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半分用意。
又过好一会,忽然间听到一阵嗡嗡声音。木婉清一惊,叫
道:“啊哟!毒发了,我耳朵中有怪声。”钟灵道:“我也有。”
巴天石却道:“这不是耳中怪声,好像是有一大群蜜蜂飞来。”
果然嗡嗡之声越来越响,似有千千万万蜜蜂从四面八方飞来。
蜜蜂本来并不可怕,但如此巨大的声响却从来没听到过,
也不知是不是蜜蜂。霎时间各人都呆住了,不知如何才好。但
听嗡嗡之声渐响渐近,就像是无数妖魔鬼怪啸声大作、飞舞
前来噬人一般。钟灵抓住木婉清的手臂,王语嫣紧紧握住段
誉的手。各人心中怦怦大跳,虽然早知暗中必有敌人隐伏,但
万万料不到敌人来攻之前,竟会发出如此可怖的啸声。
突然间拍的一声,一件细小的东西撞上了木屋外的板壁,
跟着拍拍拍拍的响声不绝,不知有多少东西撞将上来。木婉
清和钟灵齐声叫道:“是蜜蜂!”巴天石抢过去关窗,忽听得
屋外马匹长声悲嘶,狂叫乱跳。钟灵叫道:“蜜蜂刺马!”朱
丹臣道:“我去割断缰绳!”撕下长袍衣襟,裹在头上,左手
刚拉开板门,外面一阵风卷进,成千成万只蜜蜂冲进屋来。钟
灵和王语嫣齐声尖叫。
巴天石将朱丹臣拉进屋中,膝盖一顶,撞上了板门,但
满屋已都是蜜蜂。这些蜜蜂一进屋,便分向各人刺去,一刹
那间,每个人头上、手上、脸上,都给蜜蜂刺了七八下、十
来下不等。朱丹臣张开折扇乱拨。巴天石撕下衣襟,猛力扑
打。段誉、木婉清、王语嫣、钟灵四人也都忍痛扑打。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木婉清四人出手之际,都是运
足了功力,过不多时,屋内蜜蜂只剩下了二三十只,但说也
奇怪,这些蜜蜂竟如是飞蛾扑火一般,仍是奋不顾身的向各
人乱扑乱刺,又过半晌,各人才将屋内蜜蜂尽数打死。钟灵
和王语嫣都痛得眼泪汪汪。耳听得拍拍之声密如骤雨,不知
有几千万头蜜蜂在向木屋冲击。各人都骇然变色,一时也不
及理会身上疼痛,急忙撕下衣襟、衣袖,将木屋的各处空隙
塞好。
六人身上、脸上都是红一块,肿一块,模样狼狈之极。段
誉道:“幸好这里有木屋可以容身,倘若是在旷野之地,这千
千万万野蜂齐来叮人,那只有死给他们看了。”木婉清道:
“这些野蜂是敌人驱来的,他们岂能就此罢休?难道不会打破
木屋?”钟灵惊呼一声,道:“姊姊,你……你说他们会打破
这木屋?”
木婉清尚未回答,只听得头顶砰的一声巨响,一块大石
落在屋顶。屋顶椽子格格的响了几下,幸好没破。但格格之
声方过,两块大石穿破屋顶,落了下来。屋中油灯熄灭。
段誉忙将王语嫣抱在怀里,护住她头脸。但听得嗡嗡之
声震耳欲聋,各人均知再行扑打也是枉然,只有将衣襟翻起,
盖住了脸孔。霎时间脸上、脚上、臂上、腿上万针攒刺,过
得一会,六人一齐晕倒,人事不知。
段誉食过莽牯朱蛤,本来百毒不侵,但这蜜蜂系人饲养,
尾针上除蜂毒外尚有麻药,给几百头蜜蜂刺过之后,还是给
迷倒了。不过他毕竟内力深厚,六人中第一个醒来。一恢复
知觉,便即伸手去揽王语嫣,但手臂固然动弹不得,同时也
察觉王语嫣已不在怀中。他睁开眼来,漆黑一团。原来双手
双脚已被牢牢缚住,眼睛也给用黑布蒙住,口中给塞了个大
麻核,呼吸都甚不便,更别提说话了,只觉周身肌肤上有无
数小点疼痛异常,自是给蜜蜂刺过之处,又察觉是坐在地下,
到底身在何处,距晕去已有多少时候,却全然不知。
正茫然无措之际,忽听得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花了这
么多心思,要捉拿大理姓段的老狗,你怎么捉了这只小狗来?”
