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蛇皮张,把二万两都给押上‘大’!”两名武师将门板上
的银子一封封的尽往桌上送。宝官掀起骰盅一边,眼角一张,
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点。他手脚也真利落,小指在盅边轻轻
一推,盅边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点的骰子翻了一转,十四
点变成九点,那是“小”了。这一记手法,若不是数十年苦
功,也真不能练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厉害之极的绝招。
那宝官见他浑然不觉,心想这次胜定你了,得意洋洋的
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将一大堆银子往桌子中心一
推,说道:“这里是二万两银子,是‘小’你便尽数吃去。”宝
官叫道:“好!好!吃了!”揭开宝盅,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
来,只见三枚骰子共是十二点。
众赌客早已罢手不赌,望着桌上这数十封银两,无不惊
心动魄,突见开出来的是“大”,不约而同的齐声惊呼:“啊!”
这声音中又是惊奇,又是艳羡。要知他们一生之中,从未见
过如此的大赌。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脚提起来踏在凳上,叫
道:“二万两银子,快赔来!”
原来那宝官作弊之时,手脚虽快,却哪里瞒得过胡斐的
眼光?他虽瞧不出那宝官如何捣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给
他从“大”换成了“小”,他左手推动银两之际,右手伸到桌
底,隔着桌面在盅底轻轻一弹。三枚骰子本来一枚是三,一
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点。他这一弹力道用得恰到好处。
三枚骰子一齐翻了个身,变成四点、六点、两点,合成十二
点“大”。
那宝官脸如土色,砰的一下,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
“蛇皮张,这人是什么路数?到凤老爷的场子来搅局?”蛇皮
张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赔,
快赔,二万两银子,老爷赢得够了,收手不赌啦!”那宝官在
桌上又是砰的一击,骂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当老子不
知道么?”胡斐虽不明白他骂人的言语,料想决非好话,笑道:
“好,你爱拍桌子,咱们赌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
拍,桌子角儿应手而落,跟着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
上。
这一手惊人武功显了出来,这宝官哪里还敢凶横?突然
飞起一脚,要想将桌子踢翻,乘乱溜走。几个地痞赌客跟着
起哄:“抢银子啊!”胡斐右手一伸,已将宝官踢出的一脚抓
住,倒提起来,将他头顶往桌面一桩。这一下力道奇重,桌
面登时给他脑门撞破一洞,脑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
的身子却倒栽在桌上,手脚乱舞,蔚为奇观。
众赌客齐声惊叫,纷纷退开。突然大门中抢进一个青年,
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着折扇,叫道:“是
哪一个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远迎,要请恕罪啊!”胡斐见这
人步履轻捷,脸上英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不觉微微一怔。
那少年收拢折扇,向胡斐一揖,说道:“尊兄贵姓大名?”
胡斐见他彬彬有礼,便还了一揖,道:“没请教阁下尊姓。”那
少年道:“小弟姓凤。”胡斐双眉一竖,哈哈笑道:“如此说道,
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凤毛。老兄与凤天南
怎生称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听说尊驾光临,本
该亲来迎接,不巧恰有要务缠身,特命小弟前来屈驾,请到
舍下喝一杯水酒。”
他转头向英雄当铺的两名护院喝道:“定是你们对拔爷无
礼,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还不赔罪?”那两位护院喏喏连声,
一齐打躬请安,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
想:“瞧你们闹些什么玄虚。”
那宝官的脑袋插在赌桌上,兀自双脚乱舞,啊啊大叫。那
少年抓住他背心,轻轻向上一提,将他倒过身来,那桌子却
仍旧连在他项颈之中,只是四只桌脚向天,犹似颈中戴了一
个大枷。那宝官双手托住桌子,这情状当真是十分滑稽,十
分狼狈,向那少年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他……他……”
眼望胡斐,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赌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赢的钱呢?英
雄会馆想赖帐么?”那少年骂宝官道:“拔爷赢了多少银子,快
取出来!慢吞吞的干什么?”说着抓住桌子两角,双手向外一
分,喀的一响,桌面竟被他撕成了两边。这一手功夫甚是干
净利落,赌场中各人一齐喝采。
那宝官有小主撑腰,胆子又大了起来,向胡斐恶狠狠地
望了一眼,道:“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说!人家是
英雄好汉,怎会出老千?馆里银子够么?若是不够,快叫人
往当铺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来多
半是“欺骗作弊”之意,心想:“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
担当,我可不能丝毫大意了。”只听那少年道:“拔爷的银子,
决不敢短了半文。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从来没见过真好
汉大英雄的气概,拔爷不必理会。现下便请拔爷移玉舍下如
何?”
