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尽是骂人的语句。令狐冲看得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
人是被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
在石壁上刻些骂人的话,这等行径才是卑鄙无耻。”又想:
“却不知这些是甚么人?既与五岳剑派为敌,自不是甚么好人
了。”
举起火把更往石壁上照看时,只见一行字刻着道:“范松
赵鹤破恒山剑法于此。”这一行之旁是无数人形,每两个人形
一组,一个使剑而另一个使斧,粗略一计,少说也有五六百
个人形,显然是使斧的人形在破解使剑人形的剑法。
在这些人形之旁,赫然出现一行字迹:“张乘云张乘风尽
破华山剑法。”令狐冲勃然大怒,心道:“无耻鼠辈,大胆狂
妄已极。华山剑法精微奥妙,天下能挡得住的已屈指可数,有
谁胆敢说得上一个‘破’字?更有谁胆敢说是‘尽破’?”回
手拾起泰山派的那柄重剑,运力往这行字上砍去,当的一声,
火花四溅,那个“尽”字被他砍去了一角,但便从这一砍之
中,察觉石质甚是坚硬,要在这石壁上绘图写字,虽有利器,
却也十分不易。
一凝神间,看到那行字旁一个图形,使剑人形虽只草草
数笔,线条甚为简陋,但从姿形之中可以明白看出,那正是
本门基本剑法的一招“有凤来仪”,剑势飞舞而出,轻盈灵动。
与之对拆人形手中持着一条直线形的兵刃,不知算是棒棍还
是枪矛,但见这件兵刃之端直指对方剑尖,姿式异常笨拙。令
狐冲嘿嘿一声冷笑,寻思:“本门这招‘有凤来仪’,内藏五
个后着,岂是这一招笨招所能破解?”
但再看那图中那人的身形,笨拙之中却含着有余不尽、绵
绵无绝之意。“有凤来仪”这一招尽管有五个后着,可是那人
这一条棒棍之中,隐隐似乎含有六七种后着,大可对付得了
“有凤来仪”的诸种后着。
令狐冲凝视着这个寥寥数笔的人形,不胜骇异,寻思:
“本门这一招‘有凤来仪’招数本极寻常,但后着却威力极大,
敌手知机的便挡格闪避,倘若犯难破拆,非吃大亏不可,可
是对方这一棍,委实便能破了我们这招‘有凤来仪’,这……
这……这……”渐渐的自惊奇转为钦佩,内心深处,更不禁
大有惶恐之情。
他呆呆凝视这两个人形,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之
间,右手上觉得一阵剧烈疼痛,却是火把燃到尽头,烧到了
手上。他一甩手抛开火把,心想:“火把一烧完,洞中便黑漆
一团。”急忙奔到前洞,拿了十几根用以烧火取暖的松柴,奔
回后洞,在即将烧尽的火把上点着了,仍是瞧着这两个人形,
心想:“这使棍的如果功力和本门剑手相若,那么本门剑手便
有受伤之虞;要是对方功力稍高,则两招相逢,本门剑手立
时便得送命。我们这一招‘有凤来仪’……确确实实是给人
家破了,不管用了!”
他侧头再看第二组图形时,见使剑的所使是本门一招
‘苍松迎客’,登时精神一振,这一招他当年足足花了一个月
时光才练得纯熟,已成为他临敌时的绝招之一。他兴奋之中
微感惶恐,只怕这一招又为人所破,看那使棍的人形时,却
见他手中共有五条棍子,分击使剑人形下盘五个部位。他登
时一怔:“怎地有五条棍子?”但一看使棍人形的姿式,便即
明白:“这不是五条棍子,是他在一刹那间连续击出五棍,分
取对方下盘五处。可见他快我也快,他未必来得及连出五棍。
这招‘苍松迎客’毕竟破解不了。”正自得意,忽然一呆,终
于想到:“他不是连出五棍,而是在这五棍的方位中任击一棍,
我却如何躲避?”
他拾起一柄本门的长剑,使出“苍松迎客”那一招来,再
细看石壁上图形,想象对方一棍击来,倘若知道他定从何处
攻出,自有对付之方,但他那一棍可以从五个方位中任何一
个方位击至,那时自己长剑已刺在外门,势必不及收回,除
非这一剑先行将他刺死,否则自己下盘必被击中,但对手既
是高手,岂能期望一剑定能制彼死命?眼见敌人沉肩滑步的
姿式,定能在间不容发的情势下避过自己这一剑,这一剑既
给避过,反击之来,自己可就避不过了。这么一来,华山派
的绝招“苍松迎客”岂不是又给人破了?
