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夫妇俩见他这般模样,也似颇出意料之外。那大汉冷
笑说道:“还说我们下了阴毒?你躲在竹箩之中,谁又料得到
了?慕容师兄……”他话未说完,那老者嗅了几下,神色大
变,急从怀中摸出一枚药丸,放入口中。
那驼背女子将散发浓烟的草药一足踏灭,放回怀中,说
道:“大师兄,来不及啦,来不及啦!”
那老者脸如土色,颓然坐在地下,过了半晌,说道:“好,
算我栽了。”
那大汉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色瓷瓶,举在手里,道:“解药
便在这里。你师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药来换啊。”那老者
道:“胡说八道!你们说是小铁哥么?我几年没见他了,下什
么毒手?”那驼背女子道:“你约我们到这里,只是要说这句
话么?”转头向那大汉说道:“铁山,咱们走吧。“说着掉头便
走。那大汉尚有犹豫,道:“小铁……”那女子道:“他恨咱
们入骨,宁可自己送了性命,也决不肯饶过小铁。这些年来,
难道你还想不通?”那大汉想走又不肯走,说道:“大师兄,咱
们多年以前的怨恨,到这时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劝一句,
还是交换解药,把这个结子也同时解开了吧!”这几句话说得
甚是诚恳。
那老者问道:“薛师妹,小铁中了什么毒?”那女子冷笑
一声,并不回答。那大汉道:“大师兄,到这地步,也不用假
惺惺了。小弟恭贺你种成了七心海棠……”那老者大声道:
“谁种成了七心海棠?难道小铁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没有
啊,我没有啊。”他说这几句话时神情惶急,恐惧之意见于颜
色。
两夫妇对望了一眼,心中均想:“难道他假装得这般像?”
那女子道:“好,慕容师兄,废话少说。你约我们到这里来相
会,有什么吩咐?”那老者搔头道:“我没有约啊。是你们把
我搬到这里来,怎么反说是我相约?”说到这里,又气又愧,
突然飞起一腿,将竹箩踢出了六七丈外。
那女子冷冷地道:“难道这封信也不是你写的?师兄的字
迹,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左
手一扬,那纸笺便向老者飞了过去。那老者伸手欲接,突然
缩手,跟着一掌发出。掌风将那纸笺在空中挡了一挡,左手
中指一弹,发出了一枚暗器。这暗器是一枚长约三寸的透骨
钉,射向纸笺,拍的一声,将纸笺钉在树上。
胡斐暗自寒心:“跟这些人打交道,对方说一句话,喷一
口气,都要提防他下毒。这老者不敢用手去接笺,自是怕笺
上有毒了。”只见驼背女子提高灯笼。火光照耀纸笺,白纸上
两行大字,胡斐虽在远处,也看得清楚,见纸上写着道:
“姜薛两位:三更后请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
那两行字笔致枯瘦,却颇挺拔,字如其人,和那老者的
身形隐隐然有相类之处。
那老者“咦”的一声,似乎甚是诧异。
那大汉问道:“大师兄,有什么不对了?”那老者冷冷地
道:“这信不是我写的。”此言一出,夫妇两人对望了一眼。那
驼背女子冷笑了一声,显是不相信他的说话。那老者道:“信
上的笔迹,倒真和我的书法甚是相像,这可奇了。”他伸左手
摸了摸颏下胡须,勃然怒道:“你们把我装在竹箩之中,抬到
这里,到底干什么来啦?”那女子道:“小铁中了七心海棠之
毒,你到底给治呢,还是不给治?”那老者道:“你拿得稳么?
当真是七心……七心海棠么?”说到“七心海棠”四字时声音
微颤,语音中流露了强烈的恐惧之意。
胡斐听到这里,心中渐渐明白,定是另外有一个高手从
中拨弄,以致这三人说来说去,言语总是不能接榫。那么这
高手是谁呢?