他明知“拔凤毛”三字决非真名,乃是存心来向凤家寻
事生非,但还是拔爷前,拔爷后,丝毫不以为意。胡斐道:
“你们这里凤凰太多,不知大爷的尊号如何称呼?”那少年似
乎没听出他言语中意含讥讽,连说:“不敢,不敢。小弟名叫
一鸣。”胡斐道:“在下赌得兴起,还要在这里玩几个时辰,不
如请你爸爸到这里会面吧。”那宝官听他说还要赌,吓得面如
土色,忙道:“不,不……”
凤一鸣脸一沉,叱道:“我们在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
转头向胡斐陪笑道:“家父对朋友从来不敢失礼,得知拔爷光
临佛山,心中喜欢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过来相见,只是恰
好今日京中来了两位御前侍卫,家父须得陪伴,实是分身不
开。请拔爷包涵原谅。”胡斐冷笑一声,道:“御前侍卫,果
然是好大的官儿。一鸣兄,小弟在江湖上有个外号,你想必
知道。”凤一鸣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能
摸清他几分底细,对付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听他提起外号,
忙道:“小弟孤陋寡闻,请拔爷告知。”胡斐“哼”的一声,道:
“亏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连大名鼎鼎的‘杀官殴吏拔凤毛’
也不知道?”凤一鸣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的
胆子!你怎敢将我的一块凤凰肉吃下了肚中。”凤一鸣再也忍
耐不住,右手虚出一掌,左手便来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
当真快如电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声,凤一鸣左颊已吃
了一记巴掌,顺手将他右手拿住,喝道:“还我的凤凰肉来。”
凤一鸣家学渊源,武功竟自不弱,只觉自己右掌宛似落
入了一双铁钳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飞起右足,向胡斐
小腹上踢去。胡斐提起脚来,从空一足踏落,正好踏住他的
足背。凤一鸣脚上又如被铁锤一击,忍不住“啊”的一声叫
了出来。胡斐左手反手一掌,凤一鸣右颊早着,双颊就如猪
肝般又红又肿。
胡斐大声叫道:“各位好朋友听着,我千里迢迢地从北方
来到佛山,向这里的锺阿四锺老兄买到一块凤凰肉,却让这
厮一口偷吃了。你们说该打不该打?”赌场中众人面面相觑,
不敢说话,心中都知他是在为被逼死的锺小三出气伸冤。凤
一鸣给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是全身无法动弹。
只见人丛中转出一个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烟袋,正是
英雄当铺的大掌柜。他给胡斐逼去了九千两银子,哪里便肯
罢休?一面命人急报凤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会馆来瞧他
的动静,这时见小主人被擒,忙上前陪笑道:“好汉爷,这是
我们凤老爷的独生爱子,凤老爷当他犹如性命一般。好汉爷
要银子使用,尽管吩咐,可请快放了我们少主人。”胡斐道:
“谁叫他偷吃了我的凤凰肉?是凤老爷的独生爱子,便能偷吃
人家东西么?”大掌柜笑道:“好汉取笑了。天下哪有什么凤
凰肉?便算有,我们小主人也决不会偷吃。”胡斐喝道:“这
凤凰肉乃大补之剂,真是无价之宝,一吃下肚,立时满面通
红,肥胖起来。你们大家看,他的脸是否比平时红了胖了?还
说没偷吃我的凤凰肉么?”大掌柜陪笑道:“这是好汉爷下手
打肿的,不与凤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来评个理,这小
子可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么?”
