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就是性命不保了。”
只见他又退了一步,此时桌上一枚大红烛所结的一个灯
花,突然卜的一声爆了开来,烛光一暗,待得烛火再明,陈
禹身后忽已多了一个老者。
只见那老者两手平举胸前,但光秃秃只有两根腕骨,手
掌已齐腕斩去,身穿青布长袍,形容枯槁,双目深陷,颧骨
高耸,脸上灰扑扑的甚是怕人。陈禹见众人一齐望着自己身
后,神情甚是异样,不由得回过头去。突见那人的两根腕骨
已伸到自己脸前,险些碰到,一惊之下,忙让开了一步,叫
道:“孙师伯,是你!”
那人竟不理会,拉起长袍,抢上一步,向赵半山拜了下
去,说道:“赵三爷,你的恩情,孙刚峰只好来生补报了。”赵
半山急忙答礼,双眼却不离陈禹。陈禹急退两步,正要拥着
吕小妹抢出厅门,孙刚峰身形一晃,抢先堵住了门,喝道:
“回去!”陈禹道:“你让不让路?”孙刚峰道:“你已害过吕家
二命,姓孙的早就没想活着。”转向赵半山道:“赵三爷,这
位陈爷的话,在下在门外已听得清清楚楚,当真是一派胡言。
我吕师弟是为了乱环诀与阴阳诀而死在这奸贼手下的。”
赵半山向陈禹侧目斜睨,哼了一声,道:“原来陈爷精研
我们的这两大秘诀,兄弟倒要领教。”孙刚峰道:“这倒不是。
这位陈爷知道我太极拳有九大秘诀,而乱环诀与阴阳诀又是
拳法关键,只可惜他父亲过世得早,没来得及传他。他千方
百计要我和吕师弟吐露,我师兄弟知他心术不正,就没肯说。
于是他用定王爷的势力相压,吕师弟仍是不说。到后来他乘
着吕师弟有病,夜中闯到吕师弟的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脉单
传的一个娃儿,说道若不吐露乱环、阴阳二诀,就将孩子一
刀杀了……姓陈的,我这话是真哪,还是假哪?”
陈禹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心中又惊又怒,眼见已可脱
身,这姓孙的老家伙偏偏在这时候闯了进来。只听孙刚峰哽
咽着又道:“于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娃儿,便丧生在他利剑之下。
吕师弟抱病与他拚命,又给他使云手功夫,拖得精疲力尽,虚
脱而死。赵三爷,孙刚峰愧为掌门,年老无能,我北宗又是
人才凋零,眼下只有这姓陈的武功最强,只有老着脸皮,请
南宗主持公道。”他转向陈禹道:“陈大爷,我的话没半句冤
你吧?”
赵半山直听得义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说道:“要学拳
术的秘奥,自古以来只有求师访友,从来没听说过如你这等
禽兽之行。”陈禹喝道:“你别动,给我站着。”说着手臂一紧,
吕小妹呀的一声叫了出来。赵半山果然站定脚步,不敢再动。
陈禹朗声道:“姓赵的,你要找我,尽管到北京福公子府来。
今日请你叫他让让道。”赵半山无奈,只得向孙刚峰道:“孙
师兄,今日咱们就暂且饶他!”
孙刚峰大急,说道:“你说今儿……今儿饶……饶了他?”
赵半山道:“孙爷,你放心,赵某既然拉扯上了这回子事,定
是有始有终。”孙刚峰急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你……你
……”赵半山:“让路给他吧。姓赵的若是料理不了这回事,
我斩这一双手还你!”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孙刚峰再无话
说,身子往旁边一让,眼睁睁地盯着陈禹,目光中充满了怨
毒。
陈禹心道:“今日我脱却此难,立时高飞远走,天下之大,
何处不是容身之所?只要我隐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着
老子。”脸上不自禁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说道:“赵三爷,你
我后会有期。孙师伯说得不错,我确想学一学太极门中乱环
诀与阴阳诀的窍门。你上京来,做兄弟的要好好请你指点指
点。”赵半山又是哼了一声,哪去理他。
陈禹不敢转身,挟着吕小妹妹一步步地倒退,经过孙刚
峰身侧,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门槛。
胡斐自与王剑英比掌之后,一直在旁凝神注视赵半山、陈
禹、孙刚峰三人,此时眼见陈禹狡计得逞,心道:“赵三爷帮
了我这个大忙,眼下他遇上难事,我如何不加理会?”他头脑
灵敏,人又顽皮,心念一动,早有计较,运气将一泡尿逼到
尿道口,解开了裤子,见陈禹即将踏出厅门,突然端起一张
椅子,说道:“陈禹,我有一事请教。”陈禹一呆,却没将这
孩子放在眼内,并不理睬。胡斐将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
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过去。
陈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挡,阻住他射过来的尿
水,右手一匕首就往胡斐胸口剁去。胡斐解裤之前,早就筹
划好了下一步,眼见匕首刺到,双手握起椅子,身子一跃,人
在半空,椅子已向他头顶猛砸下去。陈禹伸手格开,怒骂:
“小贼!”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一扑,抱住吕小妹一个打滚,
滚开半丈。
陈禹大惊,纵上抢夺,胡斐钩脚反踢,随即站起身来,施
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抢他手中匕首。陈禹心知不妙,不敢恋
战,猛戳一刀,立即转身出厅,却见赵半山双手叉腰,神威
凛凛地站在厅口。
胡斐哈哈大笑,说道:“我一泡尿还没撒完呢!”这一下
变化,赵半山固是万万猜想不到,厅上众人也无一不是大出
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的用意,吕小妹早已获救,陈禹
亦已困入重围。这一来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转深,
马行空暗叫惭愧,殷仲翔喃喃怒骂,但不论是恨是妒,是愧
是骂,各人心中,均带着三分惊佩赞叹:“若非这小子出此怪
招,怎能将陈禹截得下来?”
