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道:“你快去陪他,从此永远不要离开他。”阿紫摇头道:
“我不去,我只跟着你,那个丑得像妖怪的人,我多瞧一眼便
要作呕了,怎能陪着他一辈子?”萧峰怒道:“人家面貌虽丑,
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阿紫顿足
哭道:“我……我……”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响,两名卫士齐声说道:“圣旨到!”跟
着厅门打开。萧峰和阿紫一齐转身,只见一名皇帝的使者走
进厅来。
辽国朝廷礼仪,远不如宋朝的繁复,臣子见到皇帝使者,
只是肃立听旨便是,用不着甚么换朝服,摆香案,跪下接旨。
那使者朗声说道:“皇上宣平南公主见驾。”
阿紫道:“是!”拭了眼泪,跟着那使者去了。
萧峰瞧着阿紫的背影,心想:“这游坦之对她钟情之深,
当真古今少有。只因阿紫情窦初开之时,恰和我朝夕相处,她
重伤之际,我又不避男女之嫌,尽心照料,以致惹得她对我
生出一片满是孩子气的痴心。我务须叫她回到游君身边。人
家如此对她,她如背弃这双眼已盲之人,老天爷也是不容。”
耳听得那使者和阿紫的脚步声慢慢远去,终于不再听闻,又
想到耶律洪基命他伐宋的旨意。
“皇上叫阿紫去干甚么?定是要她劝我听命伐宋。我如坚
不奉诏,国法存何?适才在南郊争执,皇上手按刀柄,已启
杀机,想他是顾念君臣之情,兄弟之义。这才强自克制。我
如奉命伐宋,带兵去屠杀千千万万宋人,于心却又何忍?何
况爹爹此刻在少林寺出家,若听到我率军南下,定然大大不
喜。唉,我抗拒君命乃是不忠,不顾金兰之情乃是不义,但
若南下攻战,残杀百姓是为不仁,违父之志是为不孝。忠孝
难全,仁义无法兼顾,却又如何是好?罢,罢,罢!这南院
大王是不能做了,我挂印封库,给皇上来个不别而行,却又
到哪里去?莽莽乾坤,竟无我萧峰的容身之所。”
他提起牛皮酒袋,又喝了两口酒,寻思:“且等阿紫回来,
和她同上缥缈峰去,一来送她和游君相聚,二来我在二弟处
盘桓些时,再作计较。”
阿紫随着使者来到御营,见到耶律洪基,冲口便道:“皇
上,这平南公主还给你,我不做啦!”
耶律洪基宣阿紫来,不出萧峰所料,原是要她去劝萧峰
奉旨南征,听她劈头便这么说,不禁皱起了眉头,怫然道:
“朝廷封赏,是国家大事,又不是小孩儿的玩意,岂能任你要
便要,不要便不要?”他一向因萧峰之故,爱屋及乌,对阿紫
总是和颜悦色,此刻言语却说得重了。阿紫哇的一声,放声
哭了出来。耶律洪基一顿足,说道:“乱七八糟,乱七八糟,
真不成话!”
忽听得帐后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皇上,为甚么着
恼?怎么把人家小姑娘吓唬哭了?”说着环佩玎珰,一个贵妇
人走了出来。
这妇人眼波如流,掠发浅笑,阿紫认得她是皇上最宠幸
的穆贵妃,便抽抽噎噎的说道:“穆贵妃,你倒来说句公道话,
我说不做平南公主,皇上便骂我呢。”
穆贵妃见她哭得楚楚可怜,多时不见,阿紫身材已高了
些,容色也更见秀丽,向耶律洪基横了一眼,抿嘴笑道:“皇
上,她不做平南公主,你便封她为平南贵妃罢。”
耶律洪基一拍大腿,道:“胡闹,胡闹!我封这孩子,是
为了萧峰兄弟,一个平南大元帅,一个平南公主,好让他们
风风光光的成婚。哪知萧峰不肯做平南大元帅,这姑娘也不
肯做平南公主。是了,你是南蛮子,不愿意我们去平南,是
不是?”语气中已隐含威胁之意。
阿紫道:“我才不理你们平不平南呢?你平东也好,平西
也好,我全不放在心上。可是我姊夫……姊夫却要我嫁给一
个瞎了双眼的丑八怪。”洪基和穆贵妃听了大奇,齐问:“为
甚么?”阿紫不愿详说其中根由,只道:“我姊夫不喜欢我,逼
我去嫁给旁人。”
便在这时,帐外有人轻叫:“皇上!”耶律洪基走到帐外,
见是派给萧峰去当卫士的亲信。那人低声道:“启禀皇上:萧
大王在库门上贴了封条,把金印用黄布包了,挂在梁上,瞧
这模样,他……他……他是要不别而行。”
耶律洪基一听,不由得勃然大怒,叫道:“反了,反了!