令狐冲回想过去三次曾以这一招“苍松迎客”取胜,倘
若对方见过这石壁上的图形,知道以此反击,则对方不论使
棍使枪、使棒使矛,如此还手,自己非死即伤,只怕今日世
上早已没有令狐冲这个人了。他越想越是心惊,额头冷汗涔
涔而下,自言自语:“不会的,不会的!要是‘苍松迎客’真
有此法可以破解,师父怎会不知?怎能不向我警告?”但他对
这一招的精要诀窍实是所知极稔,眼见使棍人形这五棍之来,
凌厉已极,虽只石壁上短短的五条线,每一线却都似重重打
在他腿骨、胫骨上一般。
再看下去,石壁上所刻剑招尽是本门绝招,而对方均是
以巧妙无伦、狠辣之极的招数破去,令狐冲越看越心惊,待
看到一招“无边落木”时,见对方棍棒的还招软弱无力,纯
系守势,不由得吁了口长气,心道:“这一招你毕竟破不了啦。”
记得去年腊月,师父见大雪飞舞,兴致甚高,聚集了一
众弟子讲论剑法,最后施展了这招“无边落木”出来,但见
他一剑快似一剑,每一剑都闪中了半空中飘下来的一朵雪花,
连师娘都鼓掌喝彩,说道:“师哥,这一招我可服你了,华山
派确该由你做掌门人。”师父笑道:“执掌华山一派门户,凭
德不凭力,未必一招剑法使得纯熟些,便能做掌门人了。”师
娘笑道:“羞不着?你哪一门德行比我高了?”师父笑了笑,便
不再说。师娘极少服人,常爱和师父争胜,连她都服,则这
招“无边落木”的厉害可想而知。后来师父讲解,这一招的
名字取自一句唐诗,就叫做“无边落木”甚么的,师父当时
念过,可不记得了,好像是说千百棵树木上的叶子纷纷飘落,
这招剑法也要如此四面八方的都照顾到。
再看那使棍人形,但见他缩成一团,姿式极不雅观,一
副招架无方的挨打神态,令狐冲正觉好笑,突然之间,脸上
笑容僵硬了起来,背上一阵冰凉,寒毛直竖。他目不转瞬的
凝视那人手中所持棍棒,越看越觉得这棍棒所处方位实是巧
妙到了极处。“无边落木”这一招中刺来的九剑、十剑、十一
剑、十二剑……每一剑势必都刺在这棍棒之上,这棍棒骤看
之下似是极拙,却乃极巧,形似奇弱,实则至强,当真到了
“以静制动,以拙御巧”的极诣。
霎时之间,他对本派武功信心全失,只觉纵然学到了如
师父一般炉火纯青的剑术,遇到这使棍棒之人,那也是缚手
缚脚,绝无抗御的余地,那么这门剑术学下去更有何用?难
道华山派剑术当真如此不堪一击?眼见洞中这些骸骨腐朽已
久,少说也有三四十年,何以五岳剑派至今仍然称雄江湖,没
听说那一派剑法真的能为人所破?但若说壁上这些图形不过
纸上谈兵,却又不然,嵩山等派剑法是否为人所破,他虽不
知,但他娴熟华山剑法,深知倘若陡然间遇上对方这等高明
之极的招数,决计非一败涂地不可。
他便如给人点中了穴道,呆呆站着不动,脑海之中,一
个个念头却层出不穷的闪过,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
有人在大叫:“大师哥,大师哥,你在哪里?”
令狐冲一惊,急从石洞中转身而出,急速穿过窄道,钻
过洞口,回入自己的山洞,只听得陆大有正向着崖外呼叫。令
狐冲从洞中纵了出来,转到后崖的一块大石之后,盘膝坐好,
叫道:“我在这里打坐。六师弟,有甚么事?”
陆大有循声过来,喜道:“大师哥在这里啊!我给你送饭
来啦。”令狐冲从黎明起始凝视石壁上的招数,心有专注,不
知时刻之过,此时竟然已是午后。他居住的山洞是静居思过
之处,陆大有不敢擅入,那山洞甚浅,一瞧不见令狐冲在内,
便到崖边寻找。
令狐冲见他右颊上敷了一大片草药,血水从青绿的草药
糊中渗将出来,显是受了不轻的创伤。忙问:“咦!你脸上怎
么了?”陆大有道:“今早练剑不小心,回剑时划了一下,真
蠢!”令狐冲见他神色间气愤多于惭愧,料想必有别情,便道:
“六师弟,到底是怎生受的伤,难道你连我也瞒么?”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大师哥,不是我敢瞒你,只是怕你
生气,因此不说。”令狐冲问:“是给谁刺伤的?”心下奇怪,
本门师兄弟素来和睦,从无打架相斗之事,难道是山上来了
外敌?陆大有道:“今早我和林师弟练剑,他刚学会了那招
‘有凤来仪’,我一个不小心,给他划伤了脸。”令狐冲道:
“师兄弟们过招,偶有失手,平常得很,那也不用生气,林师
弟初学乍练,收发不能自如,须怪不得他。只是你未免太大
意了。这招‘有凤来仪’威力不小,该当小心应付才是。”陆
大有道:“是啊,可是我怎料到这……这姓林的入门没几个月,
便练成了‘有凤来仪’?我是拜师后第五年上,师父才要你传
我这一招的。”
令狐冲微微一怔,心想林师弟入门数月,便学成这招
“有凤来仪”,进境确是太过迅速,若非天纵聪明而有过人之
能,那便根基不稳,这等以求速成,于他日后总功反而大有
妨碍,不知师父何以这般快的传他。
陆大有又道:“当时我乍见之下,吃了一惊,便给他划伤
了。小师妹还在旁拍手叫好,说道:‘六猴儿,你连我的徒弟
也打不过,以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英雄么?’原姓林的小子自知
不合,过来给我包扎伤口,却给我踢了个筋斗,小师妹怒道:
‘六猴儿,人家好心给你包扎,你怎地打不过人家,便老羞成
怒了?’大师哥,原来是小师妹偷偷传给他的。”
刹那之间,令狐冲心头感到一阵强烈的酸苦,这招“有
凤来仪”甚是难练,五个后着变化繁复,又有种种诀窍,小
师妹教会林师弟这招剑法,定是花了无数心机,不少功夫,这
些日子中她不上崖来,原来整日便和林师弟在一起。岳灵珊
生性好动,极不耐烦做细磨功夫,为了要强好胜,自己学剑
尚有耐心,要她教人,却极难望其能悉心指点,现下居然将
这招变化繁复的“有凤来仪”教会了林平之,则对这师弟的
关心爱护,可想而知。他过了好一阵,心头较为平静,才淡
淡的道:“你怎地去和林师弟练剑了?”