赵半山心中对胡斐大是感激,脸上却不动声色,对陈禹
淡淡道:“陈爷,你为了学乱环诀和阴阳诀,伤了两条人命,
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事。这两篇歌诀,在太极门中也算不得
是什么了不起的不传之秘,赵某不才,倒还记得。你说过要
向赵某讨教,今日就传了于你,也自不妨。”众人一呆,均想:
“他已难逃你的掌握,却来说反话。”
却听赵半山又道:“我先说乱环诀与你,好好记下了。”于
是朗声念道:“乱环术法最难通,上下随合妙无穷。陷敌深入
乱环内,四两能拨千斤动。手脚齐进竖找横,掌中乱环落不
空。欲知环中法何在,发落点对即成功。”
这八句一念,孙刚峰和陈禹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原
来这八句诗不像诗、歌不像歌的话,正是太极门中的“乱环
诀”。陈禹幼时也依稀听父亲说起过,只是全然不懂其中奥妙,
万想不到赵半山真能原原本本地念给自己听。他把心一横,生
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义,还请赵三爷指点。”
赵半山道:“本门太极功夫,出手招招成环。所谓乱环,
便是说拳招虽有定型,变化却存乎其人。手法虽均成环,却
有高低、进退、出入、攻守之别。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
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无形圈之分。临敌之际,须得以
大克小、以斜克正、以无形克有形,每一招发出,均须暗蓄
环劲。”他一面说,一面比划各项圈环的形状,又道:“我以
环形之力,推得敌人进我无形圈内,那时欲其左则左,欲其
右则右。然后以四两微力,拨动敌方千斤。务须以我竖力,击
敌横侧。太极拳胜负之数,在于找对发点,击准落点。”
他所说的拳理明白浅显,人人能解,但其中实是含有至
理。厅上众人均是武学好手,听他口中讲述,手脚比拟,无
不出神。要知能听到这样一位武学名家讲述拳理精义,实是
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机。
赵半山说的是太极拳秘诀,初时王氏兄弟、商老太、马
行空、殷仲翔等还只存着观摩与切磋之心,但后来听他越说
越是透彻,许多自幼积在心中的疑难,师父解说不出、自己
苦思不明,却凭他三言两语,登时豁然而通。
赵半山解毕“乱环诀”,说道:“口诀只是几句话,这斜
圈无形圈使得对不对,发点与落点准不准,可是毕生的功力。
你懂了么?”陈禹盼望这“乱环诀”盼了一生,此时听得明白,
懂得透彻,知道只要再加十余年苦练,凭此一诀,便可成武
学大师,不由得满心欢喜,又问:“请问赵爷那阴阳诀又是如
何?”
赵半山道:“阴阳诀也是八句歌,你记好了。”陈禹听得
出神,就似当年听父亲传授武功一般,随口应道:“是,孩儿
用心记着。”待得一言出口,这才惊觉,不由得满脸通红,但
众人都在倾听赵半山讲武,谁也没留意他说些什么,却无一
个失笑。只听赵半山朗声念道:“太极阴阳少人修,吞吐开合
问刚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动静变里何须愁?生克二法随着
用,闪进全在动中求。轻重虚实怎的是?重里现轻勿稍留。”
这口诀陈禹却从没听见过,但他此时全无怀疑,用心记
忆。只见赵半山拉开架式,比着拳路,说道:“万物都分阴阳。
拳法中的阴阳包含正反、软硬、刚柔、伸屈、上下、左右、前
后等等。伸是阳,屈是阴;上是阳,下是阴。散手以吞法为
先,用刚劲进击,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为先,用柔劲陷入,
似牛吐草。均须冷、急、快、脆。至于正,那是四个正面,隅
是四角。临敌之际,务须以我之正冲敌之隅。倘若正对正,那
便冲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若是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对手,
定然吃亏。”
胡斐一直在凝神听他讲解拳理,听到此处,心中一凛:
“难道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么?是说我与王剑英以力拚力的错
处么?”