段誉只觉这声音好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
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说道:“婢子一切尊依小姐吩咐办
事,没出半点差池。”那女子道:“哼,我瞧这中间定有古怪。
那老狗从西夏南下,沿大路经四川而来,为甚么突然折而向
东?咱们在途中安排的那些药酒,却都教这小狗吃了。”
段誉心知他所说的“老狗”,是指自己父亲段正淳,所谓
“小狗”,那也不必客气,当然便是段誉区区在下了。这女子
和老妇说话之声,似是隔了一层板壁,当是在邻室之中。
那老妇道:“段王爷这次来到中原,逗留时日已经不少,
中途折而向东……”那女子怒道:“你还叫他段王爷?”那老
妇道:“是,从前……小姐要我叫他段公子,他现下年纪大了
……”那女子喝道:“不许你再说。”那老妇道:“是。”那女
子轻轻叹了口气,黯然道:“他……他现下年纪大了……”声
音中不胜凄楚惆怅之情。
段誉登时大为宽心,寻思:“我道是谁?原来又是爹爹的
一位旧相好。她来找爹爹的晦气,只不过是争风吃醋。是了,
她安排下毒蜂之计,本来是想擒住爹爹的,却教我误打误撞
的闹了个以子代父。既然如此,对我们也决计不会痛下毒手。
但这位阿姨是谁呢?我一定听过她说话的。”
只听那女子又道:“咱们在各处客店、山庄中所悬字画的
缺字缺笔,你说这小狗全都填对了?我可不信,怎么那老狗
念熟的字句,小狗也都记熟在胸?当真便有这么巧?”那老妇
道:“老子念熟的诗句,儿子记在心里,也没甚么希奇?”那
女子怒道:“刀白凤这贱婢是个蛮夷女子,她会生这样聪明的
儿子?我说甚么也不信。”
段誉听她辱及自己母亲,不禁大怒,忍不住便要出声指
斥,但口唇一动,便碰到了嘴里的麻核,却哪里发得出声音?
只听那老妇劝道:“小姐,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你何必还
老是放在心上?何况对不起你的是段公子,又不是他儿子?你
……你……还是饶了这年轻人罢。咱们‘醉人蜂’给他吃了
这么大苦头,也够他受的了。”那女子尖声道:“你说叫我饶
了这姓段的小子?哼哼,我把他千刀万剐之后,才饶了他。”
段誉心想:“爹爹得罪了你,又不是我得罪你,为甚么你
这般恨我?那些蜜蜂原来叫作‘醉人蜂’,不知她从何处找得
这许多蜜蜂,只是追着我们叮?这女子到底是谁?她不是钟
夫人,两人的口音全然不同。”
忽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叫道:“舅妈,甥儿叩见。”
段誉大吃一惊,但心中一个疑团立时解开,说话的男子
是慕容复。他称之为舅妈,自然是姑苏曼陀山庄的王夫人,便
是王语嫣的母亲。自己的未来岳母了。霎时之间,段誉心中
便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乱成一片,当时曼陀山庄
中的情景,一幕幕的涌上心头:
茶花又名曼陀罗花,天下以大理所产最为著名。姑苏茶
花并不甚佳,曼陀山庄种了不少茶花,不但名种甚少,而且
种植不得其法,不是花朵极小,便是枯萎凋谢。但她这座庄
子为甚么偏偏取名为“曼陀山庄”?庄中除了山茶之外,不种
别的花卉,又是甚么缘故?
曼陀山庄的规矩,凡是有男子擅自进庄,便须砍去双足。
那王夫人更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
得活埋。”那个无量剑的弟子给王夫人擒了住,他不是大理人,
只因家乡离大理不过四百余里,便也将之活埋。
那王夫人捉到了一个少年公子,命他回去即刻杀了家中
结发妻子,把外面私下结识的姑娘娶来为妻。那公子不答允,
王夫人就要杀他,非要他答允不可。
段誉记得当时王夫人吩咐手下婢女:“你押送他回姑苏城
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苗姑娘成亲,这才回来。”
那公子求道:“拙荆和你无怨无仇,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以
如此帮她,逼我杀妻另娶?”那时王夫人答道:“你既有了妻
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将人家骗上了,
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据她言道,单是婢女小翠一人,便
曾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办过七起同样的案子。
段誉是大理人,姓段,只因懂得种植茶花,王夫人才不
将他处死,反而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可是段誉和她谈论山茶
的品种之时,提及有一种茶花,白瓣而有一条红丝,叫做
“美人抓破脸”。当时他道:“白瓣茶花而红丝甚多,那便不是
‘美人抓破脸’了,那叫做‘倚栏娇’。夫人请想,凡是美人,
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
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这句话
大触王夫人之怒,骂他:“你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
话前来辱我?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
又有甚么好了?”由此而将他掀下席去,险些就此杀了他。
这种种事件,当时只觉这位夫人行事大乖人情,除了
“岂有此理”四字之外,更无别般言词可以形容。但既知邻室
这女子便是王夫人,一切便尽皆恍然:“原来她也是爹爹的旧
情人,无怪她对山茶爱若性命,而对大理姓段的又这般恨之
入骨。王夫人喜爱茶花,定是当年爹爹与她定情之时,与茶
花有甚么关连。她一捉到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便要将之活埋,
当然为了爹爹姓段,是大理人,将她遗弃,她怀恨在心,迁
怒于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她逼迫在外结识私情的男子杀
妻另娶,是流露了她心中隐伏的愿望,盼望爹爹杀了正室,娶
她为妻。自己无意中说一便女子老是与人打架,便为不美,令
她登时大怒,想必当年她曾与爹爹为了私情之事,打过一架,
至于爹爹当时尽量忍让,那也是理所当然。”
段誉想明白了许多怀疑之事,但心中全无如释重负之感,
反而越来越如有一块大石压在胸口。为了甚么缘由,一时却
说不出来,总觉得王语嫣的母亲与自己父亲昔年曾有私情,此
事十分不妥,内心深处,突然间感到了极大的恐惧,但又不
敢清清楚楚的去想这件最可怕的事,只是说不出的烦躁惶恐。
只听得王夫人道:“是复官啊,好得很啊,你快做大燕国
皇帝了,这就要登基了罢?”语气之中,大具讥嘲之意。
慕容复却庄言以对:“这是祖宗的遗志,甥儿无能,奔波
江湖,至今仍是没半点头绪,正要请舅母多加指点。”
王夫人冷笑道:“我有甚么好指点?我王家是王家,你慕
容家是慕容家,我们姓王的,跟你慕容家的皇帝梦有甚么干
系?我不许你上曼陀山庄,不许语嫣跟你相见,就是为了怕
跟你慕容家牵扯不清。语嫣呢,你带她到哪里去啦?”
