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来,先到大厅外一张,只见厅中
灯烛明亮,十几名镖师正在掷骰子赌博。大家提心吊胆的过
了数日,都觉反正无能为力,索性将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
打个手势,转身便去,母子俩到处找寻,始终不见林震南的
影踪,二人心中越来越惊,却不敢声张,局中人心惶惶之际,
一闻总镖头失踪,势必乱得不可收拾。两人寻到后进,林平
之忽听得左首兵器间发出喀的一声轻响,窗格上又有灯光透
出。他纵身过去,伸指戳破窗纸,往里一望,喜呼:“爹爹,
原来你在这里。”
林震南本来弯着腰,脸朝里壁,闻声回过头来。林平之
见到父亲脸上神情恐怖之极,心中一震,本来满脸喜色登时
僵住了,张大了嘴,发不出声音。
王夫人推开室门,闯了进去,只见满地是血,三张并列
的长凳上卧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开,看这死
尸之脸,认得是霍镖头,他日间和四名镖头一起乘马逃去,却
被马匹驮了死尸回来。林平之也走进了兵器间,反手带上房
门。林震南从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说道:
“一颗心给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
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点了点头,默然
不语。
林平之这才明白,父亲原来是在剖尸查验被害各人的死
因。
林震南放回人心,将死尸裹入油布,抛在墙角,伸手在
油布上擦干了血迹,和妻儿回入卧房,说道:“对头确是青城
派的高手。娘子,你说该怎么办?”
林平之气愤愤的道:“此事由孩儿身上而起,孩儿明天再
出去叫阵,和他决一死战。倘若不敌,给他杀死,也就是了。”
林震南摇头道:“此人一掌便将人心震成八九块,死者身体之
外却不留半点伤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数
一数二的人物,他要杀你,早就杀了。我瞧敌人用心阴狠,决
不肯爽爽快快将咱一家三口杀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样?”
林震南道:“这狗贼是猫捉老鼠,要玩弄个够,将老鼠吓得心
胆俱裂,自行吓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这狗
贼竟将咱们福威镖局视若无物。”
林震南道:“他确是将福威镖局视若无物。”林平之道:
“说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剑法,否则为甚么始终
不敢明剑明枪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备,暗中害人?”林震南摇
头道:“平儿,爹爹的辟邪剑法用以对付黑道中的盗贼,那是
绰绰有余,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实是远远胜过了你爹爹。我
……我向不服人,可是见了霍镖头的那颗心,却是……却是
……唉!”林平之见父亲神情颓丧,和平时大异,不敢再说甚
么。
王夫人道:“既然对头厉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便暂
且避他一避。”林震南点头道:“我也这么想。”王夫人道:
“咱们连夜动身去洛阳,好在已知道敌人来历,君子报仇,十
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错!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给咱们
拿个主意。收拾些细软,这便动身。”林平之道:“咱们一走,
丢下镖局中这许多人没人理会,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
“敌人跟他们无冤无仇,咱们一走,镖局中的众人反而太平无
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这话有理,敌人害死镖局中这许多人,
其实只是为了我一人。我脱身一走,敌人决不会再和这些镖
师、趟子手为难。”当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说不定敌人
一把火便将镖局烧个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饰玩物,只觉这样
舍不得,那件丢不下,竟打了老大两个包裹,兀自觉得留下
东西太多,左手又取过案上一只玉马,右手卷了张豹皮,那
是从他亲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剥下来的,背负包裹,来到父母
房中。
王夫人见了不禁好笑,说道:“咱们是逃难,可不是搬家,
带这许多劳甚子干么?”林震南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心想:
“我们虽是武学世家,但儿子自小养尊处优,除了学过一些武
功之外,跟寻常富贵人家的纨裤子弟也没甚么分别,今日猝
逢大难,仓皇应变,却也难怪得他。”不由得爱怜之心,油然
而生,说道:“你外公家里甚么东西都有,不必携带太多物件。
咱们只须多带些黄金银两,值钱的珠宝也带一些。此去到江
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还怕路上讨饭么?包裹越轻越好,
