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
要跟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那确是来不及了。国家扰乱后
去平变,虽然复归安定,也已元气大伤。治病也当在疾病尚
未发作之时着手。但胡先生的天花是外感,却不能未病先治。”
又想到内经《阴阳应象大论》中那几句话:“善治者治皮毛,
其次治肌肤,其次治筋脉,其次治六腑,其次治五脏。治五
脏者,半死半生也。”心道:“良医见人疾病初萌,即当治理。
病入五脏后再加医治,已只一半把握了。似我这般阴毒散入
五脏六腑,何止半生半死,简直便是九死一生。”
正赞叹前贤卓识、行复自伤之际,忽听得隐隐蹄声,自
谷外直响进来,不多时已到了茅舍之外,只听一人朗声说道:
“武林同道,求见医仙胡先生,求他老人家治病。”
张无忌走到门口,只见门外站着一名面目黝黑的汉子,手
中牵着三匹马,两匹马上各伏着一人,衣上血迹模糊,显见
身受重伤。那汉子头上绑着一块白布,布上也是染满鲜血,一
只右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中,看来受伤也是不轻。
张无忌道:“各位来得真是不巧,胡先生自己身上有病,
卧床不起,无法为各位效劳,还是另请高明罢!”那汉子道:
“我们奔驰数百里,命在旦夕,全仗医仙救命。”
张无忌道:“胡先生身染天花,病势甚恶,此是实情,决
不敢相欺。”那汉子道:“我三人此番身受重伤,若不得蝶谷
医仙施救,那是必死无疑的了。相烦小兄弟禀报一声,且听
胡先生如何吩咐。”张无忌道:“既是如此,请问尊姓大名。”
那汉子道:“我三人贱名不足道,便请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
弟子。”
说到这里,身子摇摇欲坠,已是支持不住,猛地里嘴一
张,喷出一大口鲜血。
张无忌一凛,心想华山剑派鲜于通是胡先生的大仇人,不
知他对此如何处置,走到胡青牛房外,说道:“先生,门外有
三人身受重伤,前来求医,说是华山派鲜于掌门的弟子。”胡
青牛轻轻“咦”的一声,怒道:“不治不治,快赶出门去!”
张无忌道:“是。”回到草堂,向那汉子说道:“胡先生病
体沉重,难以见客,还请原谅。”那汉子皱起眉头,正待继续
求恳,伏在马背上的一个瘦小汉子忽地抬起头来,伸手弹出,
只见金光闪动,拍的一响,一件小小暗器击在草堂正中桌上。
那瘦汉子说道:“你拿这朵金花去给‘见死不救’看,说我三
人都是给金花的主儿打伤的。那人眼下便来寻他的晦气,‘见
死不救’若是治好了我们的伤,我们三人便留在这里,助他
御敌。我三人武功便算不济,也总是多三个帮手。”
张无忌听他说话大剌剌的,远不及第一个汉子有礼,走
近桌边,只见那暗器是一朵黄金铸成的梅花,和真梅花一般
大小,白金丝作的花蕊,打造得十分精巧。他伸手去拿,不
料那瘦子这一弹手劲甚强,金花嵌入桌面,竟然取不出来,只
得拿过一把药镊,挑了几下,方才取出,心想:“这瘦子的武
功不弱,但在这金花的主儿手下却伤得这般厉害,他说那人
要来寻仇,倒须跟先生说知。”于是手托金花,走到胡青牛房
外,转述了那瘦小汉子的话。
胡青牛道:“拿进来我瞧。”张无忌轻轻推开房门,揭开
门帘,但见房内黑沉沉的宛似夜晚,他知天花病人怕风畏光,
窗户都用毡子遮住。胡青牛脸上蒙着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对
眼睛。张无忌暗自心惊:“不知青布之下,他脸上的痘疮生得
如何?病好之后,会不会成为麻皮?”胡青牛道:“将金花放
在桌上,快退出房去。”
张无忌依言放下金花,揭开门帘出房,还没掩上房门,听
胡青牛道:“他们三人的死活,跟我姓胡的绝不相干。胡青牛
是死是活,也不劳他三个操心。”波的一声,那朵金花穿破门
帘,飞掷出来,当的一响,掉在地下,张无忌和他相处两年
有余,从未见他练过武功,原来这位文质彬彬的神医却也是
武学高手,虽在病中,武功未失。
张无忌拾起金花,走出去还给了那瘦汉,摇了摇头,道:
“胡先生实是病重……”猛听得蹄声答答,车声辚辚,有一辆
马车向山谷驰来。
张无忌走到门外,只见马车驰得甚快,转眼间来到门外,
顿然而止。车座上走下一个淡黄面皮的青年汉子,从车中抱
出一个秃头老者,问道:“蝶谷医仙胡先生在家么?崆峒门下
圣手伽蓝简捷远道求医……”第三句话没说出口,身子晃了
