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毕竟全是偷学,未得名师指
点,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窥看,时日虽久,又岂
能学得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解掌”,借力卸力,双方
一齐退开,乃是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错看成“神掌八
打”中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
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
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
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时断裂。
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上救护,只见苦智气若游丝,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内脏已被震得重伤。再看火工头陀
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
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
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
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
寺中高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
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林一派。潘天耕、
方天劳、卫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禅师的再传弟子。
经此一役,少林寺的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
规,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则
挑断全身筋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
再也无人偷学武功,这条寺规众僧也渐渐淡忘了。
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
的情景,数十年来深印心头,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传而
偷学武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书,无书不读,猛地里记起这桩旧事,
霎时间满背全是冷汗,叫道:“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
宝……”
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达摩堂众
弟子一齐上前,把这小厮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
将觉远和张君宝四面八方团团围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
连郭襄也围在中间。
那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
上前!”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又
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
寺规。说道:“师父,我……我……”
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情知张君宝
只要一被擒住,就算侥幸不死,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
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
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
铁桶舞了开来,一般劲风逼得众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
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
边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
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
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僧
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链拖地之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
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
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下令擒拿张君宝,众
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
分出了高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
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也不知觉远逃到了
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是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
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寺复命。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见
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
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已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
力将铁桶卸下肩来。
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
头放下。张君宝道:“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
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在这荒野山地,哪里有甚吃的,张君
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
息。
郭襄道:“大和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无色
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并不答话。
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
全仗你师徒二人将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
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这般不分是非黑白,当
真好没来由。”
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
少林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
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
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
啦。”
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
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
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
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通。左重则左虚,而右
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
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佛经啊。甚么左重左
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
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
“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
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是读书成痴,
凡是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
他相逢,曾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
间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
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
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
反而使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
必能够。今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然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
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
她想到此处,生怕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
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奥妙精
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
只听他念道:“……先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从身能从心,
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有方寸,
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
后退,处处恰合,工弥久而技弥精……”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
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
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
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
……”
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学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
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
诀,却说甚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
径庭,心想:“临敌动手之时,双方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
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
便这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
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凝神倾听,郭襄心道:
“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
湘子、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总
是大有道理的。”于是又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
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上登山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
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
背诵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那楞伽经本是天竺文字,
觉远背的却是译文,更加缠夹不清。郭襄听着,愈是摸不着
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颖,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
能记得了二三成。
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
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
一忽儿。”
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力从人借,气
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
腰间,此气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
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开。合便是收,开
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终
于寂然无声,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
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合,漆黑一片。又
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
上微露笑容。
张君宝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
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
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
郭襄又惊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
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无色道:“善哉,善
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
半夜,若要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觉远师弟,无相师弟率
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罢!”却见觉远垂
首闭目,兀自不醒。
张君宝上前说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话。”觉
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
来早已圆寂多时了。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
却那里叫他得醒?
无色禅师合十行礼,说偈道:“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
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
亦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
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
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
心在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
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
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
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罢。”
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
阳去见爹爹妈妈,他们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
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
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
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
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
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
而去。
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
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
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
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
寞。
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很远。少林寺僧
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
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日午后,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
密,山势甚是雄伟。一问过路的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
他在山脚下倚石休息,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
道上经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
妻。那妇人唠唠叨叨,不住的责备丈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
只不作声。
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
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咱们又不
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己吃饭,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何
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了。”
那男子“嗯、嗯”数声。那妇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无
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
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那妇人这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
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
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
对乡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
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那汉子挺了挺腰板,不
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
意自立,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
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
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下夫妇尚能发奋图强,我张君宝
何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
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野果,孜孜不歇的修习觉远所
授的九阳真经。
数年之后,便即悟到:“达摩祖师是天竺人,就算会写我
中华文字,也必文理粗疏。这部九阳真经文字佳妙,外国人
决计写不出,定是后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
僧侣,假托达摩祖师之名,写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经夹缝之中。”
这番道理,却非拘泥不化,尽信经书中文字的觉远所能领悟。
只不过并无任何佐证,张君宝其时年岁尚轻,也不敢断定自
己的推测必对。
他得觉远传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