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逊道:“你可知我师父是谁?是何门何派?我做过甚么
好事?”元广波嗫嚅道:“这个……谢前辈……”他实是一点
也不知道。谢逊冷冷的道:“我的事你甚么也不知,怎说我德
高望重,名扬四海?你这人诌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
瞧不起的,便是你这般无耻小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
话每一字便似打一个轰雷。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不敢违抗,
低着头走到他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战。
谢逊道:“你海沙派武艺平常,专靠毒盐害人。去年在余
姚害死张登云全家,本月初欧阳清在海门身死,都是你做的
好事罢?”元广波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件案子做得异常隐秘,
怎会给他知道?谢逊喝道:“叫你手下装两大碗毒盐出来,给
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海沙派帮众人人携带毒盐,
元广波不敢违拗,只得命手下装了两大碗出来。
谢逊取了一碗,凑到鼻边闻了几下,说道:“咱们每个人
都吃一碗。”将狼牙棒往地下一插,一把将元广波抓了过来,
喀喇一响,捏脱了他的下巴,使他张着嘴无法再行合拢,当
即将一大碗毒盐尽数倒入他肚里。
余姚张登云全家在一夜间被人杀绝,海门欧阳清在客店
中遇袭身亡,这是近年来武林中的两件疑案。张登云和欧阳
清在江湖上声名向来不坏,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广波所为,
张翠山见他被逼吞食毒盐,不自禁的颇有痛快之感。
谢逊拿起另一大碗毒盐,说道:“我姓谢的做事公平。你
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张开大口,将那大碗盐都倒入了肚
中。
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张翠山见他虽然出手狠毒,但
眉宇间正气凛然,何况他所杀的均是穷凶恶极之辈,心中对
他颇具好感,忍不住说道:“谢前辈,这种奸人死有余辜,何
必跟他一般见识?”谢逊横过眼来,瞪视着他。张翠山微微一
笑,竟无惧色。谢逊道:“阁下是谁?”张翠山道:“晚辈武当
张翠山。”谢逊道:“嗯,你是武当派张五侠,你也是来争夺
屠龙刀么?”张翠山摇头道:“晚辈到王盘山来,是要查问我
师哥俞岱岩受伤的原委,谢前辈如知晓其中详情,还请示知。”
谢逊尚未回答,只听得元广波大声惨呼,捧住肚子在地
下乱滚,滚了几转,蜷曲成一团而死。张翠山急道:“谢前辈
快服解药。”
谢逊道:“服甚么解药?取酒来!”天鹰教中接待宾客的
司宾忙取酒杯酒壶过来。谢逊喝道:“天鹰教这般小器,拿大
瓶来!”那司宾亲自捧了一大坛陈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谢逊面
前,心中却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那不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只见谢逊捧起酒坛,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这一坛酒少
说也有二十来斤,竟给他片刻间喝得干干净净。他抚着高高
凸起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张口,一道白练也似的酒柱
激喷而出,打向白龟寿的胸口。白龟寿待得惊觉,酒柱已打
中身子,便似一个数百斤的大铁锤连续打到一般,饶是他一
身精湛的内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昏晕在地。
谢逊转过头来,喷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撒将下来,都
落在巨鲸帮一干人身上。自帮主麦鲸以下,人人都淋得满头
满脸,但觉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晕了过去。原来
谢逊饮酒入肚,洗净胃中的毒盐,再以内力逼出,这二十多
斤酒都变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质却已微乎其微,以他
内功之深,这些微毒质已丝毫不能为害。
巨鲸帮帮主受他这般戏弄,霍地站起,但转念一想,终
是不敢发作,重又坐下。
谢逊说道:“麦帮主,今年五月间,你在闽江口抢劫一艘
远洋海船,可是有的?”麦鲸脸如死灰,道:“不错。”谢逊道:
“阁下在海上为寇,若不打劫,何以为生?这一节我也不来怪
你。但你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抛入海中,又将七名妇女轮
奸致死,是否太过伤天害理?”麦鲸道:“这……这……这是
帮中兄弟们干的,我……我可没有。”谢逊道:“你手下人这
般穷凶恶极,你不加约束,与你自己所干何异?是哪几个人
干的?”
麦鲸身当此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说道:“蔡四、
花青山、海马胡六,那天的事,你们三个有份罢!”刷刷刷三
刀,将身旁三人砍翻在地。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
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立时中刀毙命。
谢逊道:“好!只是未免太迟了,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
当时杀了这三人,今日我也不会跟你来比武了。麦帮主,你
最擅长的功夫是甚么?”
