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是一片衣角,令狐冲定神看时,再也看不见甚么,心下怦
怦而跳,暗道:“我怎么了?我怎么了?跟小师妹比剑过招,
不知已有过几千百次,我总是让她,从没一次如今日的出手
不留情。我做事可越来越荒唐了。”
岳灵珊转头向山谷瞧了一眼,叫道:“这把剑,这把剑!”
令狐冲又是一惊,知道小师妹的长剑是一口断金削铁的利器,
叫做“碧水剑”,三年前师父在浙江龙泉得来,小师妹一见之
下爱不释手,向师父连求数次,师父始终不给,直至今年她
十八岁生日,师父才给了她当生日礼物,这一下堕入了深谷,
再也难以取回,今次当真是铸成大错了。
岳灵珊左足在地下蹬了两下,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转
身便走。令狐冲叫道:“小师妹!”岳灵珊更不理睬,奔下崖
去。令狐冲追到崖边,伸手待要拉她手臂,手指刚碰到她衣
袖,又自缩回,眼见她头也不回的去了。
令狐冲闷闷不乐,寻思:“我往时对她甚么事都尽量容让,
怎么今日一指便弹去了她的宝剑?难道师娘传了她‘玉女剑
十九式’,我便起了妒忌的念头么?不,不会,决无此事。
‘玉女剑十九式’本是华山派女弟子的功夫,何况小师妹学的
本领越多,我越是高兴。唉,总是独个儿在崖上过得久了,脾
气暴躁,只盼她明日又再上崖来,我好好给她赔不是。”
这一晚说甚么也睡不着,盘膝坐在大石上练了一会气功,
只觉心神难以宁定,便不敢勉强练功。月光斜照进洞,射在
石壁之上。令狐冲见到壁上“风清扬”三个大字,伸出手指,
顺着石壁上凹入的字迹,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
突然之间,眼前微暗,一个影子遮住了石壁,令狐冲一
惊之下,顺手抢起身畔长剑,不及拔剑出鞘,反手便即向身
后刺出,剑到中途,斗地喜叫:“小师妹!”硬生生凝力不发,
转过身来,却见洞口丈许之外站着一个男子,身形瘦长,穿
一袭青袍。
这人身背月光,脸上蒙了一块青布,只露出一双眼睛,瞧
这身形显是从来没见过的。令狐冲喝道:“阁下是谁?”随即
纵出石洞,拔出了长剑。
那人不答,伸出右手,向右前方连劈两下,竟然便是岳
灵珊日间所使“玉女剑十九式”中的两招。令狐冲大奇,敌
意登时消了大半,问道:“阁下是本派前辈吗?”
突然之间,一股疾风直扑而至,径袭脸面,令狐冲不及
思索,挥剑削出,便在此时,左肩头微微一痛,已被那人手
掌击中,只是那人似乎未运内劲。令狐冲骇异之极,急忙向
左滑开几步。那人却不追击,以掌作剑,顷刻之间,将“玉
女十九剑”中那六式的数十招一气呵成的使了出来,这数十
招便如一招,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每一招都是岳灵珊
日间曾跟令狐冲拆过的,令狐冲这时在月光下瞧得清清楚楚,
可是怎么能将数十招剑法使得犹如一招相似?一时开了大口,
全身犹如僵了一般。
那人长袖一拂,转身走入崖后。
令狐冲隔了半晌,大叫:“前辈!前辈!”追向崖后,但
见遍地清光,哪里有人?
令狐冲倒抽了一口凉气,寻思:“他是谁?似他这般使
‘玉女十九剑’,别说我万万弹不了他手中长剑,他每一招都
能把我手掌削了下来。不,岂仅削我手掌而已,要刺我哪里
便刺哪里,要斩我哪里便哪里。在这六式“玉女十九剑’之
下,令狐冲惟有听由宰割的份儿。原来这套剑法竟有偌大威
力。”转念又想:“那显然不是在于剑招的威力,而是他使剑
的法子。这等使剑,不论如何平庸的招式,我都对付不了。这
人是谁?怎么会在华山之上?”
