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的
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
如闪电。赵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甚么不要?”张无忌
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敏道:
“你不要我的东西?这句话是真是假?为甚么你一开口就向我
讨解药?”
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是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
俞岱岩、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
乎便要流下泪来,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敏的种种恶
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这时杨逍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敏已被张无
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是有恃
无恐。各人便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动天下,怎地遇上
了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
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
掌玄冥神掌,我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
就是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
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
脚步一动,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于是放开了她手腕。
赵敏伸手摸了摸鬓边的珠花,嫣然一笑,说道:“怎么你
自己倒像没受甚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
必便伤得了人。”
赵敏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
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张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
真就是七虫七花膏。”
赵敏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给你。你
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做三
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
我容易,要得解药,却是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
给你的也只是假药、毒药。”
张无忌大喜,正自泪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颜开,忙道:
“哪三件事?快说,快说。”
赵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丑!我早跟你说过,我
一时想不起来,甚么时候想到了,随时会跟你说,只须你金
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
不会叫你去做违背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自然
也不会叫你去做猪做狗。”
张无忌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
我也当竭力以赴。”当下慨然道:“赵姑娘,倘若你惠赐灵药,
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
赴汤蹈火,唯君所使。”
赵敏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
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
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
“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
赵敏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罢?”张
无忌生怕她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了过来。赵
敏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
赵敏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
长袖一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
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敏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
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铁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
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将
箭射了过来。
张无忌左手一抄,将箭接在手中,只见那箭并无箭镞,箭
杆上却绑着一封信。张无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张教
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文曰:
“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
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赐之婢仆,委
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
张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
看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能够转动,于是
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张无忌从
怀中取出针刺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
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哪七种毒虫,七花是哪七种毒花,
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书明。
其实他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不须旁人
指点。他看解法全无错误,心知并非赵敏弄鬼,大喜之下,奔
进内院,依法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
便大为减轻,体内麻痒渐止,眼前彩晕消失。
他再去取出赵敏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察看,终
于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
芳清凉。
这一次他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断了它一条
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
绝无中毒象征,伤处更是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
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
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膏果然功效如神,两个多
月后,殷梨亭双手已能活动,看来日后不但手足可行动自如,
武功也不致大损。只是俞岱岩残废已久,要尽复旧观,势所
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势,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
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然仍是残废,却不复是丝
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
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
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无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
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域的众高手一鼓聚歼,
然后再分头攻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
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
有张三丰所付的武当派信符,又不泄漏自己身分,否则早已
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
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等等,无不严密戒备,
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报称天鹰
旗已改编完竣,尽数隶属明教。又说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
师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乱。其时元军仍是极强,且起事者
各自为战,互相并无呼应联络,都是不旋踵即被扑灭。
当日晚间,张三丰在后殿摆设素筵,替殷天正父子接风。
席间殷天正说起各地举义失败的情由,每一处起义,明教和
天鹰教下的弟子均有参与,被元兵或擒或杀,殉难者极众。群
豪听了,尽皆扼腕慨叹。
杨逍道:“天下百姓苦难方深,人心思变,正是驱除鞑子、
还我河山的良机。昔年阳教主在世,日夜以兴复为念,只是
本教向来行事偏激,百年来和中原武林诸派怨仇相缠,难以
携手抗敌。天幸张教主主理教务,和各派怨仇渐解,咱们正
好同心协力,共抗胡虏。”
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似乎不错。可惜都是废话,
近乎放屁一类。”杨逍听了也不生气,说道:“还须请周兄指
教。”周颠道:“江湖上都说咱们明教杀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
听到‘明教’两字,人人恨之入骨,甚么‘同心协力、共抗
胡虏’云云,说来好听,却又如何做起?”杨逍道:“咱们虽
然蒙此恶名,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
周颠笑道:“倘若的确是咱们杀了宋远桥、灭绝老尼、何太冲
他们,张真人还不是给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铁冠道人喝
道:“周颠,在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说八道!”周颠伸了
伸舌头,却不言语。
彭莹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依贫僧之见,
咱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领,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
同时人多眼宽,到底宋大侠、灭绝师太他们到了何处,在大
会中也可有个查究。”周颠道:“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那
就容易得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众人齐道:“怎么样?你
何不早说?”