几下,连着手中的秃头老者,一齐摔倒在地。说也凑巧,拉
车的两匹健马也乏得脱了力,口吐白沫,同时跪倒。
瞧了二人这般神情,不问可知是远道急驰而来,途中毫
没休息,以致累得如此狼狈。张无忌听到“崆峒门下”四字,
心想在武当山上逼死父母的诸人之中,有崆峒派的长老在内,
这秃头老者当日虽然没曾来到武当,但料想也非好人,正想
回绝,忽见山道上影影绰绰,又有四五人走来,有的一跛一
拐,有的互相携扶,都是身上有伤。
张无忌皱起眉头,不等这干人走近,朗声说道:“胡先生
染上天花,自身难保,不能为各位治伤。请大家及早另寻名
医,以免耽误了伤势。”
待得那干人等走近,看清楚共有五人,个个脸如白纸,竟
无半点血色,身上却没有伤痕血迹,看来都是受了内伤。为
首一人又高又胖,向秃头老者简捷和投掷金花的瘦小汉子点
了点头,三人相对苦笑,原来三批人都是相识的。张无忌好
奇心起,问道:“你们都是被那金花的主人所伤么?”那胖子
道:“不错。”那最先到达、口喷鲜血的汉子问道:“小兄弟贵
姓?跟胡先生怎生称呼?”张无忌道:“我是胡先生的病人,知
道胡先生说过不治,那是决计不治的,你们便赖在这里也没
用。”
说话间,先后又有四个人到来,有的乘车,有的骑马,一
齐求恳要见胡青牛。
张无忌大感奇怪:“蝴蝶谷地处偏僻,除了魔教中人,江
湖上知者甚少,这些人或属崆峒,或隶华山,均非魔教,怎
地不约而同的受伤,又不约而同的赶来求医?”又想:“那金
花的主人既如此了得,要取这些人的性命看来也非难事,却
何以只将各人打得重伤?”
那十四人有的善言求恳,有的一声不响,但都是磨着不
走,眼见天色将晚,十四个人挤满了一间草堂。煮饭的僮儿
将张无忌所吃的饭菜端了出来。张无忌也不跟他们客气,自
顾自的吃了,翻开医书,点了油灯阅读,对这十四人竟是视
而不见,心想:“我既学了胡先生的医术,也得学一学他‘见
死不救’的功夫。”
夜阑人静,茅舍中除了张无忌翻读书页、伤者粗重的喘
气之外,再无别的声息。突然之间,屋外山路上传来了两个
人轻轻的脚步声音,足步缓慢,走向茅舍而来。
过了片刻,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说道:“妈,屋里有灯火,
这就到了。”从声音听来,女孩年纪甚幼。一个女子声音道:
“孩子,你累不累?”那女孩道:“我不累,妈,医生给你治病,
你就不痛了。”那女子道:“嗯,就不知医生肯不肯给我治。”
张无忌心中一震:“这女子的声音好熟!似乎是纪晓芙姑
姑。”只听那女孩道:“医生定会给你治的。妈,你别怕,你
痛得好些了么?”那女子道:“好些了,唉,苦命的孩子。”张
无忌听到这里,再无怀疑,纵身抢到门口,叫道:“纪姑姑,
是你么?你也受了伤么?”月光之下,只见一个青衫女子携着
一个小女孩,正是峨嵋女侠纪晓芙。
她在武当山上见到张无忌时,他末满十岁,这时相隔将
近五年,张无忌已自孩童成为少年,黑夜中突然相逢,那里
认得出来,一愕之下,道:“你……你……”
张无忌道:“纪姑姑,你不认得我了罢?我是张无忌。在
武当山上,我爹爹妈妈去世那天,曾见过你一面。”
纪晓芙“啊”的一声惊呼,万料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
想起自己以未嫁之身,却携了一个女儿,张无忌是自己未婚
夫殷梨亭的师侄,虽然年少,终究难以交代,不由得又羞又
窘,胀得满脸通红。她受伤本是不轻,一惊之下,身子摇晃,
便要摔倒。
她小女儿只八九岁年纪,见母亲快要摔跤,忙双手拉住
她手臂,可是人小力微,济得甚事?眼见两人都要摔跌,张
无忌抢上扶住纪晓芙肩头,道:“纪姑姑,请进去休息一会。”
扶着她走进草堂。灯火下只见她左肩和左臂都受了极厉害的
刀剑之伤,包扎的布片上还在不断渗出鲜血,又听她轻声咳
嗽不停,无法自止。
张无忌此时的医术,早已胜过寻常的所谓“名医”,听得
她咳声有异,知是肺叶受到重大震荡,便道:“纪姑姑,你右
手和人对掌,伤了太阴肺脉。”
当下取出七枚金针,隔着衣服,便在她肩头“云门”、胸
口“华盖”、肘中“尺泽”等七处穴道上刺下去。其时他的针
灸之术,与当年医治常遇春时自己有天壤之别。这两年来,他
跟着胡青牛潜心苦学,于诊断病情、用药变化诸道,限于见
闻阅厉,和胡青牛自是相去尚远,但针灸一门,却已学到了
这位“医仙”的七八成本领。
纪晓芙初时见他取出金针,还不知他的用意,哪知他手
法极快,一转眼间,七枚金针便分别刺入自己的穴道,她这
七处要穴全属于手太阴肺经,金针一到,胸口闭塞之苦立时
