖、江阴、如皋各属教堂,接踵被焚毁,派员前往查办……苏属案,系由丹阳首先滋事,将该县查文清甄别参革……“(光绪东华录卷一O五)
我祖父被参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将为首烧教堂的两人斩首示众,以便向外国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烧教堂的人民,通知为首的两人逃走,回报上司:此事是由外国教士欺压良民而引起公愤,数百人一涌而上,焚毁教堂,并无为首之人。跟着他就辞官,朝廷定了“革职”处分。
我祖父此后便在故乡闲居,读书做诗自娱,也做了很多公益事业。他编了一部“海宁查氏诗钞”,有数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这些雕版放了两间屋子,后来都成为我们堂兄弟的玩具)。出丧之时,丹阳推了十几位绅士来吊祭。当时领头烧教堂的两人一路哭拜而来。据我伯父、父亲们的说法,那两人走一里路,磕一个头,从丹阳直磕到我故乡。对这个说法,现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时候自然信之不疑。不过那两个人十分感激,最后几里路磕头而来当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时候到台湾,见到了我表哥蒋复聪先生。他是故宫博物院院长,此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学是同班同学。他跟我说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赞扬。那都是我本来不知道的。
和生说,我祖父接任做丹阳知县后,就重审狱中每一个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确是事实,也不便擅放。我祖父辞官回家时,索性悄悄将他带了来,就养在我家里。
和生直到抗战时才病死。他的事迹,我爸爸、妈妈从来不跟人说。和生跟我说的时候,以为他那次的病不会好了,也没叮嘱我不可说出来。
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里。“连城诀”是在这件真事上发展出来的,纪念在我幼小时对我很亲切的一个老人。和生到底姓什么,我始终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当然不会武功。我只记得他常常一两天不说一句话。我爸爸妈妈对他很客气,从来不差他做什么事。
这部小说写于一九六三年,那时“明报”和新加坡“南洋商报”合办一本随报附送的“东南亚周刊”,这篇小说是为那周刊而写的,书名本来叫做“素心剑”。
一九七七·四
金庸全集之《鹿鼎记》
作者: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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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
北风如刀,满地冰霜。
江南近海滨的一条大路上,一队清兵手执刀枪,押着七
辆囚车,冲风冒寒,向北而行。
前面三辆囚车中分别监禁的是三个男子,都作书生打扮,
一个是白发老者,两个是中年人。后面四辆中坐的是女子,最
后一辆囚车中是个少妇,怀中抱着个女婴。女婴啼哭不休。她
母亲温言相呵,女婴只是大哭。囚车旁一名清兵恼了,伸腿
在车上踢了一脚,喝道:“再哭,再哭!老子踢死你!”那女
婴一惊,哭得更加响了。
离开道路数十丈处有座大屋,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文士,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那文士见到这等情景,不禁长叹一声,
眼眶也红了,说道:“可怜,可怜!”
那小孩子问道:“爹爹,他们犯了什么罪了?”那文士道:
“又犯了什么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几人,都是我们
浙江有名的读书人,个个都是无辜株连。”他说到“无辜株
连”四字,声音压得甚低,生怕给押送囚车的官兵听见了。那
小孩道:“那个小女孩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罪?真没道理。”
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没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人为鼎镬,我为糜鹿!”
那小孩子道:“爹,你前几天教过我,‘人为刀俎,我为
鱼肉’,就是给人家斩割屠杀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
我们就是鱼和肉。‘人为鼎镬,我为糜鹿’这两句话,意思也
差不多么?”那文士道:“正是!”眼见官兵和囚车已经去远,
拉着小孩的手道:“外面风大,我们回屋里去。”当下父子二
人走进书房。
那文士提笔蘸上了墨,在纸上写了个“鹿”字,说道:
“鹿这种野兽,虽是庞然大物,性子却极为和平,只吃青草树
叶,从来不伤害别的野兽。凶猛的野兽要伤它吃它,它只有
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给人家吃了。”又写了“逐鹿”两
字,说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来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温顺
善良,只有给人欺压残害的份儿。《汉书》上说:‘秦失其鹿,
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说,秦朝失了天下,群雄并起,大家争
夺,最后汉高祖打败了楚霸王,就得了这只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点头道:“我明白了。小说书上说‘逐鹿中原’,就
是大家争着要做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欢,点了点头,
在纸上画了一只鼎的图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头锅子,
用这样三只脚的鼎,下面烧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来吃。
皇帝和大官都很残忍,心里不喜欢谁,就说他犯了罪,把他
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记》中记载蔺相如对秦王说:‘臣知
欺大王之罪当诛也,臣请就鼎镬。’就是说:‘我该死,将我
在鼎里烧死了罢!’”
