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是在施展田伯光的快刀,以便自己从中领悟到破解之法,
诛杀强敌。
眼见岳夫人出招越来越快,上一招与下一招之间已无连
接的踪迹可寻,岳灵珊向父亲道:“爹,妈这些招数,快是快
得很了,只不过还是剑法,不是刀法。只怕田伯光的快刀不
会是这样子的。”
岳不群微微一笑,道:“田伯光武功了得,要用他的刀法
出招,谈何容易?你娘也不是真的模仿他刀法,只是将这个
‘快’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要除田伯光,要点不在如何破他
刀法,而在设法克制他刀招的迅速。你瞧,好!‘有凤来仪’!”
他见令狐冲左肩微沉,左手剑诀斜引,右肘一缩,跟着便是
一招“有凤来仪”,这一招用在此刻,实是恰到好处,心头一
喜,便大声叫了出来。
不料这“仪”字刚出口,令狐冲这一剑却刺得歪斜无力,
不能穿破岳夫人的剑网而前。岳不群轻轻叹了口气,心道:
“这一招可使糟了。”岳夫人手下毫不留情,嗤嗤嗤三剑,只
逼得令狐冲手忙脚乱。
岳不群见令狐冲出招慌张,不成章法,随手抵御之际,十
招之中倒有两三招不是本门剑术,不由得脸色越来越难看,只
是令狐冲的剑法虽然杂乱无章,却还是把岳夫人凌厉的攻势
挡住了。他退到山壁之前,已无退路,渐渐展开反击,忽然
间得个机会,使出一招“苍松迎客”,剑花点点,向岳夫人眉
间鬓边滚动闪击。
岳夫人当的一剑格开,急挽剑花护身,她知这招“苍松
迎客”含有好几个厉害后着,令狐冲对这招习练有素,虽然
不会真的刺伤了自己,但也着实不易抵挡,是以转攻为守,凝
神以待,不料令狐冲长剑斜击,来势既缓,劲道又弱,竟绝
无威胁之力。岳夫人叱道:“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乱想甚么?”
呼呼呼连劈三剑,眼见令狐冲跳跃避开,叫道:“这招‘苍松
迎客’成甚么样子?一场大病,生得将剑法全都还给了师父?”
令狐冲道:“是。”脸现愧色,还了两剑。
施戴子和陆大有见师父的神色越来越是不愉,心下均有
惴惴之意,忽听得风声猎猎,岳夫人满场游走,一身青衫化
成了一片青影,剑光闪烁,再也分不出剑招。令狐冲脑中却
是混乱一片,种种念头此去彼来:“我若使‘野马奔驰’,对
方有以棍横挡的精妙招法可破,我若使那招斜击,却非身受
重伤不可。”他每想到本门的一招剑法,不自禁的便立即想到
石壁上破解这一招的法门,先前他使“有凤来仪”和“苍松
迎客”都半途而废,没使得到家,便因想到了这两招的破法
之故,心生惧意,自然而然的缩剑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剑,原是想引他用那“无双无对,宁氏一
剑”来破敌建功,可是令狐冲随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属,简
直是一副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样。她素知这徒儿胆气极
壮,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这等拆招,
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是恼怒,叫道:“还不使那一剑?”
令狐冲道:“是!”提剑直刺,运劲之法,出剑招式,宛
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创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岳夫人叫
道:“好!”知道这一招凌厉绝伦,不敢正撄其锋,斜身闪开,
回剑疾挑,令狐冲心中却是在想:“这一招不成的,没有用,
一败涂地。”突然间手腕剧震,长剑脱手飞起。令狐冲大吃一
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夫人随即挺剑直出,剑势如虹,嗤嗤之声大作,正是
她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创
时威力又大了许多,她自创成此招后,心下甚是得意,每日
里潜心思索,如何发招更快,如何内劲更强,务求一击必中,
敌人难以抵挡。她见令狐冲使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发
时形貌甚似,剑至中途,实质竟然大异,当真是“画虎不成
反类犬”,将一招威力奇强的绝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带水,
十足脓包模样。她一怒之下,便将这一招使了出来。她虽绝
无伤害徒儿之意,但这一招威力实在太强,剑刃未到,剑力
已将令狐冲全身笼罩住了。
岳不群眼见令狐冲已然无法闪避,无可挡架,更加难以
反击,当日岳夫人长剑甫触令狐冲之身,便以内力震断己剑,
此刻这一剑的劲力却尽数集于剑尖,实是使得性发,收手不
住。暗叫一声:“不好!”忙从女儿身边抽出长剑,踏上一步,
岳夫人的长剑只要再向前递得半尺,他便要抢上出剑挡格。他
师兄妹功夫相差不远,岳不群虽然稍胜,但岳夫人既占机先,
是否真能挡开,也是殊无把握,只盼令狐冲所受创伤较轻而
已。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顺手摸到腰间剑鞘,
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将剑鞘对准了岳夫人的来剑。这一招
式,正是后洞石壁图形中所绘,使棍者将棍棒对准对方来剑,
棍剑联成一线,双方内力相对,长剑非断不可。令狐冲长剑
被震脱手,跟着便见师娘势若雷霆的攻将过来,他心中本已
混乱之极,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尽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数,岳夫
人这一剑他无可抗御,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
那一招来。来剑既快,他拆解亦速,这中间实无片刻思索余
地,又哪有余暇去找棍棒?随手摸到腰间剑鞘,便将剑鞘对
准岳夫人长剑,联成一线。别说他随手摸到的是剑鞘,即令
是一块泥巴,一根稻草,他也会使出这个姿式来,将之对准
长剑,联成一线。
此招一出,臂上内劲自然形成,却听得嚓的一声响,岳
夫人的长剑直插入剑鞘之中。原来令狐冲惊慌之际,来不及
倒转剑鞘,一握住剑鞘,便和来剑相对,不料对准来剑的乃
是剑鞘之口,没能震断岳夫人的长剑,那剑却插入了鞘中。
岳夫人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长剑脱手,竟被令狐冲用
剑鞘夺去。令狐冲这一招中含了好几个后着,其时已然管不
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剑鞘挺出,点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
喉头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长剑的剑柄。
岳不群又惊又怒,长剑挥出,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
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
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都断成了三四截,掉
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
在土中,直没至柄。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
为之眩,尽皆呆了。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掌,拍
拍连声,接连打了他两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甚么
来着?”
令狐冲头晕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师父、
师娘,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这半年之中,你
在思过崖上思甚么过?练甚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
没……没练甚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你对付师娘这一招,
却是如何胡思乱想而来的?”令狐冲嗫嚅道:“弟子……弟子
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叹
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这等
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上了邪路,眼见使会难以自拔么?”
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击
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起,全成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
生,说道:“你起来罢!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
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中不见到咱
二人,自行练功,以致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
正,也尚未晚。”岳不群点点头,向令狐冲道:“起来。”
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三截的长剑和剑鞘,心
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
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施