大减。她又惊又喜,说道:“好孩子,想不到你在这里,又学
会了这样好的本领。”
那日在武当山上,纪晓芙见张翠山、殷素素自杀身亡,怜
悯张无忌孤苦,曾柔声安慰,又除下自己颈中黄金项圈,要
想给他。但张无忌当时心中愤激悲痛,将所有上山来的人,都
当作是迫死他父母的仇人,因之对纪晓芙出言顶撞,使她难
以下台。后来张无忌年纪大后,得知当日父亲和诸师伯叔曾
拟和峨嵋诸侠联手,共抗强敌,才知峨嵋派其实是友非敌,而
于纪晓芙对他的一番心意,事后回想,心中更常自感激。
两年之前,他和常遇春深夜在树林中见到了纪晓芙力救
彭和尚,更觉这位纪姑姑为人极好,至于她何以未嫁生子、是
否对不起殷叔叔等情由,他年纪尚小,于这些男女之情全不
了然,听过之后便如春风过耳,绝不萦怀。纪晓芙自己心虚,
斗然间遇到和殷梨亭相识之人时便窘迫异常,深感无地自容,
其实这件事张无忌在两年前便已从丁敏君口中听到,他认定
丁敏君是个坏女人,那么她口中所说的事,也就便未必是坏。
他这时但见纪晓芙的女儿站在母亲身旁,眉目如画,黑
漆般大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好奇的望着自己。那女孩将口俯
在母亲耳边,低声道:“妈,这个小孩便是医生吗?你痛得好
些了么?”纪晓芙听她叫自己为“妈”,又是脸上一红,事已
至此,也无法隐瞒,脸上神色甚是尴尬,道:“这位是张家哥
哥,他爹爹是妈的朋友。”向张无忌低声道:“她……她叫
‘不悔’。”顿了顿,又道:“姓杨,叫杨不悔!”张无忌笑道:
“好啊,小妹妹,你的名字倒跟我有些相像,我叫张无忌,你
叫杨不悔。”
纪晓芙见张无忌神色如常,并无责难之意,心下稍宽,向
女儿道:“无忌哥哥的本领很好,妈已不大痛啦。”
杨不悔灵活的大眼睛转了几转,突然走上前去,抱住张
无忌,在他面颊上吻了一下。她除了母亲之外,从来不见外
人,这次母亲身受重伤,急难之中,竟蒙张无忌替她减轻痛
苦,心中自是大为感激。她对母亲表示欢喜和感谢,向来是
扑在她怀里,在她脸上亲吻,这时对张无忌便也如此。
纪晓芙含笑斥道:“不儿,别这样,无忌哥哥不喜欢的。”
杨不悔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明其理,问张无忌道:“你不喜欢
么?为甚么不要我对你好?”张无忌笑道:“我喜欢的,我也
对你好。”在她柔嫩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杨不悔拍手道:
“小医生,你快替妈妈的伤全都治好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张无忌见这个小妹妹天真活泼,甚是可爱。他十多年来,
相识的都是年纪大过他很多的伯伯叔叔,常遇春虽和他兄弟
相称,也大了他八岁。那日舟中和周芷若匆匆一面,相聚不
到一天,便即分手,此外从未交过一个小朋友,这时不禁心
道:“要是我有这样一个有趣的亲妹子,便可常常带着她玩耍
了。”他还只十四岁,童心犹是极盛,只是幼历坎坷,实无多
少玩耍嬉戏的机会。
纪晓芙见圣手蓝伽简捷等一干人伤势狼藉,显是未经医
理,她不愿占这个便宜,说道:“这几位比我先来,你先瞧瞧
他们罢。这会儿我已好多了。”
张无忌道:“他们是来向胡先生求医的。胡先生自己身染
重病,不能医人,这几位却不肯走。纪姑姑,你并非向胡先
生求医,小侄在这儿耽得久了,略通一点粗浅的医理,你若
是信得过,小侄便瞧瞧你的伤势。”
纪晓芙受伤后得人指点,来到蝴蝶谷,原和简捷等人一
般,也是要向胡青牛求医,这时听了张无忌这几句话,又见
到简捷等一干人的情状,显是那“见死不救”胡青牛不肯施
治,何况张无忌适才替她针治要穴,立时见效,看来他年纪
虽小,医道却着实高明,便道:“这可多谢你啦。大国手不肯
治,请小国手治疗也是一样。”
当下张无忌请她走到厢房之中,剪破她创口衣服,发觉
她肩臂上共受了三处刀伤,臂骨亦已折断,上臂骨有一处裂
成碎片。这等骨碎,在外科中本是极难接续,但在“蝶谷医
仙”的弟子看来,却也寻常,于是替她接骨疗伤,敷上生肌
活血的药物,再开了一张药方,命僮儿按方煎药。他初次替
人接骨,手法未免不够敏捷,但忙了个把时辰,终于包扎妥
善,说道:“纪姑姑,请你安睡一会,待会麻药药性退了,伤
口会痛得很厉害。”纪晓芙道:“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