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店中做学徒,老板欺侮虐待,日日打骂。有一日我狂性
大发,将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壶、花瓶人像,一古脑儿打得乒
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宫女姑娘,我
答得中式么?”
那宫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决定。第
二问:包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
说道:“叫包不靓。”
那宫女道:“第三问是:包先生最爱的这个人相貌如何?”
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岁,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
招风,包某有何吩咐,此人决计不听,叫她哭必笑,叫她笑
必哭,哭起来两个时辰不停,乃是我的宝贝女儿包不靓。”
那宫女噗哧一笑。众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来。那宫女道:
“包先生请在这边休息,第二位请过来。”
段誉急于出去和王语嫣相聚,公主见与不见,毫不要紧,
当即上前,黑暗中仍是深深一揖,说道:“在下大理段誉,谨
向公主殿下致意问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来上国观光,多
蒙厚待,实感盛情。”
那宫女道:“原来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王子不须多谦,
劳步远来,实深简慢,蜗居之地,不足以接贵客,还请多多
担待。”段誉道:“姊姊你太客气了,公主今日若无闲暇,改
日赐见,那也无妨。”
那宫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请回答三问。第一问,王
子一生之中,在何处最是快乐逍遥?”段誉脱口而出:“在一
口枯井的烂泥之中。”众人忍不住失笑。除了慕容复一人之外,
谁也不知他为甚么在枯井的烂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遥。有人低
声讥讽:“难道是只乌龟,在烂泥中最快活?”
那宫女抿嘴低笑,又问:“王子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
字?”
段誉正要回答,突然觉得左边衣袖、右边衣襟,同时有
人拉扯。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声道:“说是镇南王。”朱丹臣
在他右耳边低声道:“说是镇南王妃。”两人听到段誉回答第
一个问题大为失礼,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贻笑于人。此来是
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说生平最爱之人是王语嫣或是木婉清,又
或是另外一位姑娘,公主岂有答允下嫁之理?一个说道:该
当最爱父亲,忠臣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个说道:须
说最爱母亲,孺慕慈母,那是文学之士的念头。
段誉听那宫女问到自己最爱之人的姓名,本来冲口而出,
便欲说王语嫣的名字,但巴朱二人这么一提,段誉登时想起,
自己是大理国镇南王世子,来到西夏,一言一动实系本国观
瞻,自己丢脸不要紧,却不能失了大理国的体面,便道:“我
最爱的自然是爹爹、妈妈。”他口中一说到“爹爹、妈妈”四
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爱慕父母之意,觉得对父母之爱和
王语嫣之爱并不相同,难分孰深孰浅,说自己在这世上最爱
父母,可也决不是虚话。
那宫女又问:“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与王子颇为
相似?”段誉道:“我爹爹四方脸蛋,浓眉大眼,形貌甚是威
武,其实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
“原来我相貌只像我娘,不像爹爹。这一节我以前倒没想到
过。”那宫女听他说了一半,不再说下去,心想他母亲是王妃
之尊,他自不愿当众述说母亲的相貌,便道:“多谢王子,请
王子这边休息。”
宗赞听那宫女对段誉言辞间十分客气,相待甚是亲厚,心
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国比你大
理强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张小白脸占了便宜么?”当下不再等
待,踏步上前,说道:“吐蕃国王子宗赞,请公主会面。”
那宫女道:“王子光降,敝国上下齐感荣宠。敝国公主也
有三事相询。”
宗赞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个问题,我早听见了,
也不用你一个个的来问,我一并回答了罢。我一生之中,最
快乐逍遥的地方,乃是日后做了驸马,与公主结为夫妻的洞
房之中。我平生最爱的人儿,乃是银川公主,她自然姓李,闺
名我此刻当然不知,将来成为夫妻,她定会说与我知晓。至
于公主的相貌,当然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哈
哈,你说我答得对不对?”