身上轻一两,动手时便灵便一分。”林平之无奈,只得将包裹
放下。
王夫人道:“咱们骑马从大门光明正大的冲出去,还是从
后门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师椅上,闭起双目,将旱烟管抽得呼呼直
响,过了半天,才睁开眼来,说道:“平儿,你去通知局中上
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时一齐离去。叫帐房给大家分
发银两。待瘟疫过后,大家再回来。”林平之应道:“是!”心
下好生奇怪,怎地父亲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说
要大家一哄而散?这镖局子谁来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
了,这座闹鬼的凶宅,谁敢进来送死?再说,咱三人一走,余
下各人难道不走?”当下林平之出房传讯,局中登时四下里都
乱了起来。
林震南待儿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换上趟子手的
衣服,你就扮作个仆妇,天明时一百多人一哄而散,敌人武
功再高,也不过一两个人,他又去追谁好?”王夫人拍掌赞道:
“此计极高。”便去取了两套趟子手的污秽衣衫,待林平之回
来,给他父子俩换上,自己也换了套青布衣裳,头上包了块
蓝花布帕,除了肤色太过白皙,宛然便是个粗作仆妇。林平
之只觉身上的衣衫臭不可当,心中老大不愿意,却也无可奈
何。
黎明时分,林震南吩咐打开大门,向众人说道:“今年我
时运不利,局中疫鬼为患,大伙儿只好避一避。众位兄弟倘
若仍愿干保镖这一行的,请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们的浙
江分局、江西分局,那边刘镖头、易镖头自不会怠慢了各位。
咱们走罢!”当下一百余人在院子中纷纷上马,涌出大门。
林震南将大门上了锁,一声呼叱,十余骑马冲过血线,人
多胆壮,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觉早一刻离开镖局,便多一
分安全。蹄声杂沓,齐向北门奔去,众人大都无甚打算,见
旁人向北,便也纵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边打个手势,叫夫人和儿子留了下来,低
声道:“让他们向北,咱们却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阳啊,
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敌人料想咱们必去洛阳,定在北门
外拦截,咱们却偏偏向南,兜个大圈子再转而向北,叫狗贼
拦一个空。”
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么?”林平之不语,过
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说甚么,说出来罢。”
林平之道:“孩儿还是想出北门,这狗贼害死了咱们这许多人,
不跟他拚个你死我活,这口恶气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
“这番大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凭你这点儿本领,抵挡得了人
家的摧心掌么?”林平之气忿忿的道:“最多也不过像霍镖头
那样,给他一掌碎了心脏,也就是啦。”
林震南脸色铁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这般逞
那匹夫之勇,福威镖局不用等人来挑,早就自己垮啦。”
林平之不敢再说,随着父母径向南行,出城后折向西南,
过闽江后,到了南屿。
这大半日奔驰,可说马不停蹄,直到过午,才到路旁一
家小饭铺打尖。
林震南吩咐卖饭的汉子有甚么菜肴,将就着弄来下饭,越
快越好。那汉子答应着去了。可是过了半天全无动静。林震
南急着赶路,叫道:“店家,你给快些!”叫了两声,无人答
应。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没有应声。
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打开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
奔向后堂,只见那卖饭的汉子摔在地下,门槛上斜卧着一个
妇人,是那汉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汉子鼻息,已无呼吸,手
指碰到他嘴唇,尚觉温暖。
这时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长剑,绕着饭铺转了一圈。这
家小饭铺独家孤店,靠山而筑,附近是一片松林,并无邻家。
三人站在店前,远眺四方,不见半点异状。
林震南横剑身前,朗声说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
领死,便请现身相见。”叫了几声,只听得山谷回声:“现身
相见,现身相见!”余音袅袅,此外更无声息。三人明知大敌
窥视在侧,此处便是他们择定的下手之处,心下虽是惴惴,但
知道立即便有了断,反而定下神来。林平之大声叫道:“我林
平之就在这里,你们来杀我啊!臭贼,狗崽子,我料你就是
不敢现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滥毛贼的勾当!”