周颠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说道:“只须教主去问一声
赵姑娘,少说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说哪,这些人不是给赵姑
娘杀了,便是给她擒了。”
这两个多月来韦一笑、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人,曾
分头下山探听赵敏的来历和踪迹,但自那日观前现身、和张
无忌击掌为誓之后,此人便不知去向,连她手下所有人众,也
个个无影无踪,找不着半点痕迹。群豪诸多猜测,均料想她
和朝廷有关,但除此之外,再也寻不着甚么线索了。此时听
周颠如此说,众人都道:“你这才是废话!要是寻得着那姓赵
的女子,咱们不会着落在她身上打听吗?”
周颠笑道:“你们当然寻不着。教主却不用寻找,自会见
着。教主还欠着她三件事没办,难道这位如此厉害的小姐,就
此罢了不成?嘿,嘿!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
便浑身寒毛直竖,害怕得发抖。”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但想
想也确是实情。
张无忌叹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个难题,我尽力办了,
就此了结此事,否则终日挂在心上,不知她会出甚么古怪花
样。彭大师适才建议,本教召集各路首领一会,此事倒是可
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当山上空等,终
究不是办法。”杨逍道:“教主,你说在何处聚会最好?”
张无忌略一沉吟,说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
本教两位人物的恩情。一是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
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
在何处。我想,本教这次大会,便在淮北蝴蝶谷中举行。”
周颠拍手道:“甚好,甚好!这个‘见死不救’,昔年我
每日里跟他斗口,人倒也不算坏,只是有些阴阳怪气,与杨
左使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见死不救,自己死时也无人救他,正
是报应。我周颠倒要去他墓前磕上几个响头。”
当下群豪各无异议,言明三个多月后的八月中秋,明教
各路首领,齐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会。
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掌职信使,分头自武当
山出发,传下教主号令:诸路教众,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
手于当地主理教务外,概于八月中秋前赶到淮北蝴蝶谷,参
见新教主。
其时距中秋日子尚远,张无忌见俞岱岩和殷梨亭尚未痊
可,深恐伤势有甚反复,以致功亏一篑,因此暂留武当山照
料俞殷二人,暇时则向张三丰请教太极拳剑的武学。韦一笑、
彭莹玉、说不得诸人,仍是各处游行,探听赵敏一干人的下
落。
杨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当,但为纪晓芙之事,对殷梨亭
深感惭愧,平日闭门读书,轻易不离室门一步。如此过了两
月有余,这日午后,张无忌来到杨逍房中,商量来日蝴蝶谷
大会,有哪几件大事要向教众交代。他以年轻识浅,忽当重
任,常自有战战兢兢之意,唯惧不克负荷,误了大事,杨逍
深通教务,因此张无忌要他留在身边,随时咨询。
两人谈了一会,张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
面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
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张无忌道:“杨左使,你文武
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
张无忌翻开书来,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书中
载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于唐武后延载元年
传入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
人始习此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
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
等重镇,均建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杀明教
徒,明教势力大衰。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
历朝均受官府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
尼教这个“摩”字,被人改为“魔”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
张无忌读到此处,不禁长叹,说道:“杨左使,本教教旨
原是去恶行善,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
受惨酷屠戮?”杨逍道:“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
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论是谁
有甚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良民,甚么
时候能少了?甚么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压,
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
官府不去欺压良民,土豪恶霸不敢横行不法,到那时候,本
教方能真正的兴旺。”杨逍拍案而起,大声道:“教主之言,正
说出了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当
真能有这么一日么?”
杨逍沉吟半晌,说道:“但盼真能有这么一天。宋朝本教
方腊方教主起事,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
他翻开那本书来,指到明教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震动天下
的记载。张无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说道:“大丈夫固当如是。
虽然方教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
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热如沸。
杨逍又道:“本教历代均遭严禁,但始终屹立不倒。南宋
绍兴四年,有个官员叫做王居正,对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
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观。”说着翻到书中一处,抄录着王
居正那道奏章。
张无忌看那奏章中写道:“伏见两浙州县有吃菜事魔之
俗。方腊以前,法禁尚宽,而事魔之俗犹未至于甚炽。方腊
之后,法禁愈严,而事魔愈不可胜禁。……臣闻事魔者,每
乡每村有一二桀黠,谓之魔头,尽录其乡村姓氏名字,相与
诅盟为魔之党。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
出力以相赈恤。盖不肉食则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