他还当我是皇帝么?”略一思索,道:“唤御营都指挥来!”片
刻间御营都指挥来到身前。耶律洪基道:“你率领兵马,将南
院大王府四下围住了。”又下旨:“传令紧闭城门,任谁也不
许出入。”他生恐萧峰要率部反叛,不住口的颁发号令,将南
院大王部下的大将一个个传来。
穆贵妃在御帐中听得外面号角之声不绝,马蹄杂沓,显
是起了变故。契丹人于男女之间的界限看得甚轻,她便走到
帐外,轻声问耶律洪基道:“陛下,出了甚么事?干么这等怒
气冲天的?”耶律洪基怒道:“萧峰这厮不识好歹,居然想叛
我而去。这厮心向南朝,定是要向南蛮报讯。他多知我大辽
的军国秘密,到了宋朝,便成我的心腹大患。”穆贵妃沉吟道:
“常听陛下说道,这厮武功好生了得,倘若拿他不住,给他冲
出重围,倒是一个祸胎。”耶律洪基道:“是啊!”吩咐卫士:
“传令飞龙营、飞虎营、飞豹营,火速往南院大王府外增援。”
御营卫士应命,传令下去。
穆贵妃道:“陛下,我有个计较。”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
阵。耶律洪基点头道:“却也使得。此事若成,朕重重有赏。”
穆贵妃微笑道:“但教讨得陛下欢心,便是重赏了。陛下这般
待我,我还贪图甚么?”
御营外调动兵马,阿紫坐在帐中,却毫不理会。契丹人
大呼小叫的奔来驰去,她昔日见得多了,往往出去打一场猎,
也是这么乱上一阵,浑没想到耶律洪基调动兵马,竟然是要
去捉拿萧峰。她坐在一只骆驼鞍子上,心乱如麻:“我对姊夫
的心事,他又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他竟半点也没将我放
在心上,要我去陪伴那个丑八怪。我……我宁死也不去,不
去,不去,偏偏不去!”心中这般想着,左右足不住踢着地毡
上织的老虎头。
忽然间一只手轻轻按上了她肩头,阿紫微微一惊,抬起
头来,遇到的是穆贵妃温柔和蔼的眼光,只听她笑问:“小妹
妹,你在出甚么神?在想你姊夫,是不是?”
