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针的手段自是极为拙劣,只不过照着胡青牛每日给他施针
之法,依样葫芦而已。胡青牛的金针乃软金所制,非有深湛
的内力,不能使用。张无忌用力稍大,那针登时弯了,再也
刺不进去。只得按将出来又刺。自来针刺穴道,决无出血之
理,但他这么毛手毛脚的一番乱搅,常遇春“关元穴”上登
时鲜血涌出。“关元穴”位处小腹,乃人身要害,这一出血不
止,张无忌心下大急,便是手足无措起来。
忽听得身后一阵哈哈大笑之声,张无忌回过头来,只见
胡青牛双手负在背后,悠闲自得,笑嘻嘻的瞧他弄得两手都
染满了鲜血。张无忌急道:“胡先生,常大哥‘关元穴’流血
不止,那怎么办啊?”胡青牛道:“我自然知道怎么办,可是
何必跟你说?”张无忌昂然道:“现下咱们也一命换一命,请
你快救常大哥,我立时死在你面前便是。”
胡青牛冷冷的道:“说过不治,总之是不治的了,胡青牛
不过见死不救,又不是催命的无常,你死了于我有甚么好处?
便是死十个张无忌,我也不会救一个常遇春。”
张无忌知道再跟他多说徒然白费时光,心想这金针太软,
我是用不来的,这个时候也没处去寻找别样金针,便是铜针
铁针也寻不到一枚,略一沉吟,去折了一根竹枝,用小刀削
成几根光滑的竹签,在常遇春的“紫宫”、“中庭”、“关元”、
“天池”四处穴道中扎了下去。竹签硬中带有韧性,刺入穴道
后居然并不流血。过了半晌,常遇春呕出几大口黑血来。
张无忌不知自己乱刺一通之后是使他伤上加伤,还是竹
针见效,逼出了他体内的瘀血,回头看胡青牛时,见他虽是
一脸讥嘲之色,但也隐然带着几分赞许。张无忌知道这几下
竹针刺穴并未全错,于是进去乱翻医书,穷思苦想,拟了一
张药方。他虽从医书上得知某药可治某病,但到底生地、柴
胡是甚么模样,牛膝、熊胆是怎么样的东西,却是一件也不
识得,当下硬着头皮,将药方交给煎药的僮儿,说道:“请你
照方煎一服药。”
那僮儿将药方拿去呈给胡青牛看,问他是否照煎。胡青
牛鼻中哼了一哼,道:“可笑,可笑!”冷笑三声,说道:“你
照煎便是。他服下倘若不死,世上便没有死人了。”张无忌抢
过药方,将几味药的分量减少了一半。那僮儿便依方煎药,煎
成了浓浓的一碗。
张无忌将药端到常遇春口边,含泪道:“常大哥,这服药
喝下去是吉是凶,小弟委实不知……”常遇春笑道:“妙极,
妙极,这叫作盲医治瞎马。”闭了眼睛,仰脖子将一大碗药喝
得涓滴不存。
这一晚常遇春腹痛如刀割,不住的呕血。张无忌在雷电
交作的大雨之中服侍着他,直折腾了一夜。到得次日清晨,大
雨止歇,常遇春呕血渐少,血色也自黑变紫,自紫变红。
常遇春喜道:“小兄弟,你的药居然吃不死人,看来我的
伤竟是减轻了好多。”张无忌大喜,道:“小弟的药还使得么?”
常遇春笑道:“先父早料到有今日之事,是以给我取个名字,
叫作‘常遇春’,那是说常常会遇到你这妙手回春的大国手啊。
只是你用的药似乎稍嫌霸道,喝在肚中,便如几十把小刀子
在乱削乱砍一般。”
张无忌道:“是,是。看来分量确是稍重了些。”
其实他下的药量岂止“稍重”,而是重了好几倍,又无别
般中和调理之药为佐,一味的急冲猛攻。他虽从胡青牛的医
书中找到了对症的药物,但用药的“君臣佐使”之道,却是
全不通晓,若非常遇春体质强壮,雄健过人,早已抵受不住
而一命呜呼了。
胡青牛盥洗已毕,慢慢踱将出来,见常遇春脸色红润,精
神健旺,不禁吃了一惊,暗道:“一个聪明大胆,一个体魄壮
健,这截心掌的掌伤,倒给他治好了。”
当下张无忌又开了一张调理补养的方子,甚么人参、鹿
茸、首乌、茯苓,诸般大补的药物都开在上面,胡青牛家中
所藏药材,无一而非珍品,药力特别浑厚。如此调补了十来
日,常遇春竟是神采奕奕,武功尽复旧观,对张无忌道:“小
兄弟,我身上伤势已然痊愈,你每日陪我露宿,也不是道理。
咱们就此别过。”
这一个多月之中,张无忌与他共当患难,相互舍命相交,
已结成了生死好友,一旦分别,自是恋恋不舍,但想常遇春
终不能长此相伴,只得含泪答应。
常遇春道:“小兄弟,你也不须难过,三个月后,我再来
探望,其时如你身上寒毒已然去尽,便送你去武当山和你太