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身前。
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缓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门功
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都是大为奇怪,均想:“华
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
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
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难道明知是旁
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
说咱们一支才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
一支终于烟消云散,二十五年来,不复存在于这世上了。”岳
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
既已消灭,那也不用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
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
你们功夫,最先教甚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
令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气功开始。”岳
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功夫,要点是在一个‘气’字,气
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便都无往而不利,这
是本门练功正途。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
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
致胜。正邪之间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句话说,你可不能着恼。”岳
不群道:“甚么话?”岳灵珊道:“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
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不到家,
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
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气功为主。”岳灵珊
道:“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单是这
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所
谓‘纲举目张’,甚么是纲,甚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
当年本门正邪之辨,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
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岳灵珊伸了伸舌头,道:“说错一句话,便要叫人身首异
处,哪有这么强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在少年之时,本
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你这句话如果在当时公然说了出
来,气宗固然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气功与剑术两者
并重,不分轩轾,气宗自然认为你抬高了剑宗的身分,剑宗
则说你混淆纲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
那有甚么好争的?一加比试,岂不就是非立判!”
岳不群叹了口气,缓缓的道:“三十多年前,咱们气宗是
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
于速成,见效极快。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上风;各练
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后,练气
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
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
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烈,可想而知。”
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是不是?”
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
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大多数
……大多数横剑自尽。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
林中露面了。”
令狐冲、岳灵珊等都“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
道:“大家是同门师兄弟,比剑胜败,打甚么紧!又何必如此
看不开?”
岳不群道:“武学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的小
事。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
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
二十几位前辈高手,剑宗固然大败,气宗的高手却也损折不
少,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
气剑之争而起。”令狐冲等都连连点头。
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
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
相残杀。同门师兄弟本来亲如骨肉,结果你杀我,我杀你,惨
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华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
悸。”说着眼光转向岳夫人。
岳夫人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
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
哟,爹爹,你……你……”只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
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作淡红之色,
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
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
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钮扣,说道:“当日玉女
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
已经死了,没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
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今日我岳灵珊更加不知
道在哪里。”
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道:“这是本门的
大机密,谁也不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然都知华山派在
一日之间伤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正的原因。我
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决不能将这件贻羞门户的大事让旁
人知晓。其中的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们,实因
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去,不出三年,
那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
己,毁了当年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
派也给你毁了。”
令狐冲只听得全身冷汗,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
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无心
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们,也
都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一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