他不自禁地转头向身旁程灵素望了一眼,但见她一双朗
若明星的大眼在黑暗中炯炯发光。难道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姑
娘竟有这般能耐?这可太也令人难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听得一声大喝,声音呜呜,极是怪异,忙
回过头来,只见那老者和那对夫妇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着
身子,双手向前平推,六掌相接,口中齐声“呜呜”而呼。老
者喝声峻厉,大汉喝声粗猛,那驼背女子的喝声却高而尖锐。
三人的喝声都是一般漫长,连续不断。突然之间,喝声齐止,
只见那老者纵身后跃,寒光一闪,发出一枚透骨钉,将灯笼
打灭,跟着那大汉大叫一声:“啊哟!”显是中了老者的暗算,
身上受伤。
这时林中黑漆一团,只觉四下里处处都是危机,胡斐顺
手拉着程灵素的手向后一扯,自己已挡在她的身前。这一挡
他实是未经思索,只觉凶险迫近,非尽力保护这个弱女子不
可,至于凭他之力是否保护得了,却绝未想到。
那大汉叫了这一下之后,立即寂然无声,树林中虽然共
有五人,竟是没半点声息。
胡斐又听到了草间的虫声,听到远处猫头鹰的咕咕而鸣。
忽然之间,一只软软的小手伸了过来,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
胡斐身子一颤,随即知道这是程灵素的手,只觉柔嫩纤细,倒
像十一二岁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静之中,眼前忽地升起两股袅袅的烟雾,一白
一灰,两股烟像两条活蛇一般,自两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
击。同时嗤嗤的轻响不绝,胡斐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观看,隐
约见到左右各有一点火星。一点火星之后是那个老者,另一
点火星之后是那驼背女子。两人各自蹲着身子,用力鼓气将
烟雾向对方吹去,自是点燃了草药,发出毒烟,要令对方中
毒。
两人吹了好一会,林中烟雾瀰漫,越来越浓。突然之间,
那老者“咦”的一声,抬头瞧着先前钉在大树上的那张纸笺。
胡斐见那纸笺微微摇晃,上面发出闪闪光芒,竟是写着发光
的几行字。那夫妇二人也大是惊奇,转头瞧去,只见那几行
字写道:
“字谕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徒知悉:尔等互相残害,
不念师门之谊,余甚厌之,宜即尽释前愆,继余遗志,是所
至嘱。余临终之情,素徒当为详告也。僧无嗔绝笔。”
那老者和女子齐声惊呼:“师父死了么?程师妹,你在哪
里?”
程灵素轻轻挣脱了胡斐的手,从怀里取出一根蜡烛,晃
火折点燃了,缓步走出。
老者慕容景岳、驼背女子薛鹊都是脸色大变,厉声道:
“师父的‘药王神篇’呢?是你收着么?”程灵素冷笑道:“慕
容师兄,薛师姊,师父教养你们一生,恩德如山,你们不关
怀他老人家生死,却只问他的遗物,未免太过无情。姜师兄,
你怎么说?”
那大汉姜铁山受伤后倒在地下,听程灵素问及,抬起头
来,怒道:“小铁之伤,定是你下的毒手,这里一切,也必是
你这丫头从中捣鬼!快将‘药王神篇’交出来!”程灵素凝目
不语。慕容景岳喝道:“师父偏心,定是交了给你!”薛鹊道:
“小师妹,你将神篇取出来,大伙儿一同观看吧。”口吻中诱
骗之意再也明白不过。
程灵素说道:“不错,师父的‘药王神篇’确是传了给我。”
她顿了一顿,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纸笺,说道:“这是师父写给
我的谕字,三位请看。”说着交给薛鹊。薛鹊伸手待接,姜铁
山喝道:“师妹,小心!”薛鹊猛地省悟,退后了一步,向身
前的一棵大树一指。
程灵素叹了口气,在头发上拔下一枚银簪,插在笺上,手
一扬,连簪带笺飞射出去,钉在树上。
胡斐见她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
这么一个瘦弱幼女,竟会跟这三人是同门的师兄妹。”眼望纸
笺,借着她手中蜡烛的亮光,见笺上写道:
“字谕灵素知悉:余死之后,尔即传告师兄师姊。三人中
若有念及老僧者,尔以药王神篇示之。无悲恸思念之情者,恩
义已绝,非我徒矣。切切此嘱。僧无嗔绝笔。”
慕容景岳、姜铁山、薛鹊三人看了这张谕字,面面相觑,
均思自己只关念着师父的遗物,对师父因何去世固然不问一
句,更无半分哀痛悲伤之意。三人只呆了一瞬之间,突然大
叫一声,同时发难,齐向程灵素扑来。
胡斐叫道:“灵姑娘小心!”飞纵而出,眼见薛鹊的双掌
已拍到程灵素面前,忙运掌力向前击出,单掌对双掌,腾的
一声,将薛鹊震出二丈以外,右掌随即回转,一勾一带,刁
住姜铁山的手腕,运起太极拳的“乱环诀”,借势一抛,姜铁
山一个肥大的身躯直飞了出去,掷得比薛鹊更远,结结实实
地摔在地下。
原来这两人虽然擅于下毒,武功却非一流高手!
他回过身来,待要对付慕容景岳,只见他晃了两晃,忽
地一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来。
薛鹊气喘吁吁地道:“小师妹,你伏下好厉害的帮手啊,
这小伙子是谁?”
胡斐接口道:“我姓胡名斐,贤夫妇有事尽管找我便是
……”程灵素顿足道:“你还说些什么?”