“语嫣呢?”这三个字,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誉的耳里,他
心一直在挂念着这件事。当毒蜂来袭时,王语嫣是在他怀抱
之中,此刻却到了何处?听夫人的语气,似乎是真的不知。
只听慕容复道:“表妹到了哪里,我怎知道?她一直和大
理段公子在一起,说不定两个人已拜了天地,成了夫妻啦!”
王夫人颤声道:“你……你放甚么屁!”砰的一声,在桌
上重重击了一下,怒道:“你怎么不照顾她?让她一个年轻姑
娘在江湖上胡乱行走?你竟不念半点表兄妹的情份?”
慕容复道:“舅母又为甚么生这么大的气?你怕我娶了表
妹,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妇,跟着我发皇帝梦。现下好啦,她
嫁了大理段公子,将来堂堂正正的做大理国皇后,那岂不是
天下的美事?”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砰的一拍,喝道:“胡说!甚么天大
的美事?万万不许!”
段誉在隔室本已忧心忡忡,听到“万万不许”四个字,更
是连珠价的叫苦:“苦也,苦也!我和语嫣终究是好事多磨,
她母亲竟说‘万万不许’!”
却听得窗外有人说道:“非也,非也,王姑娘和段公子乃
是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夫人说万万不许,那可错了。”王夫
人怒道:“包不同,谁叫你没规矩的跟我顶嘴?你不听话,我
即刻叫人杀了你的女儿。”包不同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之人,
可是一听到王夫人厉声斥责,竟然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
多说一句。
段誉心中只道:“包三哥,包三叔,包三爷,包三太爷,
求求你快跟夫人顶撞下去。她的话全然没有道理,只有你是
英雄好汉,敢和她据理力争。”哪知窗外鸦雀无声,包不同再
也不作声了。原来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去杀他女儿包小靓,
只因包不同数代跟随慕容氏,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曲,王夫
人是慕容家至亲长辈,说来也是他的主人,真的发起脾气来,
他倒也不敢抹了这上下之分。
王夫人听包不同住了口,怒气稍降,问慕容复道:“复官,
你来找我,又安了甚么心眼儿啦?又想来算计我甚么东西?”
慕容复笑道:“舅母,甥儿是你至亲,心中惦记着你,难
道来瞧瞧你也不成么?怎么一定来算计你甚么东西?”
王夫人道:“嘿嘿,你倒还真有良心,惦记着舅妈。要是
你早惦着我些,舅妈也不会落得今日这般凄凉了。”慕容复笑
道:“舅妈有甚么不痛快的事,尽管和甥儿说,甥儿包你称心
如意。”王夫人道:“呸,呸,呸!几年不见,却在哪里学了
这许多油腔滑调!”慕容复道:“怎么油腔滑调啦?别人的心
事,我还真难猜,可是舅妈心中所想的事,甥儿猜不到十成,
也猜得到八成。要舅妈称心如意,不是甥儿夸口,倒还真有
七八分把握。”王夫人道:“那你倒猜猜看,若是胡说八道,瞧
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慕容复拖长了声音,吟道:“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
满路开!”
王夫人吃了一惊,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你到过
了草海的木屋?”慕容复道:“舅妈不用问我怎么知道,只须
跟甥儿说,要不要见见这个人?”王夫人道:“见……见哪一
个人?”语音立时便软了下来,显然颇有求恳之意,与先前威
严冷峻的语调大不相同。慕容复道:“甥儿所说的那个人,便
是舅妈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春沟水动茶花白,夏谷云生荔枝
红!”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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