麦鲸见仍是不了,心道:“在陆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
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却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济,总能
逃走,难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谢
前辈的水底功夫。”
谢逊道:“好,咱们到海中去比试啊。”走了几步,忽道:
“且慢,我一走开,只怕这些人都要逃走!”
众人都是心中一凛,暗想:“他怕我们逃走,难道他要将
这里的人个个害死?”
麦鲸忙道:“其实便到海中比试,在下也决不是谢前辈对
手,我认输就是。”谢逊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认输,这
就横刀自杀罢。”麦鲸心中怦的一跳,道:“这个……这个比
武,胜负原是常事,也用不着自杀……”
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武?今日我是索
债讨命来着。咱们学武的,手上岂能不沾鲜血?可是谢某生
平只杀身有武功之人,最恨的是欺凌弱小,杀害从未练过武
功的妇孺良善。凡是干过这种事的人,谢某今日一个也不能
放过。”
张翠山听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向殷素素偷瞧了一眼,心
想她杀害龙门镖局满门老幼数十口,其中自有不少是丝毫不
会武功的,谢逊若是知道此事,也当找她算帐,只见殷素素
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动。张翠山又想:“谢逊若要杀她,我
是否出手相救?我若出手,只不过白饶上自己一条性命,何
况她也可说是罪有应得,但是……但是……我难道眼睁睁的
瞧着人行凶,袖手不理?”
只听谢逊又道:“只是怕你们死得不服,这才叫你们一个
个施展平生绝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过我的,便饶了你的
性命。”
他说了这番话,从地下抓起两把泥来,倒些酒水,和成
了两团湿泥,对麦鲸道:“水性优劣,端瞧你能在水底支持多
久,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鼻,谁先忍耐不住伸手揭泥,谁
便横刀自尽。”当下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将左手中的湿泥贴
在自己脸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扬,拍的一声,另一块泥
飞掷过去,封住了麦鲸的口鼻。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虽觉好笑,但谁都笑不出来。
麦鲸在湿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盘
膝坐倒,屏息不动。他从七八岁起,便常钻到海底摸鱼捉蟹,
水性极高,便一炷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这般比试
他自信决不能输了,焦虑之心既去,凝神静心,更能持久。
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斜
目向着掌门人过三拳瞪视。
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谢前
辈请了,在下过三拳。”
谢逊嘴巴被封,不能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蘸
了些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过三拳登时脸如死灰,神色恐
怖已极,宛似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
向桌上看去,只见谢逊所写的乃是“崔飞烟”三字。那弟子
茫然不解,心想“崔飞烟”似是一个女子名字,何以师父见
了这三个字如此害怕?
过三拳自然知道崔飞烟是自己的嫡亲嫂子,自己逼奸不
遂,将她害死,心想:“反正他饶我不过,还不如乘他口鼻上
湿泥未除,全力进攻,他若运气发拳,势必会输给了麦鲸。”
当下朗声道:“在下执掌神拳门,平生学的乃是拳法,向你讨
教几招。”也不待谢逊有犹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去,
一拳既出,第二拳跟着递了出去。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乃
因他拳力极猛,一拳可毙牯牛,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拳
的轰击,江湖上传扬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他
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鼻上的
湿泥,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但此刻自己却占着极大的便
宜,对方不能喘气运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个折扣。
他两拳击出,谢逊随手化解。过三拳只觉对方的劲力颇
为软弱,和适才震死常金鹏、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大
叫一声“第三拳来了!”他这第三拳有个罗唆名目,叫作“横
扫千军,直摧万马”,乃是他生平所学之中最厉害的一招,在
这一招拳法之下,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这时麦鲸面红耳赤,额头汗如雨下,势难再忍,麦少帮
主见父亲情势危急,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灵机一动,
伸手到邻座本帮一个女舵主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拗下钗脚
寸许来的一截,对准麦鲸的嘴巴伸指弹出。这半截银钗刺到
麦鲸口中,虽不免伤及他的咽喉齿舌,但在湿泥上刺了一个
小孔,稍有空气透入,这场比试便立于不败之地。
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谢逊斜目已然瞥见,伸
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
银钗嗤的一声飞回,势头劲急异常,麦少帮主“啊”的一声
惨叫,按住右目,鲜血涔涔而下,断钗已将他一眼刺瞎。
麦鲸伸手欲抹开口鼻上的湿泥,谢逊又踢出两块石子,拍
拍两声,分别打在他双肩,左右肩骨碎裂,手臂再也无法动
弹。
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了谢逊的小腹之上。这
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已是极为威猛,过三拳料想对方
不敢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不论避左避右、窜高缩后,他
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是不动,过三拳
大喜,这一拳端端正正的击中了他的小腹。人身的小腹本来
极是柔软,但他着拳时如中铁石,刚知不妙,已狂喷鲜血而
死。
谢逊回过头来,见麦鲸双眼翻白,已气绝而死。他先除
去麦鲸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抹去自己口上
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生平作恶多端,到今日遭
受报应,已是迟了。”斗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
客,从高则成望到蒋涛,又从蒋涛望到高则成,良久不语。
高蒋两人脸面苍白,但昂然持剑,都向他瞪目而视。
张翠山见谢逊顷刻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接着便
要向高蒋两人下手,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
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但若你不分青红
皂白的滥施杀戮,与这些人又有甚么分别?”