胡斐一怔,只见姜铁山慢慢站起身来,夫妇俩向胡斐狠
狠望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撞地出了树林。
第十章 七心海棠
程灵素吹灭了蜡烛,放入怀中,一声不响。胡斐道:“灵
姑娘,你这慕容师兄怎么了?”程灵素“嘿”的一声,并不回
答。过了半晌,胡斐又问一句,程灵素又是“哼”的一下。胡
斐低声道:“怎么?你心里不痛快么?”程灵素幽幽地道:“我
说的话,你没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这才想起,她和自己约法三章,自己可一条
也没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说话,我不但说话,还自报姓名。
她要我不许动武,我却连打两人。她叫我不得离开她身子三
步,咳,我离开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
“真对不起,只因为我见这三人很是凶狠,只怕伤到了你,心
中着急,所以什么都忘了。”
程灵素“嗤”的一笑,语音突转柔和,道:“那你全是为
了我啦!自己忘得干干净净,却把错处都推在旁人身上,好
不害臊!胡大哥,你为什么要自报姓名?这对夫妻最会记恨,
一找上了你,阴魂不散,难缠得紧。他们明打不过你,暗中
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没,你这可是防不胜防。”
胡斐只听得心中发毛,心想她的话倒非张大其辞,但事
已如此,怕也枉然。程灵素又问:“你干么把姓名说给他夫妇
知道?”胡斐轻轻一笑,并不回答。程灵素道:“你打了他们
二人,只怕他们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
上。胡大哥,你为什么一直待我这样好?”最后这两句话说得
甚是温柔,胡斐在黑暗中虽瞧不见她的面容,但想来也必是
神色柔和,当下也很诚恳的道:“你一直照顾我,使我避却危
难。将心比心,我自然当你是好朋友啦。”
程灵素很是高兴,笑道:“你真的把我当作好朋友么?那
么我先救你一命再说。”胡斐吃了一惊,道:“什么?”程灵素
道:“得点个火,那灯笼呢?”俯身去摸薛鹊丢下的那只灯笼,
但在黑暗之中一时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处草丛之中。胡
斐道:“你怀里不是还有半截蜡烛么?”程灵素笑道:“你要小
命儿不要?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蜡烛啊……嗯,嗯,在这儿
了。”她在草丛中摸到了灯笼,晃火折点燃了,黑黝黝的森林
之中,登时生起一团淡黄的光亮,将两人罩在灯笼光下。
胡斐听到姜铁山夫妇和慕容景岳接连几次说起“七心海
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极厉害的毒物,灯笼光下见慕容景
岳俯伏在地,一动也不动,似乎已然僵毙,心下登时省悟,
“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若非我鲁莽出手,那姜铁山
夫妇也给你制服了。”程灵素微微一笑,道:“你是为我的一
份好心,胡大哥,我还是领你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风的身子,心下好生惭愧:“她年
纪还小我几岁,但这般智计百出,我枉然自负聪明,哪里及
得上她半分。”这时已明白其中道理,程灵素的蜡烛乃是用剧
毒的药物制成,点燃之后,发出的毒气既无臭味,又无烟雾,
因此连慕容景岳等三个使毒的大行家也堕其术中而不自觉。
自己若不贸然出手,那么姜铁山夫妇多闻了一会蜡烛的毒气,
必定晕倒。但那时两人正夹攻程灵素,出手凌厉,只怕尚未
晕倒,她已先受其害。
程灵素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头的
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轻轻在她肩上
抚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来。程灵
素见他这一跳情形极是狼狈,格格一阵笑,说道:“他夫妇若
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这般了。”
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摇了几摇,只觉炙痛未已,说道:“好
家伙!你衣衫上放了什么毒药?这么厉害?”程灵素道:“这
是赤蝎粉,也没什么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灯笼的火光下一
看,只见手指上已起了一个个细泡,心想:“黑暗之中,幸亏
我没碰到她的衣衫,否则那还了得。”
程灵素道:“胡大哥,你别怪我叫你上当。我是要你知道,
下次碰到我这三个师兄师姊,当真要处处提防。你武功自然
比他们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见有何异状。程灵素道:“你在灯笼前
照照。”胡斐伸掌到灯笼之前,只见掌心隐隐似有一层黑气,
心中一惊,道:“他……他们两人练过毒砂掌么?”程灵素淡
淡地道:“毒手药王的弟子,岂有不练毒砂掌之理?”
胡斐“啊”的一声,道:“原来尊师无嗔大师,才是真正
的毒手药王。他老人家去世了么?怎么你这几位师兄师姊如
此无情无义?”
程灵素轻轻叹了口气,到大树上拔下银簪和透骨钉,将
师父的两张字谕折好,放回怀中。这时第一张字谕上发光的
字迹已隐没不见,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写的那两行黑字。
胡斐道:“这字条是你写的?”程灵素道:“是啊,师父那
里有我大师兄手抄的药经。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这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