陆大有道:“昨日我和你说了那几句话,小师妹听了很不
乐意,下峰时一路跟我唠叨,今日一早便拉我去跟林师弟拆
招。我毫无戒心,拆招便拆招。哪知小师妹暗中教了姓林的
小子好几手绝招。我出其不意,中了他暗算。”
令狐冲越听越明白,定是这些日子中岳灵珊和林平之甚
是亲热,陆大有和自己交好,看不过眼,不住的冷言讥刺,甚
至向林平之辱骂生事,也不出奇,便道:“你骂过林师弟好几
次了,是不是?”
陆大有气愤愤的道:“这卑鄙无耻的小白脸,我不骂他骂
谁?他见到我怕得很,我骂了他,从来不敢回嘴,一见到我,
转头便即避开,没想到……没想到这小子竟这般阴毒。哼!凭
他能有多大气候,若不是师妹背后撑腰,这小子能伤得了我?”
令狐冲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滋味,随即想起后
洞石壁上那招专破“有凤来仪”的绝招,从地下拾起一根树
枝,随手摆了个姿式,便想将这一招传给陆大有,但转念一
想:“六师弟对那姓林的小子恼恨已极,此招既出,定然令他
重伤,师父师娘追究起来,我们二人定受重责,这事万万不
可。”便道:“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别再上当,也就是
了。自己师兄弟,过招时的小小胜败,那也不必在乎。”
陆大有道:“是。可是大师哥,我能不在乎,你……你也
能不在乎吗?”
令狐冲知他说的是岳灵珊之事,心头感到一阵剧烈痛楚,
脸上肌肉也扭曲了起来。
陆大有一言既出,便知这句话大伤师哥之心,忙道:“我
……我说错了。”令狐冲握住他手,缓缓的道:“你没说错。我
怎能不在乎?不过……不过……”隔了半晌,道:“六师弟,
这件事咱们此后再也别提。”陆大有道:“是!大师哥,那招
‘有凤来仪’,你教过我的。我一时不留神,才着了那小子的
道儿。我一定好好去练,用心去练,要教这小子知道,到底
大师哥教的强,还是小师妹教的强。”
令狐冲惨然一笑,说道:“那招‘有凤来仪”,嘿嘿,其
实也算不了甚么。”
陆大有见他神情落寞,只道小师妹冷淡了他,以致他心
灰意懒,当下也不敢再说甚么,陪着他吃过了酒饭,收拾了
自去。
令狐冲闭目养了会神,点了个松明火把,又到后洞去看
石壁上的剑招。初时总是想着岳灵珊如何传授林平之剑术,说
甚么也不能凝神细看石壁上的图形,壁上寥寥数笔勾勒成的
人形,似乎一个个都幻化为岳灵珊和林平之,一个在教,一
个在学,神态亲密。他眼前晃来晃去,都是林平之那俊美的
相貌,不由得叹了口长气,心想:“林师弟相貌比我俊美十倍,
年纪又比我小得多,比小师妹只大一两岁,两人自是容易说
得来。”
突然之间,瞥见石壁上图形中使剑之人刺出一剑,运劲
姿式,剑招去路,宛然便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
一剑”,令狐冲大吃一惊,心道:“师娘这招明明是她自创的,
怎地石壁上早就刻下了?这可奇怪之极了。”
仔细再看图形,才发觉石壁上这一剑和岳夫人所创的剑
招之间,实有颇大不同,石壁上的剑招更加浑厚有力,更为
朴实无华,显然出于男子之手,一剑之出,真正便只一剑,不
似岳夫人那一剑暗藏无数后着,只因更为单纯,也便更为凌
厉。令狐冲暗暗点头:“师娘所创这一剑,原来是暗合前人的
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