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从背后包袱中取出香烛,在神像前点上,三人拜倒在地,
磕起头来。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头还礼。
三人拜毕,脸有麻子的汉子朗声说道:“我们李将军知道
袁督师在关外打鞑子,立了大功,心里很是佩服。后来袁督
师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气愤得很。李将军派我们
来代他向督师的神位磕头。现今官逼民反,我们为了要吃饭,
只好抗粮杀官。求袁大元帅英魂保佑,我们打到北京,捉住
皇帝奸臣,一个个杀了,给大元帅和天下的老百姓报仇。”说
完又拜了几拜。
众人见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们督师,都心存好感,听了
他这番话,虽然语气粗陋,却是至诚之言。
孙仲寿上前作揖,说道:“多谢,多谢。请教高姓大名。”
那汉子说道:“我叫刘芳亮。李将军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帅忌辰,
因此派我前来在灵前拜祭,并和各位相见。”孙仲寿道:“多
承李将军厚意盛情,在下姓孙名仲寿。”那白净面皮的人道:
“啊,你是孙祖寿将军的弟弟。孙将军和鞑子拚命而死,我们
一向是很敬仰的。”
孙祖寿是抗清大将,在边关多立功勋,于清兵入侵时随
袁崇焕捍卫京师。袁崇焕下狱后,孙祖寿愤而出战,在北京
永定门外和大将满桂同时战死,名扬天下。孙仲寿文武全才,
向为兄长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战得脱,愤恨崇祯冤杀忠臣,
和袁崇焕的旧部散在江湖,抚育幼主,密谋复仇。他精明多
智,隐为袁党的首领。
孙祖寿慷慨重义,忠勇廉洁,《明史》上记载了两个故事:
孙祖寿镇守固关抗清时,出战受伤,濒于不起。他妻子
张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汤给他喝,同时绝食七日七夜,祈
祷上天,愿以身代。后来孙祖寿痊愈而张氏却死了。孙祖寿
感念妻恩,终身不近妇人。
他身为大将时,有一名部将路过他昌平故乡,送了五百
两银子到他家里。在当时原是十分寻常之事,但他儿子坚决
不受。后来他儿子来到军中,他大为嘉奖,请儿子喝酒,说:
“不受赠金,深得我心。倘苦你受了,这一次非军法从事不可。”
《明史》称赞他“其秉义执节如此。”
孙仲寿为人处事颇有兄风,是以为众所钦佩。
注:明成祖应浡泥国苏丹之请,封其山为“长宁镇
国山”,亲制碑文,并题诗一首,译意如下:
“在热带的海上,是浡泥国所处的地方。人民亲近仁义,
只有归顺,没有违逆。贤王勤恳谨慎,仰慕中华教化。大
明管理外国的官员加以指导,就到中国来朝拜了,带了
你的妃子、世子、兄弟、陪臣,来到大明宫殿阶下磕头,
陈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样,将温暖和愉乐普赐天下,
对任何人都一样眷顾,没有偏爱,没有歧视。’但我自己
反省,德行不够,没有你所说的这样伟大。你冒着风浪,
远涉重洋,乘船来到,实在是很辛苦。查考历来远邦的
臣属,归顺的时候就来朝拜,不服的时候就不来了,自
己前来都不容易,何况还带了家室?你国王秉志贞诚,象
金石一样坚固。西南各国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得上
你?你国内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镇宁邦国。现在在石碑
上刻了文字,以发扬你国王的美德。但愿你国王美德光
大,国秦民安,今后千秋万岁,都归附我大明。”
第二回 恩仇同患难
死生见交情
众人正要叙话,刘芳亮的黑脸从人忽然从后座上直纵出
去,站在门口。众人出其不意,不知发生甚么事,都站了起
来。只见那黑脸少年指着人群中两个中年汉子喝道:“你们是
曹太监的手下人,到这里来干甚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均知崇祯皇帝诛灭魏忠贤
和客氏之后,宫中朝中逆党虽然一扫而空,然而皇帝生性多
疑,又秉承自太祖、成祖以来的习气,对大臣多所猜忌,所
任用的仍是从他信王府带来的太监,其中最得宠的则是曹化
淳。此人统率皇帝的御用侦探和卫士,即所谓“厂卫”,刺探
朝中大臣和各地将帅的隐私,文武大臣往往不明不白的为皇
帝下旨诛杀,或是任意逮捕,关入天牢,所谓“下诏狱”,都
是由于曹化淳的密报。曹太监的名头,当时一提起来,可说
是人人谈虎色变。
那两人一个满腮黄须,四十上下年纪,另一个却面白无
须,矮矮胖胖。那矮胖子面色倏变,随即镇定,笑道:“你是
说我吗?开甚么玩笑?”黑脸少年道:“哼,开玩笑!你们两
个鬼鬼祟祟在客店里商量,要混进山宗来,又说已禀告了曹
太监,要派兵来一网打尽,这些话都给我听见啦!”
