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过去擒拿,便在此时,咽喉中已被一只大手扼住,登时呼
吸为艰,全身再没半点力气。
令狐冲悠悠转醒,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在焦急地呼唤:
“令狐大哥,令狐大哥!”依稀似是仪琳的声音。他睁开眼来,
星光朦胧之下,眼前是一张雪白秀丽的瓜子脸,却不是仪琳
是谁?
只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说道:“琳儿,这病鬼便是令狐冲
么?”令狐冲循声向上瞧去,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极肥
胖,极高大的和尚,铁塔也似的站在当地。这和尚身高少说
也有七尺,左手平伸,将狄修凌空提起。狄修四肢软垂,一
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仪琳道:“爹,他……他便是令狐大哥,可不是病夫。”她
说话之时,双目仍是凝视着令狐冲,眼光中流露出爱怜横溢
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抚摸他的面颊,却又不敢。
令狐冲大奇,心道:“你是个小尼姑,怎地叫这大和尚做
爹?和尚有女儿,已是骇人听闻,女儿是个小尼姑,更是奇
上加奇了。”
那胖大和尚呵呵笑道:“你日思夜想,挂念看这个令狐冲,
我只道是个怎生高大了得的英雄好汉,却原来是躺在地下装
死、受人欺侮不能还手的小脓包。这病夫,我可不要他做女
婿。咱们别理他,这就走罢。”
仪琳又羞又急,嗔道:“谁日思夜想了?你……你就是胡
说八道。你要走,你自己走好了。你不要……不要……”下
面这“不要他做女婿”这几字,终究出不了口。
令狐冲听他既骂自己是“病夫”,又骂“脓包”,大是恼
怒,说道:“你走就走,谁要你理了?”田伯光急叫:“走不得,
走不得!”令狐冲道:“为甚么走不得!”田伯光道:“我的死
穴要他来解,剧毒的解药也在他身上,他如一走,我岂不呜
呼哀哉?”令狐冲道:“怕甚么?我说过陪你一起死,你毒发
身亡,我立即自刎便是。”
那胖大和尚哈哈大笑,声震山谷,说道:“很好,很好,
很好!原来这小子倒是个有骨气的汉子。琳儿,他很对我胃
口。不过,有一件事咱们还得问个明白,他喝酒不喝?”
仪琳还未回答,令狐冲已大声道:“当然喝,为甚么不喝?
老子朝也喝,晚也喝,睡梦中也喝。你见了我喝酒的德性,包
管气死了你这戒荤、戒酒、戒杀、戒撒谎的大和尚!”
那胖大和尚呵呵大笑,说道:“琳儿,你跟他说,爹爹的
法名叫作甚么。”
仪琳微笑道:“令狐大哥,我爹爹法名‘不戒’。他老人
家虽然身在佛门,但佛门种种清规戒律,一概不守,因此法
名叫作‘不戒’。你别见笑,他老人家喝酒吃荤,杀人偷钱,
甚么事都干,而且还……还生了……生了个我。”说到这里,
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令狐冲哈哈大笑,朗声道:“这样的和尚,才教人……才
教人瞧着痛快。”说着想挣扎站起,总是力有未逮。仪琳忙伸
手扶他起身。
令狐冲笑道:“老伯,你既然甚么都干,何不索性还俗,
还穿这和尚袍干甚么?”不戒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我正
因为甚么都干,这才做和尚的。我就像你这样,爱上了一个
美貌尼姑……”仪琳插口道:“爹,你又来随口乱说了。”说
这句话时,满脸通红,幸好黑夜之中,旁人瞧不清楚。不戒
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做就做了,人家笑话也好,责骂
也好,我不戒和尚堂堂男子,又怕得谁来?”
令狐冲和田伯光齐声喝彩,道:“正是!”