众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赞王子存着同样心思,要如
此回答这三个问题,听得他说了出来,不由得都暗暗懊悔:
“我该当抢先一步如此回答才是,现下若再这般说法,倒似学
他的样一般。”
萧峰听那宫女一个个的问来,众人对答时有的竭力谄谀,
讨好公主,有的则自高身价,大吹大擂,越听越觉无聊,若
不是要将此事看一个水落石出,早就先行离去了。
正纳闷间,忽听得慕容复的声音说道:“在下姑苏燕子坞
慕容复,久仰公主芳名,特来拜会。”
那宫女道:“原来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姑苏慕容
公子,婢子虽在深宫之中,亦闻公子大名。”慕容复心中一喜:
“这宫女知道我的名字,当然公主也知道了,说不定她们曾谈
起过我。”当下说道:“不敢,贱名有辱清听。”那宫女又道:
“我们西夏虽然僻处边陲,却也多闻‘北乔峰、南慕容’的英
名。听说北乔峰乔大侠已改姓萧,在大辽位居高官,不知此
事是否属实?”慕容复道:“正是!”他早见到萧峰同赴青凤阁
来,却不加点破。
那宫女问道:“公子与萧大侠齐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
这位萧大侠人品如何?武功与公子相比,却是谁高谁下?”
慕容复一听之下,登时面红耳赤。他与萧峰在少林寺前
相斗,给萧峰一把抓起,重重摔在地下,武功大为不如,乃
是人所共见,在众人之前若加否认,不免为天下豪杰所笑。但
要他直认不如萧峰,却又不愿,忍不住怫然道:“姑娘所询,
可是公主要问的三个问题么?”
那宫女忙道:“不是。公子莫怪。婢子这几年听人说起萧
大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问了几句。”
慕容复道:“萧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兴,不妨自
行问他便是。”此言一出,厅中登时一阵大哗。萧峰威名远播,
武林人士听了无不震动。
那宫女显是心中激动,说话之声音也颤了,说道:“原来
萧大侠居然也降尊屈贵,来到敝邦,我们事先未曾知情,简
慢之极,萧大侠当真要宽宏大量,原宥则个。”
萧峰“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慕容复听那宫女的语气,对萧峰的敬重着实在自己之上,
不禁暗惊:“萧峰那厮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辽南院大王,掌
握兵权,岂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武功又如此了得,我决
计不能和他相争。这……这……这便如何是好?”
那宫女道:“待婢子先问慕容公子,萧大侠还请稍候,得
罪,得罪。”接连说了许多抱歉的言语,才向慕容复问道:
“请问公子:公子生平在甚么地方最是快乐逍遥?”
这问题慕容复曾听她问过四五十人,但问到自己之时,突
然间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他一生营营役役,不断为兴复燕
国而奔走,可说从未有过甚么快乐之时。别人瞧他年少英俊,
武功高强,名满天下,江湖上对之无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满,
但他内心,实在是从来没感到真正快乐过。他呆了一呆,说
道:“要我觉得真正快乐,那是将来,不是过去。”
那宫女还道慕容复与宗赞王子等人是一般的说法,要等
招为驸马,与公主成亲,那才真正的喜乐,却不知慕容复所
说的快乐,却是将来身登大宝,成为大燕的中兴之主。她微
微一笑,又问:“公子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慕容复一
怔,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我没甚么最爱之人。”那
宫女道:“如此说来,这第三问也不用了。”慕容复道:“我盼
得见公主之后,能回答姊姊第二、第三个问题。”
那宫女道:“请慕容公子这边休息。萧大侠,你来到敝国,
客从主便,婢子也要以这三个问题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
子这里先谢过了。”但她连说几遍,竟然无人答应。
虚竹道:“我大哥已经走啦,姑娘莫怪。”那宫女一惊,道:
“萧大侠走了?”虚竹道:“正是。”
萧峰听西夏公主命那宫女向众人逐一询问三个相同的问
题,料想其中虽有深意,但显无加害众人之心,寻思这三个
问题问到自己之时,该当如何回答?念及阿朱,胸口一痛,伤
心欲绝,却不愿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当即转身出了石
堂。其时室门早开,他出去时脚步轻盈,旁人大都并未知觉。
那宫女道:“却不知萧大侠因何退去?是怪我们此举无礼
么?”虚竹道:“我大哥并不是小气之人,不会因此见怪。嗯,
他定是酒瘾发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宫女笑道:“正是。素
闻萧大侠豪饮,酒量天下无双,我们这里没有备酒,难留嘉
宾,实在太过慢客。这位先生见到萧大侠之时,还请转告敝
邦公主殿下的歉意。”这宫女能说会道,言语得体,比之在外
厢款客的那个怕羞宫女口齿伶俐百倍。虚竹道:“我见到大哥
时,跟他说便了。”
那宫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虚竹道:“我么……我么……
我道号虚竹子。我是……出……出……那个……决不是来求
亲的,不过陪着我三弟来而已。”
那宫女问道:“先生平生在甚么地方最是快乐?”