那小孩道:“小说书上又常说‘问鼎中原’,这跟‘逐鹿
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错。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铸了九口大鼎。
当时的所谓‘金’其实是铜。每一口鼎上铸了九州的名字和
山川图形,后世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传》上:
‘楚子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
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保有九鼎。楚王只是楚国的诸侯,
他问鼎的轻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轨,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问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
知鹿死谁手’,就是不知哪一个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后来,‘问鼎’、‘逐鹿’这四个
字,也可借用于别处,但原来的出典,是专指做皇帝而言。”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道:“咱们做老百姓的,总是死路一条。
‘未知鹿死谁手’,只不过未知是谁来杀了这头鹿,这头鹿,却
是死定了的。”
他说着走到窗边,向窗外望去,只见天色阴沉沉地,似
要下雪,叹道:“老天爷何其不仁,数百个无辜之人,在这冰
霜遍地的道上行走。下起雪来,可又多受一番折磨了。”
忽见南边大道上两个人戴着斗笠,并肩而来,走到近处,
认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黄伯伯、顾伯伯来啦!”
快步迎将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哪一阵好风,吹得
你二位光临?”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颏下一部黑须、姓黄名宗羲,字梨
洲,浙江余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顾名
炎武,字亭林,江苏昆山人氏。黄顾二人都是当世大儒,明
亡之后,心伤国变,隐居不仕,这日连袂来到崇德。顾炎武
走上几步,说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紧事,特来和你商议。”
这文士姓吕名留良,号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县,也
是明末、清初一位极有名的隐士。他眼见黄顾二人脸色凝重,
又知顾炎武向来极富机变,临事镇定,既说是要紧事,自然
非同小可,拱手道:“两位请进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气。”当
下请二人进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说,黄伯伯、
顾伯伯到了,先切两盘羊膏来下酒。”
不多时,那小孩吕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
书房桌上。一名老仆奉上酒菜。吕留良待三人退出,关上了
书房门,说道:“黄兄,顾兄,先喝三杯!”
黄宗羲神色惨然,摇了摇头。顾炎武却自斟自饮,一口
气连干了六杯。
吕留良道:“二位此来,可是和‘明史’一案有关吗?”黄
宗羲道:“正是!”顾炎武提起酒杯,高声吟道:“清风虽细难
吹我,明月何尝不照人?’晚村兄,你这两句诗,真是绝唱!
我每逢饮酒,必诵此诗,必浮大白。”
吕留良心怀故国,不肯在清朝做官。当地大吏仰慕他声
名,保荐他为“山林隐逸”,应征赴朝为官,吕留良誓死相拒,
大吏不敢再逼。后来又有一名大官保荐他为“博学鸿儒”,吕
留良眼见若再相拒,显是轻侮朝廷,不免有杀身之祸,于是
削发为僧,做了假和尚。地方官员见他意坚,从此不再劝他
出山。“清风、明月”这两句诗,讥刺满清,怀念前明,虽然
不敢刊行,但在志同道合的朋辈之间传诵已遍,此刻顾炎武
又读了出来。黄宗羲道:“真是好诗!”举起酒杯,也喝了一
杯。吕留良道:“两位谬赞了。”
顾炎武一抬头,见到壁上挂着一幅高约五尺、宽约丈许
的大画,绘的是一大片山水,笔势纵横,气象雄伟,不禁喝
了声彩,画上只题了四个大字:“如此江山”,说道:“看这笔
路,当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吕留良道:“正是。”那“二
瞻”姓查,名士标,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画家,也和顾黄吕
诸人交好。黄宗羲道:“这等好画,如何却无题跋?”吕留良
叹道:“二瞻先生此画,颇有深意。只是他为人稳重谨慎,既
不落款,亦无题跋。他上个月在舍间盘桓,一时兴到,画了
送我,两位便题上几句如何?”
顾黄二人站起身来,走到画前仔细观看,只见大江浩浩
东流,两岸峰峦无数,点缀着奇树怪石,只是画中云气瀰漫,
山川虽美,却令人一见之下,胸臆间顿生郁积之意。
顾炎武道:“如此江山,沦于夷狄。我辈忍气吞声,偷生
其间,实令人悲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题诗一首,将二瞻先
生之意,表而出之?”吕留良道:“好!”当即取下画来,平铺
于桌。黄宗羲研起了墨。吕留良提笔沉吟半晌,便在画上振
笔直书。顷刻诗成,诗云:
“其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耻。其为崖山以后耶?
如此江山不忍视。吾今始悟作画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
视昔昔犹今,吞声不用枚衔嘴。画将桌羽西台泪,研入丹青
提笔泚。所以有画无诗文,诗文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