阿紫听她说到自己心底的私情,不禁晕红了双颊,低头
不语。穆贵妃和她并排而坐,拉过她一只手,轻轻抚摸,柔
声道:“小妹妹,男人家都是粗鲁暴躁的脾气,尤其像咱们皇
上哪、南院大王哪,那是当世的英雄好汉,要想收服他们的
心,可着实不容易。”阿紫点了点头,觉得她这几句话甚是有
理。穆贵妃又道:“我们宫里女人成百成千,比我长得美丽的,
比我更会讨皇上欢心的,可也不知有多少。皇上却最宠爱我,
一半虽是缘份,一半也是上京圣德寺那位老和尚的眷顾。小
妹子,你姊夫现下的心不在你身上,你也不用发愁。待我跟
皇上回上京之时,你同我们一起去,到圣德寺去求求那位高
僧,他会有法子的。”
阿紫奇道:“那老和尚有甚么法子?”穆贵妃道:“此事我
便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能跟第二个人说。你得发个誓,决
不能泄漏秘密。”阿紫便道:“我若将穆贵妃跟我说的秘密泄
漏出去,乱刀分尸,不得好死。”穆贵妃沉吟道:“不是我信
不过你,只是这件事牵涉太也重大,你再发一个重些的誓。”
阿紫道:“好!我要是泄漏了你告知我的秘密,叫我……叫我
给我姊夫亲手一掌打死。”说到这里,心中有些凄苦,也有些
甜蜜。
穆贵妃点头道:“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一掌打死,那确是比
给人乱刀分尸还惨上百倍。这我就信你了。好妹子,那位高
僧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我向他跪求之后,他便给我两小瓶
圣水,叫我通诚暗祝,悄悄给我心爱的男人喝下一瓶。那男
人便永远只爱我一人,到死也不变心。我已给皇上喝了一瓶。
这还剩下一瓶。”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醉红色的小瓷瓶来。紧
紧握在手中,唯恐跌落。其实地下铺着厚厚的地毡,便掉在
地下,也不打紧。
阿紫既惊且喜,求道:“好姊姊,给我瞧瞧。”她自幼便
在星宿派门下,对这类蛊惑人心的法门向来信之不疑。穆贵
妃道:“瞧瞧是可以,却不能打翻了。”双手捧了瓷瓶,郑而
重之的递过去。阿紫接了过来,拔去瓶塞,在鼻边一嗅,觉
有一股淡淡的香气。穆贵妃伸手将瓷瓶取过,塞上木塞,用
力揿了几下,只怕药气走失,说道:“本来嘛,我分一些给你
也是不妨。可是我怕万一皇上日后变心,这圣水还用得着。”
阿紫道:“你说皇上喝了一瓶之后,便对你永不变心了?”
穆贵妃微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不知圣水的效果是不是真有
这么久。否则那圣僧干么要给我两瓶?我更担心这圣水落入
了别的嫔妃手中,她们也去悄悄给皇上喝了,皇上就算对我
不变心,却也要分心……”
正说到这里,只听得耶律洪基在帐外叫道:“阿穆,你出
来,我有话对你说。”穆贵妃笑道:“来啦!”匆匆奔去。嗒的
一声轻响,那小瓷瓶从怀中落了出来,竟然没有察觉。
阿紫又惊又喜,待她一踏出帐外,立即纵身而前,拾起
瓷瓶,揣入怀中,心道:“我快拿去给姊夫喝了,另外灌些清
水进去,再还给穆贵妃,反正皇上已对她万分宠幸,这圣水
于她也无甚用处。”当即揭开后帐,轻轻爬了出去,一溜烟的
奔向南院大王王府中。
但见王府外兵卒众多,似是南院大王在调动兵马。阿紫
走进大厅,只见萧峰背负双手,正在滴水檐前走来走去,似
是老大的不耐烦。
他一见阿紫,登时大喜,道:“阿紫,你回来就好,我只
怕你给皇上扣住了,不得脱身呢。咱们这就动身,迟了可来
不及啦。”阿紫奇道:“到哪里去?为甚么迟了就来不及?皇
上又为甚么要扣住我?”
萧峰道:“你听听!”两人静了下来,只听王府四周马蹄
之声不绝,夹杂着铁甲锵锵,兵刃交鸣,东南西北都是如此。
阿紫道:“干甚么?你要带兵去打仗么?”