师父相会。”
他走进茅舍,向胡青牛拜别,说道:“弟子伤势痊可,虽
是张兄弟动手医治,但全凭师伯医书指引,又服食了师伯不
少珍贵的药物。”胡青牛点点头,道:“那算不了甚么。你伤
势已愈,所减者也不过是四十年的寿算而已。”常遇春不懂,
问道:“甚么?”胡青牛道:“依你体魄而言,至少可活过八十
岁。但那小子用药有误,下针时手劲方法不对,以后每逢阴
雨雷电,你便会周身疼痛,大概在四十岁上,便要见阎王去
了。”
常遇春哈哈一笑,慨然道:“大丈夫济世报国,若能建立
功业,便三十岁亦已足够,何必四十?要是碌碌一生,纵然
年过百岁,亦是徒然多耗粮食而已。”胡青牛点了点头,便不
再言语了。(按:《明史·常遇春传》:“(常遇春)暴疾卒,年
仅四十。”)
张无忌直送到蝴蝶谷口,常遇春一再催他回去,两人才
挥泪而别。张无忌心下暗暗立志:“我胡里胡涂的医错了常大
哥,害得他要损四十年寿算。他身子在我手中受损,难道日
后便不能在我手中受益?我总要设法医得他和以前一般无
异。”
自此胡青牛每日为张无忌施针用药,消散他体内的寒毒。
张无忌却孜孜不倦的阅读医书,记忆药典,遇有疑难不明之
处,便向胡青牛请教。这一着投胡青牛之所好,便即详加指
点。有时张无忌提一些奇问怪想,也颇能触发胡青牛以前从
未想到过的某些途径。他初时打算将张无忌治愈之后,便即
下手将他杀死,但这时觉得这少年一死,谷中便少了唯一可
以谈得来的良伴,倒不想他就此早愈早死。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胡青牛忽然发觉,张无忌无名指
外侧的“关冲穴”、弯臂上二寸的“清冷渊”、眉后陷中的
“丝竹空”等穴道,下针后竟是半点消息也没有。这些穴道均
属“手少阳三焦经”。三焦分上焦、中焦、下焦,为五脏六腑
的六腑之一,自来医书之中,说得玄妙秘奥,难以捉摸。(按:
中国医学的三焦,据医家言,当即指人体的各种内分泌而言。
今日科学昌明,西医对内分泌之运用和调整仍是所知不多,自
来即为医学中一项极为困难的部门。)胡青牛潜心苦思,使了
许多巧妙方法,始终不能将张无忌体内散入三焦的阴毒逼出。
十多日中,累得他头发也白了十余根。
张无忌见他劳神焦思,十分苦恼,心下深为感激,又是
不安,说道:“胡先生,你已尽心竭力为我驱毒。世上人人都
是要死的,我这散入三焦中的阴毒驱除不去,那是命数使然,
你也不必太过费心,为了救我一命而有损身子。”
胡青牛哼了一声,淡淡的道:“你瞧不起我们明教、天鹰
教,我几时要救你性命了?只是我治不好你,未免显得我
‘蝶谷医仙’无能。我要治好你之后,再杀了你。”
张无忌打了个寒噤,听他说来轻描淡写,似乎浑不当一
回事,但知他说出了口,决计不再变更,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看我身上的阴毒终是驱除不掉,你不用下手,我自己也会
死的。世人似乎只盼别人都死光了,他才快活。大家学武练
功,不都是为了打死别人么?”
胡青牛望着庭外天空,出神半晌,幽幽的道:“我少年之
时潜心学医,立志济世救人,可是救到后来却不对了。我救
活了的人,竟反过面来狠狠的害我。有一个少年,在贵州苗
疆中了金蚕蛊毒,那是无比的剧毒,中者固然非死不可,而
且临死之前身历天下诸般最难当的苦楚。我三日三晚不睡,耗
尽心血救治了他,和他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又把我的亲妹
子许配给他为妻。哪知后来他却害死了我的亲妹子。你道此
人是谁?他今日正是名门正派中鼎鼎大名的首脑人物啊。”
张无忌见他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心中油然而
起怜悯之意,暗想:“原来他生平经历过不少惨事,这才养成
了‘见死不救’的性子。”问道:“这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的人是谁?”胡青牛咬牙切齿的道:“他……他便是华山派的
掌门人鲜于通。”张无忌道:“你怎么不去找他算帐?”