却见赵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脚不停,口中也丝毫不停:
“若是以角冲角,拳法上叫作:‘轻对轻,全落空’。必须以我
之重,击敌之轻;以我之轻,避敌之重。再说到‘闪进’二
字,当闪避敌方进击之时,也须同时反攻,这是守中有攻;而
自己攻击之时,也须同时闪避敌方进招,这是攻中有守,此
所谓‘逢闪必进,逢进必闪’。拳诀中言道:‘何谓打?何谓
顾?打即顾,顾即打,发手便是。何谓闪?何谓进?进即闪,
闪即进,不必远求。’若是攻守有别,那便不是上乘的武功。”
这番话只将胡斐听得犹似大梦初醒,心道:“若是我早知此理,
适才与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输。”心中对赵半山钦佩到了极
处。
赵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劲力千变万化,但大别只有三般
劲,即轻、重、空。用重不如用轻,用轻不如用空。拳诀言
道:‘双重行不通,单重倒成功’。双重是力与力争,我欲去,
你欲来,结果是大力制小力。单重却是以我小力,击敌无力
之处,那便能一发成功。要使得敌人的大力处处落空,我内
力虽小,却能胜敌,这才算是武学高手。”
只见他出手比划,许多拳法竟是胡斐刚才与王剑英对掌
时所用。他详加解释,这一招如何可使敌招用空,这一招如
何方始见功。胡斐听到此处,方始大悟:“原来赵三爷费了这
么大的力气,却是在指点我的武功。”
要知陈禹是叛门犯上的奸徒,赵半山怎能授他太极秘法?
只是他见胡斐拳招极尽奇妙,临敌之际却是凭着一己的聪明
生变,拳理的根本尚未明白,想是未遇明师指点。武林之中
规矩极多,若是别门别派的弟子,纵使他虚心请益求教,也
未便率尔指教,否则极易惹起他本门师长的不快,许多纠纷
祸患,常由此而起。他实不知胡斐无师自通,只凭了祖传的
一部拳经,自行习练而成,眼见他良材美质,未加雕琢,甚
是可惜,料想他师长未明武学至理,因此借着陈禹请问乱环
诀与阴阳诀的机会,将武学的基本道理好好解说一通,每一
句话都是切中胡斐拳法中的弊端,说得上是倾囊以授。他知
胡斐聪明过人,必能体会,至于王剑英、马行空等人虽也听
到了,但这些人年纪已大,纵明其理,也未必能再下苦功,练
到这步田地。
经此一番指点,胡斐日后始得成为一代武学高手,只是
如此传授功诀,在武林中也可说是别开生面了。
赵半山讲解已毕,向陈禹道:“我说的可对么?”陈禹道:
“承蒙指点,茅塞顿开。早知如此,在下也不必向孙吕二人苦
苦哀求了。”赵半山冷然道:“是啊,早知如此,那也不必害
死两条人命了。”陈禹一惊,只觉一道凉意从背脊上直透下去,
心想:“他好端端传我拳诀,怎地又提此事?”向王氏兄弟、殷
仲翔等人一望,但见各人脸上均现迷惘之色。
赵半山道:“陈爷,这两个拳诀我是传于你了,如何使用,
只怕你还领会不到,来,咱们来推推手。”那推手是太极同门
练武的一种寻常手法,陈禹心中虽存疑惧,却也不便相拒,说
道:“赵三爷,在下技艺平常,你多包涵着点儿。”赵半山铁
青着脸道:“太极北宗第一高手吕希贤都死在阁下掌底,怎说
得上技艺平常?看招吧!”一招“手挥琵琶”,向他击去。陈
禹一惊,忙以“如封似闭”守住正中,但数招之间,拳路已
全受敌人之制。两人使的太极拳虽有南北之分,拳路其实大
同小异,可是功力深浅有别,又拆数招,陈禹的双掌似乎全
给赵半山粘住了。
直到此时,孙刚峰心头一块大石方始落地,只听赵半山
问道:“孙兄,你说吕希贤是给他用‘云手’累死的?”孙刚
峰忙道:“是啊。我见到吕师弟的尸首,显是筋骨脱力。”陈
禹越斗越惊,说道:“赵三爷,在下不是你的对手,咱们罢手
啦。”赵半山道:“好,你再接我一招。”左手带着他的右手,
转了一个大圈,一股极强的螺旋力带动他左手,正是太极云
手。这云手连绵不断,一圈过后,又是一圈,当日陈禹害死
吕希贤,使的正是这一路手法。陈禹想到吕希贤死时的惨状,
想到他连声哀告而自己却绝不松劲,想到他连最后一分力气
也给自己逼了出来,不由得汗如雨下。
赵半山见他脸上现出惊惧至极之色,心肠一软,实感不
忍,劲力一松,粘力卸去,温言道:“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
既行恶事,自有恶果。你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