突然之间,竹林中发出一声清朗的长笑,林平之眼睛一
花,已见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细看,长剑挺出,便是一招
“直捣黄龙”,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侧身避开。林平之横剑
疾削,那人嘿的一声冷笑,绕到林平之左侧。林平之左手反
拍一掌,回剑刺去。
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抢上,然见儿子连出数
招,剑法井井有条,此番乍逢强敌,竟丝毫不乱,当即都退
后两步,见敌人一身青衫,腰间悬剑,一张长脸,约莫二十
三四岁年纪,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愤已久,将辟邪剑法使将开来,横削直击,全
是奋不顾身的拚命打法。那人空着双手,只是闪避,并不还
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余招剑,这才冷笑道:“辟邪剑法,不
过如此!”伸指一弹,铮的一声响,林平之只觉虎口剧痛,长
剑落地。那人飞起一腿,将林平之踢得连翻几个筋斗。
林震南夫妇并肩一立,遮住了儿子。林震南道:“阁下尊
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么?”那人冷笑道:“凭你福威镖局的
这点儿玩艺,还不配问我姓名。不过今日是为报仇而来,须
得让你知道,不错,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剑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说道:“在下对松
风观余观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镖头前赴青城,向来不敢缺
了礼数,今年余观主还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来。却不知
甚么地方得罪了阁下?”那青年抬头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
天才道:“不错,我师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来,我便是其中
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阁下高姓大名?”那青
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声,这才说道:“我姓于,叫于
人豪。”林震南点了点头,道:“‘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原
来阁下是松风观四大弟子之一,无怪摧心掌的造诣如此高明。
杀人不见血,佩服!佩服!于英雄远道来访,林某未曾迎迓,
好生失礼。”
于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吗,嘿嘿……你没曾迎接,
你这位武艺高强的贤公子,却迎接过了,连我师父的爱子都
杀了,也不算怎么失礼。”
林震南一听之下,一阵寒意从背脊上直透下来,本想儿
子误杀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寻常弟子,那么挽出武林中大有面
子之人出来调解说项,向对方道歉赔罪,或许尚有转圜余地,
原来此人竟是松风观观主余沧海的亲生爱子,那么除了一拚
死活之外,便无第二条路好走了。他长剑一摆,仰天打了个
哈哈,说道:“好笑,于少侠说笑话了。”于人豪白眼一翻,傲
然道:“我说甚么笑话?”林震南道:“久仰余观主武术通神,
家教谨严,江湖上无不敬佩。但犬子误杀之人,却是在酒肆
之中调戏良家少女的无赖,既为犬子所杀,武功平庸也就可
想而知。似这等人,岂能是余观主的公子,却不是于少侠说
笑么?”
于人豪脸一沉,一时无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说道:
“常言道得好:双拳难敌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镖头率
领了福威镖局二十四个镖头,突然向我余师弟围攻……”他
一面说,一面走了出来,此人小头小脑,手中摇着一柄折扇,
接着说道:“倘若明刀明枪的动手,那也罢了,福威镖局纵然
人多,老实说那也无用。可是林少镖头既在我余师弟的酒中
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种喂毒暗器,嘿嘿,这龟儿子,硬是
这么狠毒。我们一番好意,前来拜访,可料不到人家会突施
暗算哪。”
林震南道:“阁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区区在下
方人智。”
林平之拾起了长剑,怒气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亲交
待过几句场面话,便要扑上去再斗,听得这方人智一派胡言,
当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无冤无仇,从来没见过面,根
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干甚么?”
方人智晃头晃脑的说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
既跟我余师弟无冤无仇,为甚么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余
名镖头、趟子手?我余师弟见你调戏良家少女,路见不平,将
你打倒,教训你一番,饶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图报,
为甚么反而命那些狗镖头向我余师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气得
肺都要炸了,大声叫道:“原来青城派都是些颠倒是非的泼皮
无赖!”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龟儿子,你骂人!”林平之怒道:
“我骂你便怎样?”方人智点头道:“你骂好了,不相干,没关
系。”
林平之一愕,他这两句话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
间,只听得呼的一声,有人扑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挥,待
要出击,终于慢了一步,拍的一响,右颊上已重重吃了个耳
光,眼前金星乱冒,几欲晕去。方人智迅捷之极的打了一掌,
退回原地,伸手抚摸自己右颊,怒道:“小子,怎么你动手打
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见儿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
“野火烧天”,招出既稳且劲,那人一闪身,刀锋从他右臂之
侧砍下,相距不过四寸。那人吃了一惊,骂道:“好婆娘。”不
敢再行轻敌,从腰间拔出长剑,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