胡青牛叹道:“我前后找过他三次,都遭惨败,最后一次
还险些命丧他手。此人武功了得,更兼机智绝伦,他的外号
便叫作‘神机子’,我实在远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身为华山
派掌门,人多势众。我明教这些年来四分五裂,教内高手自
相残杀,个个都是自顾不暇,无人能够相助。再说,我也耻
于求人。这场怨仇,只怕是报不成的了。唉,我苦命的妹子,
我自幼父母见背,兄妹俩相依为命……”说到这里,眼中泪
光莹然。
张无忌心想:“他其实并非冷醋无情之人。”胡青牛突然
厉声喝道:“今日我说的话,从此不得跟我再提,若是泄漏给
旁人知晓,我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张无忌本想顶撞
他几句,但忽地心软,觉得此人遭遇之惨,亦不下于己,便
道:“我不说便是。”胡青牛摸了摸他头发,叹道:“可怜,可
怜!”转身进了内堂。
胡青牛自和张无忌这日一场深谈,又察觉他散入三焦的
寒毒总归难以驱除,即以精深医术与他调理,亦不过多延数
年之命,竟对他变了一番心情。虽然自此再不向他吐露自己
的身世和心事,但见他善解人意,山居寂寞,大是良伴,便
日日指点他医理中的阴阳五行之变、方脉针炙之术。张无忌
潜心钻研,学得极是用心。胡青牛见他悟性奇高,对《黄帝
虾蟆经》、《西方子明堂炙经》、《太平圣惠方》、《灸甲乙经》、
孙思邈《千金方》等医学尤有心得,不禁叹道:“以你的聪明
才智,又得遇我这个百世难逢的明师,不到二十岁,该当便
能和华佗、扁鹊比肩,只是……唉,可惜,可惜。”
言下之意自是说等你医术学好,寿命也终了,这般苦学,
又有何用?张无忌心中却另有一番主意,他决意要学成高明
医术,待见到常遇春时,将他大受亏损的身子治得一如原状,
又盼能令俞岱岩不必靠人扶持,能自己行走。这是他的两大
心愿,若能如愿以偿之后自己寿元再尽,也无所憾了。
谷中安静无事,岁月易逝,如此过了两年有余,张无忌
已是一十四岁。这两年之中,常遇春曾来看过他几次,说张
三丰知他病况颇有起色,十分欣喜,命他便在蝴蝶谷多住些
日子,以求痊愈。张三丰和六名弟子各有衣物用品相赠,都
说对他甚是想念记挂,由于门派有别,不便前来探视。张无
忌对太师父和六位师叔伯也是思念殊深,恨不得立时便回武
当山去相见。常遇春又说起谷外消息,这年来蒙古人对汉人
的欺压日甚,众百姓衣食不周,群盗并起,眼见天下大乱:同
时江湖上自居名门正派和被目为魔教邪派之间的争斗,也是
愈趋激烈,双方死伤均重,冤仇越结越深。
常遇春每次来到蝴蝶谷,均是稍住数日即去,似乎教中
事务颇为忙碌。
一日晚间,张无忌读了一会王好古所著医书《此事难
知》,觉得昏昏沉沉的甚是困倦,当即上床安睡。次日起身,
更觉头痛得厉害,想去找些发散风寒的药物来食,走到厅上,
只见日影西斜,原来已是午后,他吃了一惊:“这一觉睡得好
长,看来是生了病啦。”一搭自己脉搏,却无异状,更是暗惊:
“莫非我阴毒发作,阳寿已尽?”
走到胡青牛房外,只见房门紧闭,轻轻咳嗽了一声。只
听胡青牛道:“无忌,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咽喉疼痛,你自
个儿读书罢。”张无忌应道:“是。”他关心胡青牛病势,说道:
“先生,让我瞧瞧你喉头好不好?”胡青牛沉着嗓子道:“不用
了。我已对镜照过,并无大碍,已服了牛黄犀角散。”
当天晚上,童儿送饭进房,张无忌跟着进去,只见胡青
牛脸色憔悴,躺在床上。胡青牛挥手道:“快出去。你知我生
的是甚么病?那是天花啊。”张无忌看他脸上手上,果有点点
红斑,心想天花之疾发作时极为厉害,调理不善,重则致命,
轻则满脸麻皮,胡青牛医道精湛,虽染恶疾,自无后患,但
终究不禁担心。
胡青牛道:“你不可再进我房,我用过的碗筷杯碟,均须
用沸水煮过,你和僮儿不可混用。”沉吟片刻,又道:“无忌,
你还是出蝴蝶谷去,到外面借宿半个月,免得我将天花传给
了你。”张无忌忙道:“不必,先生有病,我若避开,谁来服
侍你?我好歹比这两个僮儿多懂些医理。”胡青牛道:“你还
是避开的好。”但说了良久,张无忌总是不肯。这几年来两人
朝夕与共,胡青牛虽然性子怪僻,师生间自然而然已颇有情
谊,何况临难相避,实是大违张无忌的本性。胡青牛道:“好
罢,那你决不能进我房来。”
如此过了三日,张无忌晨夕在房外问安,听胡青牛虽然
话声嘶哑,精神倒还健旺,饭量反较平时为多,料想无碍。胡
青牛每日报出药名分量,那童儿便煮了药给他递进去。
到第四日下午,张无忌坐在草堂之中,诵读《黄帝内
经》中那一篇,《四气调神大论》,读到“是故圣人不治已病
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大病已成而后药之,乱
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不禁
暗暗点头,心道:“这几句话说得真是不错,口渴时再去掘井,
要跟人动手时再去打造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