谢逊冷笑道:“有甚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
者胜而弱者败,便是分别。”张翠山道:“人之异于禽兽,便
是要分辨是非,倘若一味恃强欺弱,又与禽兽何异?”
谢逊哈哈大笑,说道:“难道世上真有分辨是非之事?当
今蒙古人做皇帝,爱杀多少汉人便杀多少,他跟你讲是非么?
蒙古人要汉人的子女玉帛,伸手便拿,汉人若是不服,他提
刀便杀,他跟你讲是非么?”
张翠山默然半晌,说道:“蒙古人暴虐残恶,行如禽兽,
凡有志之士,无不切齿痛恨,日夜盼望逐出鞑子,还我河山。”
谢逊道:“从前汉人自己做皇帝,难道便讲是非了?岳飞
是大忠臣,为甚么宋高宗杀了他?秦桧是大奸臣,为甚么身
居高位,享尽了荣华富贵?”张翠山道:“南宋诸帝任用奸佞,
杀害忠良,罢斥名将,终至大好河山沦于异族之手,种了恶
因,致收恶果,这也就是辨别是非啊。”谢逊道:“昏庸无道
的是南宋皇帝,但金人、蒙古人所残杀虐待的却是普天下的
汉人。请问张五侠,这些老百姓又作了甚么恶,以致受此无
穷灾难?”张翠山默然。
殷素素突然接口道:“老百姓无拳无勇,自然受人宰割。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也事属寻常。”
张翠山道:“咱们辛辛苦苦的学武,便是要为人伸冤吐气,
锄强扶弱。谢前辈英雄无敌,以此绝世武功行侠天下,苍生
皆被福荫。”
谢逊道:“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
张翠山一怔,他自幼便受师父教诲,在学武之前,便已
知行侠仗义是须当终身奉行不替的大事,所以学武,正便是
为了行侠,行侠是本,而学武是末。在他心中,从未想到过
“行侠仗义有甚么好?为甚么要行侠仗义?”的念头,只觉这
是当然之义,自明之理,根本不用思考,这时听谢逊问起,他
呆了一呆,才道:“行侠仗义嘛,那便是伸张正义,使得善有
善报,恶有恶报了。”
谢逊凄厉长笑,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嘿嘿,胡
说八道!你说武林之中,当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么?”
张翠山蓦地想起了俞岱岩来,三师哥一生积善无数,却
毫没来由的遭此惨祸,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八个字,自
己实再难以信之不疑,惨然叹道:“天道难言,人事难知。咱
们但求心之所安,义所当为,至于为祸是福,本也不必计较。”
谢逊斜目凝视,说道:“素闻尊师张三丰先生武功冠绝当
世,可惜缘悭一面。你是他及门高弟,见识却如此凡庸,想
来张三丰也不过如此,这一面不见也罢。”
张翠山听他言语之中对恩师大有轻视之意,忍不住勃然
发作,说道:“我恩师学究天人,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窥测?谢
前辈武功高强,非后学小子所及,但在我恩师看来,也不过
是一勇之夫罢了。”
殷素素忙拉了拉他衣角,示意他暂忍一时之辱,不可吃
了眼前亏。张翠山心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可决不能容他辱
及恩师。”
哪知谢逊却并不发怒,淡淡的道:“张三丰先生开创宗教,
想来武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