在赌场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凤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
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户子弟,人人畏惧凤天南的威势,听
胡斐如此询问,七嘴八舌地说道:“没见到你有什么凤凰肉。”
“凤大爷决不能偷你东西吃。”“凤老爷府上的东西还怕少了
么?怎能偷人东西?”“笑话笑话!”“好汉快放了他,别闹出
大事来。”
胡斐道:“好,你们大家说他没偷吃,我难道赖了他?咱
们到北帝庙判个理去。”
众人一怔,立时想起锺四嫂在北帝庙中刀剖儿腹之事。那
大掌柜暗暗吃惊,心想:“一到北帝庙,那可要闹得不可收拾。”
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汉爷说得对,我们都错了。少
主人吃了好汉的凤凰肉,好汉要怎么陪,便怎样赔就是。”胡
斐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庙评个
明白,我今后还有脸见人么?”说着将凤一鸣挟在腋下,银子
也不要了,大踏步走出赌场,向途人问了路,径向北帝庙而
来。
那北帝庙建构宏伟,好大一座神祠,进门院子中一个大
水塘,塘中石龟石蛇,昂然盘踞。
胡斐拉着凤一鸣来到大殿,只见神像石板上血迹殷然,想
起锺四嫂被逼切剖儿腹的惨事,胸间热血上冲,将凤一鸣往
地上一推,抬头向着北帝神像,朗声说道:“北帝爷,北帝爷,
你威灵显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这贼厮鸟偷吃了
我的凤凰肉,但旁人都说他没吃……”
他话未说完,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左右有人双双来袭。他
头一低,身子一缩,那二人已然扑空。他双手分别在二人背
上一推,砰的一声,二人脸对脸猛地一撞,登时晕去。只听
得一人高声怒吼,又扑了上来。
胡斐听他脚步沉重,来势威猛,心想:“这人功夫倒也不
弱。”一侧身间,乘势一带,只见刀光闪动,一条肥水牯似的
粗壮大汉已在身旁掠过,一刀径向凤一鸣头顶砍落。总算他
武功不低,危急之际手臂一偏,一刀砍在地下青砖之上,砖
屑纷飞。胡斐叫道:“妙极!”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
那大汉狂吼一声,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单刀飞将
起来,顺手接过,笑道:“我正愁没刀剖他肚子,你巴巴的赶
来送刀,当真有劳了。”
那大汉怒极,使力挣扎。胡斐左腿一松,竟被他翻身跃
起,原来这大汉蛮力过人。他右足一撑,双手十指如钩,在
空中径向胡斐扑到。胡斐一转身,已绕到他的身后,左手搭
他肥臀之上,借力一送,喝道:“上天吧!”这一送有八成倒
是借了那大汉本身纵跃之势。那大汉身不由主,向上疾飞,旁
观众人大叫声中,眼见要穿破庙顶而出。他忙伸出双手,抱
住了大殿正中的横梁,总算没撞破脑门,但就这么挂在半空,
向下一望,离地数丈。他没练过轻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
虽然不弱,却不敢跃下。这大汉在五虎门中位居第三,乃是
凤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镇上人人惧怕,这时挂在梁上,上
不得,下不来,极是狼狈。
胡斐拉住凤一鸣的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响,露出肚
腹肌肤,横过刀锋,向挤在殿上的众人叫道:“他是否吃了凤
凰肉,大家睁大眼睛瞧个明白,别说我冤枉了好人。”
旁边四五个乡绅模样的人一齐来劝,都道:“好汉爷高抬
贵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复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
想:“这些人鬼鬼祟祟,定与凤天南一鼻孔出气。”回头怒喝:
“那锺四嫂剖孩子肚子,你们何以便不劝了?有钱子弟的性命
值钱,穷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们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
的儿子送一个来,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门找寻。我的凤凰肉
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们儿子吃了,我一个个剖开肚子来,查
个明白。”这几句话直把那几个乡绅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
开口。
正乱间,庙门外一阵喧哗,抢进一群人来。当先一人身
材高大,穿一件古铜色缎袍,双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
向两旁跌出数尺。
胡斐见了他这等气派威势,又是如此横法,心想:“啊哈,
正点子终于到了。”眼光向他从头上瞧到脚下,又从脚下看到
头上。只见他上唇留着两撇花白小髭,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右
腕戴一只汉玉镯,左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俨然是个养尊
处优的大乡绅模样,实不似个坐地分赃的武林恶霸,只是脚
步凝稳,双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强。
这人正是五虎门掌门人南霸天凤天南,他陪着京里来的
两名侍卫在府内饮宴,听得下人一连串的来报,有人混闹酒
楼、当铺、赌场。他不愿在御前侍卫跟前失了气派,一直置
之不理,心想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发,直听到儿子遭擒,
被拿到北帝庙中要开膛剖肚,这才匆匆赶来。他还道是极厉
害的对头来到寻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个素不相识的乡下
少年,当下更不打话,俯身便要扶起儿子。
胡斐心想:“这老家伙好狂,竟将我视如无物。”待他弯
腰俯身,一掌便往他腰间拍去。凤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
想将他手掌格开。胡斐一催劲力,啪的一声,双掌相交,凤
天南身子一晃,险些跌在儿子身上,才知这乡下少年原来是
个劲敌。当下顾不得去扶儿子,右手横拳,猛击胡斐腰眼。
胡斐见他变招迅捷,拳来如风,果然是名家身手,挥刀
往他拳头上疾砍下去。这一刀虽然凶猛,凤天南也只须一缩
手便能避过,但凤一鸣横卧在地,他缩手不打紧,儿子却要
受了这一刀。当此危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