不戒听得二人称赞,大是高兴,继续说:“我爱上的那个
美貌尼姑,便是她妈妈了。”
令狐冲心道:“原来仪琳小师妹的爹爹是和尚,妈妈是尼
姑。”
不戒继续道:“那时候我是个杀猪屠夫,爱上了她妈妈,
她妈妈睬也不睬我,我无计可施,只好去做和尚。当时我心
里想,尼姑和尚是一家人,尼姑不爱屠夫,多半会爱和尚。”
仪琳啐道:“爹爹,你一张嘴便是没遮拦,年纪这样大了,
说话却还是像孩子一般。”
不戒道:“难道我的话不对?不过我当时没想到,做了和
尚,可不能跟女人相好啦,连尼姑也不行,要跟她妈妈相好,
反而更加难了,于是就不想做和尚啦。不料我师父偏说我有
甚么慧根,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不许我还俗。她妈妈也胡里
胡涂的被我真情感动,就这么生了个小尼姑出来。冲儿,你
今日方便啦,要同我女儿小尼姑相好,不必做和尚。”
令狐冲大是尴尬,心想:“仪琳师妹其时为田伯光所困,
我路见不平,拔剑相助。她是恒山派清修的女尼,如何能和
俗人有甚情缘瓜葛?她遣了田伯光和桃谷六仙来邀我相见,只
怕是少年女子初次和男子相处,动了凡心。我务须尽快避开,
倘若损及华山、恒山两派的清誉,我虽死了,师父师娘也仍
会怪责,灵珊小师妹会瞧我不起。”
仪琳大是忸怩不安,说道:“爹爹,令狐大哥早就……早
就有了意中人,如何会将旁人放在眼里,你……你……今后
再也别提这事,没的教人笑话。”
不戒怒道:“这小子另有意中人?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右臂一探,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往令狐冲胸口抓去。令狐冲站
也站不稳,如何能避,被他一把抓住,提了起来。不戒和尚
左手抓住狄修后颈,右手抓住令狐冲胸口,双臂平伸,便如
挑担般挑着两人。
令狐冲本就动弹不得,给他提在半空,便如是一只破布
袋般,软软垂下。
仪琳急叫:“爹爹,快放令狐大哥下来,你不放,我可要
生气啦。”
不戒一听女儿说到“生气”两字,登时怕得甚么似的,立
即放下令狐冲,口中兀自喃喃:“他又中意哪一个美貌小尼姑
了?真是岂有此理!”他自己爱上了美貌尼姑,便道世间除了
美貌尼姑之外,别无可爱之人。
仪琳道:“令狐大哥的意中人,是他的师妹岳小姐。”
不戒大吼一声,震得人人耳中嗡嗡作响,喝道:“甚么姓
岳的姑娘?他妈的,不是美貌小尼姑吗?哪有甚么可爱了?下
次给我见到,一把捏死了这臭丫头。”
令狐冲心道:“这不戒和尚是个鲁莽匹夫,和那桃谷六仙
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怕他说得出,做得到,真要伤害小师
妹,那便如何是好?”
仪琳心中焦急,说道:“爹爹,令狐大哥受了重伤,你快
设法给他治好了。另外的事,慢慢再说不迟。”
不戒对女儿之言奉命唯谨,道:“治伤就治伤,那有甚么
难处?”随手将狄修向后一抛,大声问令狐冲:“你受了甚么
伤?”只听得狄修“啊哟”连声,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令狐冲道:“我给人胸口打了一掌,那倒不要紧……”不
戒道:“胸口中掌,定是震伤了任脉……”令狐冲道:“我给
桃谷……”不戒道:“任脉之中,并没甚么桃谷。你华山派内
功不精,不明其理。人身诸穴中虽有合谷穴,但那属于手阳
明大肠经,在拇指与食指的交界处,跟任脉全无干系。好,我
给你治任脉之伤。”令狐冲道:“不,不,那桃谷六……”不
戒道:“甚么桃谷六、桃谷七?全身诸穴,只有手三里、足三
里、阴陵泉、丝空竹,哪里有桃谷六、桃谷七了?你不可胡
言乱语。”随手点了他的哑穴,说道:“我以精纯内功,通你
任脉的承浆、天突、膻中、鸠尾、巨阙、中脘、气海、石门、
关元、中极诸穴,包你力到伤愈,休息七八日,立时变成个
鲜龙活跳的小伙子。”
伸出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右手按在他下颚承浆穴上,左
手按在他小腹中极穴上,两股真气,从两处穴道中透了进去,
突然之间,这两股真气和桃谷六仙所留下的六道真气一碰,双
手险被震开。不戒大吃一惊,大声叫了出来。仪琳忙问:“爹,
怎么样?”不戒道:“他身体内有几道古怪真气,一、二、三、
四,共有四道,不对,又有一道,一共是五道,这五道真气
……啊哈又多了一道。他妈的,居然有六道之多!我这两道
真气,就跟你他妈的六道真气斗上一斗!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只怕还有,哈哈,这可热闹之极了!好玩,好玩!再来好了,
哼,没有了,是不是?只有六道,我不戒和尚他奶奶的又怕
你这狗贼的何来?”
他双手紧紧按住令狐冲的两处穴道,自己头上慢慢冒出
白气,初时还大呼小叫,到后来内劲越运越足,一句话也说
不出来了。其实天色渐明,但见他头顶白气愈来愈浓,直如
一团浓雾,将他一个大脑袋围在其中。
过了良久良久,不戒双手一起,哈哈大笑,突然间大笑
中绝,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仪琳大惊,叫道:“爹爹,爹爹。”忙抢过去将他扶起,但
不戒身子实在太重,只扶起一半,两人又一起坐倒。不戒全
身衣裤都已被大汗湿透,口中不住喘气,颤声道:“我……我
……他妈的……我……我……他妈的……”
仪琳听他骂出声来,这才稍稍放心,问道:“爹,怎么啦?