萧峰苦笑道:“这些兵都不归我带了。皇上起了疑我之意,
要来拿我。”阿紫道:“好啊,咱们好久没打架了,我和你便
冲杀出去。”萧峰摇头道:“皇上待我恩德不小,封我为南院
大王,此番又亲自前来,给我加官晋爵。此时所以疑我,不
过因我决意不肯南征之故。我若伤他部属,有亏兄弟之义,不
免惹得天下英雄耻笑,说我萧峰忘恩负义,对不起人。阿紫,
咱们这就走罢,悄悄的不别而行,让他拿不到我,也就是了。”
阿紫道:“嗯,咱们便走。姊夫,却到哪里去?”萧峰道:
“去缥缈峰灵鹫宫。”阿紫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道:“我不去
见那丑八怪。”萧峰道:“事在紧急,去不去缥缈峰,待离了
险地之后再说。”
阿紫心道:“你要送我去缥缈峰,显是全没将我放在心上,
还是乘早将圣水给你喝了,只要你对我倾心,自会听我的话。
若有迁延,只怕穆贵妃赶来夺还。”当下说道:“也好!我去
拿几件替换衣服。”
匆匆走到后堂,取过一只碗来,将瓷瓶中圣水倒入碗内,
又倒入大半碗酒,心中默祷:“菩萨有灵,保佑萧峰饮此圣水
之后,全心全意的爱我阿紫,娶我为妻,永不再想念阿朱姊
姊!”回到厅上,说道:“姊夫,你喝了这碗酒提提神。这一
去,咱们再也不回来了。”
萧峰接过酒碗,烛光下见阿紫双手发颤,目光中现出异
样的神采,脸色又是兴奋,又是温柔,不由得心中一动:“当
年阿朱对我十分倾心之时,脸上也是这般的神气!唉,看来
阿紫果真对我也是一片痴心!”当即将大半碗酒喝了,问道:
“你取了衣服没有?”
阿紫见他喝了圣水,心中大喜,道:“不用拿衣服了,咱
们走罢!”
萧峰将一个包裹负在背上,包中装着几件衣服,几块金
银,低声道:“他们定是防我南奔,我偏偏便向北行。”携着
阿紫的手,轻轻开了边门,张眼往外一探,只见两名卫士并
肩巡视过来。萧峰藏身门后,一声咳嗽,两名卫士一齐过来
查看。萧峰伸指点出,早将二人点倒,拖入树荫之下,低声
道:“快换上这两人的盔甲。”阿紫喜道:“妙极!”两人剥下
卫士盔甲,穿戴在自己的身上,手中各持一柄长矛,并肩巡
查过去。阿紫将头盔戴得低低的压住了眉毛,偷眼看萧峰时,
见他缩身弯腰而行,不禁心下暗笑。两人走得二十几步,便
见一名帅营亲兵的十夫长带着十名亲兵,巡查过来。萧峰和
阿紫站立一旁,举矛致敬。
那十夫长点了点头,便即行过,火把照耀之下,见阿紫
一身衣甲直拖到地。不大称身,不由得向她多瞧一眼,又见
她腰刀的刀鞘也拖在地下,心中有气,挥拳便向她肩头打去,
喝道:“你穿的甚么衣服?”阿紫只道事泄,反手一勾,勾住
他手腕,左足向他腰眼里踢去。那十夫长叫声“啊哟”,直跌
了出去。
萧峰道:“快走!”拉着她手腕,即前抢出。那十名亲兵
大声叫了起来:“有奸细!有刺客!”还不知这二人乃是萧峰
和阿紫。两人冲得一程,只见迎面十余骑驰来,萧峰举起长
矛,横扫过去,将马上乘者纷纷打落,右手一提,将阿紫送
上马背,自己飞身上了一匹马,拉转马头,直向北门冲去。
这时南院大王王府四周的将卒已得到讯息,四面八方围
将上来。萧峰纵马疾驰,果然不出他所料,辽兵十分之八布
于南路,防他逃向南朝,北门一带稀稀落落的没多少人。这
些将士一见萧峰,心下先自怯了,虽是迫于军令,上前拦阻,
但给萧峰一喝一冲,不由得纷纷让路,远远的在后呐喊追赶。
待御营都指挥增调人马赶来,萧峰和阿紫已自去得远了。
萧峰纵马来到北门,见城门已然紧闭,城门前密密麻麻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