思索良久,不得丝毫端倪,但想师父、师娘必会知道这
人来历,明日小师妹上崖来,要她去转问师父、师娘便是。
可是第二日岳灵珊并没上崖,第三日、第四日仍没上来。
直过了十八日,她才和陆大有一同上崖。令狐冲盼望了十八
天、十八晚才见到她,有满腔言语要说,偏偏陆大有在旁,无
法出口。
吃过饭后,陆大有知道令狐冲的心意,说道:“大师哥、
小师妹,你们多日不见了,在这里多谈一会,我把饭篮子先
提下去。”岳灵珊笑道:“六猴儿,你想逃么?一块儿来一块
儿去。”说着站了起来。令狐冲道:“小师妹,我有话跟你说。”
岳灵珊道:“好罢,大师哥有话说,六猴儿你也站着,听大师
哥教训。”令狐冲摇头道:“我不是教训。你那口‘碧水剑’
……”岳灵珊抢着道:“我跟妈说过了,说是练‘玉女剑十九
式’时,一个不小心,脱手将剑掉入了山谷,再也找不到了。
我哭了一场,妈非但没骂我,反而安慰我,说下次再设法找
一口好剑给我。这件事早过去了,又提他作甚?”说着双手一
伸,笑了一笑。
她愈是不当一回事,令狐冲愈是不安,说道:“我受罚期
满,下崖之后,定到江湖上去寻一口好剑来还你。”岳灵珊微
笑道:“自己师兄妹,老是记着一口剑干么?何况那剑确是我
自己失手掉下山谷的,那只怨我学艺不精,又怪得谁来?大
家‘蛋几宁施,个必踢米”罢了!”说着格格格的笑了起来。
令狐冲一怔,问道:“你说甚么?”岳灵珊笑道:“啊,你不知
道,这是小林子常说的‘但尽人事,各凭天命’,他口齿不正,
我便这般学着取笑他,哈哈,‘蛋几宁施,个必踢米’!”
令狐冲微微苦笑,突然想起:“那日小师妹使‘玉女剑十
九式’,我为甚么要用青城派的松风剑法跟她对拆。莫非我心
中存了对付林师弟的辟邪剑法之心?他林家福威镖局家破人
亡,全是伤在青城派手中,我是故意的讥刺于他?我何以这
等刻薄小气?”转念又想:“那日在衡山群玉院中,我险些便
命丧在余沧海的掌力之下,全凭林师弟不顾自身安危,喝一
声‘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这才留掌不发。说起来林
师弟实可说于我有救命之恩。”言念及此,不由得好生惭愧,
吁了一口气,说道:“林师弟资质聪明,又肯用功,这几个月
来得小师妹指点剑法,想必进境十分迅速。可惜这一年中我
不能下崖,否则他有恩于我,我该当好好助他练剑才是。”
岳灵珊秀眉一轩,道:“小林子怎地有恩于你了?我可从
来不曾听他说起过。”
令狐冲道:“他自己自然不会说。”于是将当日情景详细
说了。
岳灵珊出了会神,道:“怪不得爹爹赞他为人有侠气,因
此在“塞北明驼’的手底下救了他出来。我瞧他傻乎乎的,原
来他对你也曾挺身而出,这么大喝一声。”说到这里,禁不住
嗤的一声笑,道:“凭他这一点儿本领,居然救过华山派的大
师兄,曾为华山掌门的女儿出头而杀了青城掌门的爱子,单
就这两件事,已足以在武林中轰传一时了。只是谁也料想不
到,这样一位爱打抱不平的大侠,嘿嘿,林平之林大侠,武
功却是如此稀松。”
令狐冲道:“武功是可以练的,侠义之气却是与生俱来,
人品高下,由此而分。”岳灵珊微笑道:“我听爹爹和妈妈谈
到小林子时,也这么说。大师哥,除了侠气,还有一样气,你
和小林子也不相上下。”令狐冲道:“甚么还有一样气?脾气