你累得很么?”不戒骂道:“他奶奶的,这小子之身体内有六
道厉害的真气,想跟老子……老子斗法。他奶奶的,老子催
动真气,将这六道邪门怪气都给压了下去,嘿嘿,你放心,这
小子死不了。”仪琳芳心大慰,回过脸去,果见令狐冲慢慢站
起身来。
田伯光笑道:“大和尚的真气当真厉害,便这么片刻之间,
就治愈了令狐兄的重伤。”
不戒听他一赞,甚是喜欢,道:“你这小子作恶多端,本
想一把捏死了你,总算你找到了令狐冲这小子,有点儿功劳,
饶你一命,乖乖的给我滚罢。”
田伯光大怒,骂道:“甚么叫做乖乖的给我滚?他妈的大
和尚,你说的是人话不是?你说一个月之内给你找到令狐冲,
便给我解开死穴,再给解药解毒,这时候却又来赖了。你不
给解穴解毒,便是猪狗不如的下三滥臭和尚。”
田伯光如此狠骂,不戒倒也并不恼怒,笑道:“瞧你这臭
小子,怕死怕成这等模样,生怕我不戒大师说话不算数,不
给解药。他妈的混小子,解药给你。”说着伸手入怀,去取解
药,但适才使力过度,一只手不住颤抖,将瓷瓶拿在手中,几
次又掉在身上。仪琳伸手过去拿起,拔去瓶塞。不戒道:“给
他三粒,服一粒后隔三天再服一粒,再隔六天后服第三粒,这
九天中倘若给人杀了,可不干大和尚的事。”
田伯光从仪琳手中取过解药,说道:“大和尚,你逼我服
毒,现下又给解药,我不骂你已算客气了,谢是不谢的。我
身上的死穴呢?”不戒哈哈大笑,说道:“我点你的穴道,七
天之后,早就自行解开了。大和尚倘若当真点了你死穴,你
这小子还能活到今日?”
田伯光早就察知身上穴道已解,听了不戒这几句话登时
大为宽慰,又笑又骂:“他奶奶的,老和尚骗人。”转头向令
狐冲道:“令狐兄,你和小师太一定有些言语要说,我去了,
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拱手,转身走向下山的大路。
令狐冲道:“田兄且慢。”田伯光道:“怎么?”令狐冲道:
“田兄,令狐冲数次承你手下留情,交了你这朋友,有一件事
我可要良言相劝。你若不改,咱们这朋友可做不长。”
田伯光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劝我从此不可再干奸
淫良家妇女的勾当。好,田某听你的话,天下荡妇淫娃,所
在多有,田某贪花好色,也不必定要去逼迫良家妇女,伤人
性命。哈哈,令狐兄,衡山群玉院中的风光,不是妙得紧么?”
令狐冲和仪琳听他提到衡山群玉院,都不禁脸上一红。田
伯光哈哈大笑,迈步又行,脚下一软,一个筋斗,骨碌碌的
滚出老远。他挣扎着坐起,取出一粒解药吞入腹中,霎时间
腹痛如绞,坐在地下,一时动弹不得。他知这是解治剧毒的
应有之象,倒也并不惊恐。
适才不戒和尚将两道强劲之极的真气注入令狐冲体内,
压制了桃谷六仙的六道真气,令狐冲只觉胸口烦恶尽去,脚
下劲力暗生,甚是欢喜,走向前去,向不戒恭恭敬敬的一揖,
说道:“多谢大师,救了晚辈一命。”
不戒笑嘻嘻的道:“谢倒不用,以后咱们是一家人了,你
是我女婿,我是你丈人老头,又谢甚么?”
仪琳满脸通红,道:“爹,你……你又来胡说了。”不戒
奇道:“咦!为甚么胡说?你日思夜想的记挂着他,难道不是
想嫁给他当老婆?就算嫁不成,难道不想跟他生个美貌的小
尼姑?”仪琳啐道:“老没正经,谁又……谁又……”
便在此时,只听得山道上脚步声响,两人并肩上山,正
是岳不群和岳灵珊父女。令狐冲一见又惊又喜,忙迎将上去,
叫道:“师父,小师妹,你们又回来啦!师娘呢?”
岳不群突见令狐冲精神健旺,浑不似昨日奄奄一息的模
样,甚是欢喜,一时无暇寻问,向不戒和尚一拱手,问道:
“这位大师上下如何称呼?光临敝处,有何见教?”
不戒道:“我叫做不戒和尚,光降敝处,是找我女婿来啦。”
说着向令狐冲一指。他是屠夫出身,不懂文诌诌的客套,岳
不群谦称“光降敝处”,他也照样说“光降敝处”。
岳不群不明他底细,又听他说甚么“找女婿来啦”,只道
有意戏侮自己,心中恼怒,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的道:“大
师说笑了。”见仪琳上来行礼,说道:“仪琳师侄,不须多礼。
你来华山,是奉了师尊之命么?”仪琳脸上微微一红,道:
“不是。我……我……”
岳不群不再理她,向田伯光道:“田伯光,哼!你好大胆
子!”田伯光道:“我跟你徒弟令狐冲很说得来,挑了两担酒
上山,跟他喝个痛快,那也用不着多大胆子。”岳不群脸色愈
益严峻,道:“酒呢?”田伯光道:“早在思过崖上跟他喝得干
干净净了。”
岳不群转向令狐冲,问道:“此言不虚?”令狐冲道:“师
父,此中原委,说来话长,待徒儿慢慢禀告。”岳不群道:
“田伯光来到华山,已有几日?”令狐冲道:“约莫有半个月。”
岳不群道:“这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