虚竹轻叹一声,说道:“在一个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啊”的一声低呼,跟着呛啷一声
响,一只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碎。
那宫女又问:“先生生平最爱之人,叫甚么名字?”
虚竹道:“唉!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甚么名字。”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均想此人是个大傻瓜,不知对方
姓名,便倾心相爱。
那宫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当年
孝子董永见到天上仙女下凡,并不知她的姓名底细,就爱上
了她。虚竹子先生,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是美丽非凡了?”
虚竹道:“她容貌如何,我也是从来没看见过。”
霎时之间,石室中笑声雷动,都觉真是天下奇闻,也有
人以为虚竹是故意说笑。
众人哄笑声中,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低低问道:“你……
你可是‘梦郎’么?”虚竹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
你可是‘梦姑’么?这可想死我了。”不由自主的向前跨了几
步,只闻到一阵馨香,一只温软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
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悄声道:“梦郎,我便是找你不到,这
才请父皇贴下榜文,邀你到来。”虚竹更是惊讶,道:“你……
你便是……”那少女道:“咱们到里面说话去,梦郎,我日日
夜夜,就盼有此时此刻……”一面细声低语,一面握着他手,
悄没声的穿过帷幕,踏着厚厚的地毯,走向内堂。
石室内众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宫女仍是挨次将这三个问题向众人一个个问将过去,
直到尽数问完,这才说道:“请各位到外边凝香殿喝茶休息,
壁上书画,便当送出来请各位拣取。公主殿下如愿和哪一位
相见,自当遣人前来邀请。”
登时有许多人鼓躁起来:“我们要见公主!”“即刻就要
见!”“把我们差来差去,那不是消遣人么?”
那宫女道:“各位还是到外边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
殿下不快?”
最后一句话其效如神,众人来到灵州,为的就是要做驸
马,倘若不听公主吩咐,她势必不肯召见,见都见不到,还
有甚么驸马不驸马的?只怕要做驸牛、驸羊也难。当下众人
便即安静,鱼贯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众人循旧
路回到先前饮茶的凝香殿中。
段誉和王语嫣重会,说起公主所问的三个问题。王语嫣
听他说生平觉得最快乐之地是在枯井的烂泥之中,不禁吃吃
而笑,晕红双颊,低声道:“我也是一样。”
众人喝茶闲谈,纷纷议论,猜测适才这许多人的对答,不
知哪一个的话最合公主心意。过了一会,内监捧出书画卷轴
来,请各人自择一件。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记着公主
是否会召见自己,哪有心思拣甚么书画。段誉轻轻易易的便
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剑图”,谁也不来跟他争夺。
他和王语嫣并肩观赏,王语嫣叹道:“图中这人,倒很像
我妈妈。”想起和母亲分别日久,甚是牵挂。
段誉蓦地想起虚竹身边也有一幅相似的图画,想请他取
出作一比较,但游目四顾,殿中竟不见虚竹的人影。他叫道:
“二哥,二哥!”也不听见人答应。段誉心道:“他和大哥一起
走了!还是有甚凶险?”正感担心,忽然一名宫女走到他的身
边,说道:“虚竹先生有张书笺交给段王子。”说着双手捧上
一张折叠好的泥金诗笺。
段誉接过,便闻到一阵淡淡幽香,打了开来,只见笺上
写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
对你不起,对段老伯又失信了,不过没有法子。字付三弟。”
下面署着“二哥”二字。段誉情知这位和尚二哥读书不多,文
理颇不通顺,但这封信却实在没头没脑,不知所云,拿在手
里怔怔的思索。
宗赞王子远远望见那宫女拿了一张书笺交给段誉,认定
是公主邀请他相见,不由得醋意大发,心道:“好啊,果然是
给你这小白脸占了便宜,咱们可不能这么便算。”喝道:“咱
家须容不得你!”一个箭步,便向段誉扑了过来,左手将书笺
一把抢过,右手重重一拳,打向段誉胸口。
段誉正在思索虚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赞王子这一拳
打到,全然没想到闪避,而以他武功,宗赞这一拳来得快如
电闪,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声,正中前胸,段誉体内充
盈鼓荡的内息立时生出反弹之力,但听得呼的一声,跟着几
下“劈拍、呛啷、哎哟!”宗赞王子直飞出数步之外,摔上一
张茶几,几上茶壶、茶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赞“哎哟”一声叫过,来不及站起,便去看那书笺,大
声念道:“我很好,极好,说不出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