么?”岳灵珊笑道:“是傲气,你两个都骄傲得紧。”
陆大有突然插口道:“大师哥是一众师兄妹的首领,有点
傲气是应该的。那姓林的是甚么东西,凭他也配在华山耍他
那一份骄傲?”语气中竟对林平之充满了敌意。令狐冲一愕,
问道:“六猴儿,林师弟甚么时候得罪你了?”陆大有气愤愤
的道:“他可没得罪我,只是师兄弟们大伙儿瞧不惯他那副德
性。”
岳灵珊道:“六师哥怎么啦?你老是跟小林子过不去。人
家是师弟,你做师哥的该当包涵点儿才是。”陆大有哼了一声,
道:“他安份守己,那就罢了,否则我姓陆的第一个便容他不
得。”岳灵珊道:“他到底怎么不安份守己了?”陆大有道:
“他……他……他……”说了三个“他”字便不说下去了。岳
灵珊道:“到底甚么事啊?这么吞吞吐吐。”陆大有道:“但愿
六猴儿走了眼,看错了事。”岳灵珊脸上微微一红,就不再问。
陆大有嚷着要走,岳灵珊便和他一同下崖。
令狐冲站在崖边,怔怔的瞧着他二人背影,直至二人转
过山坳。突然之间,山坳后面飘上来岳灵珊清亮的歌声,曲
调甚是轻快流畅。令狐冲和她自幼一块儿长大,曾无数次听
她唱歌,这首曲子可从来没听见过。岳灵珊过去所唱都是陕
西小曲,尾音吐的长长的,在山谷间悠然摇曳,这一曲却犹
似珠转水溅,字字清圆。令狐冲倾听歌词,依稀只听到:“姊
妹,上山采茶去”几个字,但她发音古怪,十分之八九只闻
其音,不辨其义,心想:“小师妹几时学了这首新歌,好听得
很啊,下次上崖来请她从头唱一遍。”
突然之间,胸口忽如受了铁锤的重重一击,猛地省悟:
“这是福建山歌,是林师弟教她的!”
这一晚心思如潮,令狐冲再也无法入睡,耳边便是响着
岳灵珊那轻快活泼、语音难辨的山歌声。几番自怨自责:“令
狐冲啊令狐冲,你往日何等潇洒自在,今日只为了一首曲子,
心中却如此的摆脱不开,枉自为男子汉大丈夫了。”
尽管自知不该,岳灵珊那福建山歌的音调却总是在耳边
缭绕不去。他心头痛楚,提起长剑,向着石壁乱砍乱削,但
觉丹田中一股内力涌将上来,挺剑刺出,运力姿式,宛然便
是岳夫人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擦的一声,长剑竟
尔插入石壁之中,直没至柄。
令狐冲吃了一惊,自忖就算这几个月中功力再进步得快,
也决无可能一剑刺入石壁,直没至柄,那要何等精纯浑厚的
内力贯注于剑刃之上,才能使剑刃入石,如刺朽木,纵然是
师父、师娘,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呆了一呆,向外一拉,将
剑刃拔了出来,手上登时感到,那石壁其实只薄薄的一层,隔
得两三寸便是空处,石壁彼端竟是空洞。
他好奇心起,提剑又是一刺,拍的一声,一口长剑断为
两截,原来这一次内劲不足,连两三寸的石板也无法穿透。他
骂了一句,到石洞外拾起一块斗大石头,运力向石壁上砸去,
石头相击,石壁后隐隐有回声传来,显然其后有很大的空旷
之处。他运力再砸,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石头穿过石壁,落
在彼端地下,但听得砰砰之声不绝,石头不住滚落。
他发现石壁后别有洞天,霎时间便将满腔烦恼抛在九霄
云外,又去拾了石头再砸,砸不到几下,石壁上破了一个洞