黄须人拔出钢刀,作势便要扑上厮拚。那白脸胖子却哈
哈一笑,说道:“李闯想收并山宗的朋友,居心险恶,哪一个
不知道了?你想来造谣生事,挑拨离间,那可不成。”他说话
声又细又尖,俨然太监声口,可是这几句话却也生了效。袁
党中便有多人侧目斜视,对李自成的使者起了疑心。
刘芳亮虽出身农家,但久经战阵,百炼成钢,见了袁党
诸人的神色,知道此人的言语已打动众心,便即喝道:“阁下
是谁?是山宗的朋友么?”这句话问中了要害,那人登时语塞,
只是冷笑。
孙仲寿喝道:“朋友是袁督师旧部么?我怎地没见过?你
是哪一位总兵手下?”
那白脸人知道事败,向黄须人使个眼色,两人陡地跃起,
双双落在门口。黄须人挥刀向黑脸少年砍去。那白脸人看似
半男半女,行动却甚是迅捷,腕底一翻,已抽出判官双笔,向
黑脸少年胸口点到。
黑脸少年因是前来拜祭,为示尊崇,又免对方起疑,上
山来身上不带兵刃。众人见他双手空空,骤遭夹击,便有七
八人要抢上救援。不料那少年武功甚是了得,左手如风,施
展擒拿手法,便抓黄须客的手腕,同时右手骈起食中两指,抢
先点向白脸人的双目。这两招迟发先至,立时逼得两名敌人
都退开了两步。
袁党众人见他只一招之间便反守为攻,暗暗喝采,俱各
止步。那两人见冲不出门去,知道身处虎穴,情势凶险之极,
刚退得两步,便又抢上。黑脸少年使开双掌,在单刀双笔之
间穿梭来去,攻多守少。那两人几次抢到门边,都被他逼了
回来。
白脸人心中焦躁,笔法一变,双笔横打竖点,招招指向
对方要穴。黄须客施展山西武胜门刀法,矮下身子,疾砍黑
脸少年下盘。众人眼见危急,都想伸手相助,但一瞥眼间,见
刘芳亮神色镇定,反而坐下来观战,均想,他自己人尚且不
急,定是有恃无恐,且看一下动静再说。
三人在大殿中腾挪来去,斗到酣处,黄须人突然惊叫一
声,单刀脱手向人丛中飞去。朱安国跃起伸手一抄,接在手
中。就在此时,黑脸少年踏进一步,左腿起处,一脚把黄须
人踢倒。他左腿尚未收回,右腿乘势又起,白脸人吃了一惊,
只想逼开敌人,夺门逃走下山,当下奋起平生之力,双笔一
先一后反点敌人胸口,黑脸少年右手陡出,抓住左笔笔端,使
力一扭,已把一只判官笔抢过。这时对方右笔跟着点到,他
顺手将笔梢砸了过去。双笔相交,当的一声,火星交迸,白
脸人虎口震裂,右笔跟着脱手。
黑脸少年一声长笑,右手抓住他胸口,一把提起,左手
扯住他的裤腰,双手一分,只听得嗤的一声,白脸人一条裤
子已被扯下来,裸出下身。众人愕然之下,黑脸少年笑道:
“你是不是太监,大家瞧瞧!”众人目光全都集到那白脸人的
下身,果见他是净了身的。哄笑声中,众人围了拢来,眼见
这黑脸少年出手奇快,武功高明之极,心下都甚敬佩。
这时早有人拥上去把白脸人和黄须人按住。孙仲寿喝问:
“曹太监派你们来干甚么?还有多少同党?怎么能混进来的?”
两人默不作声。孙仲寿一使眼色,罗参将提起单刀,呼呼两
刀把两人首级割下,放在神像前的供桌上。
孙仲寿拱手向刘芳亮道:“若不是三位发现奸贼,我们大
祸临头还不知道。”刘芳亮道:“那也是碰巧,我们在道上遇
见这两个家伙,见他们神色古怪,身手又很灵便,晚上便到
客店去查探,侥幸发觉了他们的底细。”
孙仲寿向刘芳亮的两位从人道:“请教两位尊姓大名。”两
人报了姓名,肤色白净的叫田见秀,黑脸少年名叫崔秋山。朱
安国过去拉住崔秋山的手,说了许多赞佩的话。
刘芳亮和孙仲寿及袁党中几个首脑人物到后堂密谈。刘
芳亮说道,李将军盼望大家携手造反,共同结盟。袁党的人
均感踌躇。众人虽然憎恨崇祯皇帝,决意暗中行刺,杀官诛
奸之事也已作了不少,但人人本来都是大明命官,要他们造
反,却是不愿,只求刺死崇祯后,另立宗室明君。何况李自
成总是“流寇”,虽然名头极大,但打家劫舍,流窜掳掠,干
的是强盗勾当,大家心中一直也不大瞧得起。袁党众人离军
之后,为了生计,有时也难免做几桩没本钱买卖,却从来不
公然自居盗贼。双方身分不同,议论良久难决。
最后孙仲寿道:“咱们的事已给曹太监知道,如不和李将
军合盟以举大事,不但刺杀崇祯给袁督师报仇之事难以成功,
只怕曹太监还要派人到处截杀。咱们势孤力弱,难免一一遭
了毒手。刘兄,咱们这样说定成不成?我们山宗帮李将军打
官兵,李将军事成之后,须得竭力灭了满洲鞑子。咱们话又
说明在先,日后李将军要做皇帝,我们山宗朋友却不赞成,须
得由太祖皇帝的子孙姓朱的来做。”
刘芳亮道:“李将军只是给官府逼不过,这才造反,自己