孔,脑袋已可从洞中伸入。他将石壁上的洞孔再砸得大些,点
了火把,钻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条窄窄的孔道,低头看时,
突然间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只见便在自己足旁,伏着一具骷
髅。
这情景实在太过出于意料之外,他定了定神,寻思:“难
道这是前人的坟墓?但这具骸骨怎地不仰天躺卧,却如此俯
伏?瞧这模样,这窄窄的孔道也不是墓道。”俯身看那骷髅,
见身上的衣着也已腐朽成为尘土,身旁放着两柄大斧,在火
把照耀下兀自灿然生光。
他提起一柄斧头,入手沉重,无虞四十来斤,举斧往身
旁石壁砍去,嗡的一声,登时落下一大块石头。他又是一怔:
“这斧头如此锋利,大非寻常,定是一位武林前辈的兵器。”又
见石壁上斧头砍过处十分光滑,犹如刀切豆腐一般,旁边也
都是利斧砍过的一片片切痕,微一凝思,不由得呆了,举火
把一路向下走去,满洞都是斧削的痕迹,心下惊骇无已:“原
来这条孔道竟是这人用利斧砍出来的。是了,他被人囚禁在
山腹之中,于是用利斧砍山,意图破山而出,可是功亏一篑,
离出洞只不过数寸,已然力尽而死。唉,这人命运不济,一
至于此。”走了十余丈,孔道仍然未到尽头,又想:“这人开
凿了如此的山道,毅力之坚,武功之强,实是千古罕有。”不
由得对他好生钦佩。
又走几步,只见地下又有两具骷髅,一具倚壁而坐,一
具蜷成一团,令狐冲寻思:“原来被囚在山腹中的,不止一人。”
又想:“此处是我华山派根本重地,外人不易到来,难道这些
骷髅,都是我华山派犯了门规的前辈,被囚死在此地的么?”
再行数丈,顺着甬道转而向左,眼前出现了个极大的石
洞,足可容得千人之众,洞中又有七具骸骨,或坐或卧,身
旁均有兵刃。一对铁牌,一对判官笔,一根铁棍,一根铜棒,
一具似是雷震挡,另一件则是生满狼牙的三尖两刃刀,更有
一件兵刃似刀非刀、似剑非剑,从来没有见过。令狐冲寻思:
“使这些外门兵刃和那利斧之人,决不是本门弟子。”不远处
地下抛着十来柄长剑,他走过去俯身拾起一柄,见那剑较常
剑为短,剑刃却阔了一倍,入手沉重,心道:“这是泰山派的
用剑。”其余长剑,有的轻而柔软,是恒山派的兵刃;有的剑
身弯曲,是衡山派所用三种长剑之一;有的剑刃不开锋,只
剑尖极是尖利,知是嵩山派中某些前辈喜用的兵刃;另有三
柄剑,长短轻重正是本门的常规用剑。他越来越奇:“这里抛
满了五岳剑派的兵刃,那是甚么缘故?”
举起火把往山洞四壁察看,只见右首山壁离地数丈处突
出一块大石,似是个平台,大石之下石壁上刻着十六个大字:
“五岳剑派,无耻下流,比武不胜,暗算害人。”每四个字一
排,一共四排,每个字都有尺许见方,深入山石,是用极锋
利的兵刃刻入,深达数寸。十六个字棱角四射,大有剑拔弩
张之态。又见十六个大字之旁更刻了无数小字,都是些“卑
鄙无赖”、“可耻已极”、“低能”、“懦怯”等等诅咒字眼,满
壁尽是骂人的语句。令狐冲看得甚是气恼,心想:“原来这些
人是被我五岳剑派擒住了囚禁在此,满腔气愤。无可发泄,便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