是决计不做皇帝的,这件事兄弟拍胸担保。人家叫我们流寇,
其实我们只是种田的庄稼汉,只求有口饭吃,头上这颗脑袋
保得牢,也就是了。我们东奔西逃,那是无可奈何。凭我们
这样的料子,也做不来皇帝大官。至于打建州鞑子嘛,李将
军的心意跟各位一模一样,平时说起,李将军对鞑子实是恨
到骨头里去。”
孙仲寿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袁党众人更无异言,于
是结盟之议便成定局。
里面在商议结盟大计,殿上朱安国和倪浩拉着崔秋山的
手,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朱安国道:“崔大哥,咱们虽是初会,可是一见如故,你
别当我们是外人。”崔秋山道:“两位大哥从前打鞑子、保江
山,兄弟一向是很钦佩的。今日能见到山宗这许多英雄朋友,
兄弟实是高兴得很。”倪浩道:“我冒昧请问,崔大哥的师承
是哪一位前辈英雄?”崔秋山道:“兄弟的受业恩师,是山西
大同府一声雷白野白老爷子。他老人家已去世多年了。”朱安
国和倪浩互望了一眼,均感疑惑。倪浩说道:“一声雷白老前
辈的大名,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有一句话崔大哥请勿见怪。
白老前辈武功虽高,但似乎还不及崔大哥。”崔秋山默然不语。
朱安国道:“虽然青出于蓝,徒弟高过师父的事也是常见,但
刚才我看崔大哥打倒两个奸细的身法手法,却似另有真传。”
崔秋山微一迟疑,道:“两位是好朋友,本来不敢相瞒。
我师父逝世之后,我机缘巧合,遇着一位世外高人。他老人
家点拨了我一点武艺,要我立誓不许说他名号,所以要请两
位大哥原谅。”
倪朱两人见他说得诚恳,忙道:“崔大哥快别这么说,我
们有一事相求,因此才大胆相问。”崔秋山道:“两位有甚么
事,便请直言。大家是自己人,何必客气?”朱安国道:“崔
大哥请等一等,我们去找两位朋友商量几句。”
朱倪二人把那姓应和姓罗的拉在一边。朱安国道:“这个
崔兄弟武艺高强,咱们这里没一个及得上。听他说话,性格
也甚是豪爽。”倪浩道:“就是说到师承时有点吞吞吐吐。”于
是把崔秋山的话复述了一遍。
那姓应的名叫应松,是袁崇焕帐下的谋士,当年宁远筑
城,曾出了不少力量。姓罗的名大千,是著名的炮手,宁远
一战,他点燃红夷大炮,轰死清兵无数,因功升到参将。
应松道:“咱们不妨直言相求,瞧他怎么说?”朱安国道:
“这事当先问过孙相公。”应松道:“不错。”
转到后殿,见孙仲寿和刘芳亮正谈得十分投契,于是把
孙仲寿请出来商量。这些武将所擅长的是行军打仗,冲锋陷
阵,说到长枪硬弩,十荡十决,那是勇不可当,但武学中的
拳脚器械功夫,却均自知不及崔秋山。
孙仲寿道:“应师爷,这件事关系幼主的终身,你先探探
那姓崔的口气。”应松点头答应,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三
人同去见崔秋山。
应松道:“我们有一件事,只有崔大哥帮这个忙,所以
……”
崔秋山见他们欲言又止,一副好生为难的神气,便道:
“兄弟是粗人,各位有甚么吩咐,只要兄弟做得到的,无不从
命。”
应松道:“崔兄很爽快,那么我们直说了。袁督师被害之
后,留下一位公子,那时还只有七岁。我们跟昏君派来逮捕
督师家属的锦衣卫打了一场,死了七个兄弟,才保全袁督师
这点骨血。”崔秋山嗯了一声。应松道:“这位幼主名叫袁承
志,由我们四人教他识字练武。他聪明得很,一教就会,这
几年来,我们的本领差不多都已传授给他了。虽然他年纪小,
功夫还不到家,但再跟着我们,练下去进境一定不大。”
崔秋山已明白他们的意思,说:“各位要他跟我学武?”朱
安国道:“刚才见崔大哥出手杀贼,武功胜过我们十倍,要是
崔大哥肯收这个徒弟,栽培他成材,袁督师在天之灵,定也
感激不尽。”说罢四人都作下揖去。
崔秋山连忙还礼,沉吟道:“承各位瞧得起,兄弟本来不
该推辞,不过兄弟现下是在李将军军中,来去无定,有时跟
官军接仗,也不知能活到哪一天。要袁公子跟我在队伍里,则
怕我没空教他,二则实在也太危险。”应松等均想这确是实情,
心中好生失望。
崔秋山忽道:“有一人功夫胜我不知多少倍,如果他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