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上去瞧瞧。”段誉道:“我一点也不痛,却也不忙上去。”
王语嫣柔声道:“你不喜欢上去,我便在这里陪你。”千依百
顺,更无半点违拗。
段誉过意不去,笑道:“你这般浸在污泥之中,岂不把你
浸坏了?”左手搂着她细腰,右手一拉绳索,竟然力大无穷,
微一用力,两人便上升数尺。段誉大奇,不知自己已吸了鸠
摩智的毕生功力,还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
觉,居然功力大增。
两人出得井来,阳光下见对方满身污泥,肮脏无比,料
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对大笑,当下找到一处小涧,
跳下去冲洗良久,才将头发、口鼻、衣服、鞋袜等处的污泥
冲洗干净。两个人湿淋淋的从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誉跌入
池塘,情境相类,心情却已大异,当真是恍如隔世。
王语嫣道:“咱们这么一副样子,如果教人撞见,当真羞
也羞死了。”段誉道:“不如便在这里晒干,等天黑了再回去。”
王语嫣点头称是,倚在山石边上。
段誉仔细端相,但见佳人似玉,秀发滴水,不由得大乐,
却将王语嫣瞧得娇羞无限,把脸蛋侧了过去。两人絮絮烦烦,
尽拣些没要紧的事来说,不知时候过得真快,似乎只转眼之
间,太阳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袜也都干了。
段誉心中喜乐,蓦地里想到慕容复,说道:“嫣妹,我今
日心愿得偿,神仙也不如,却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
求婚,成也不成。”
王语嫣本来一想到此事便即伤心欲绝,这时心情已变,对
慕容复暗有歉咎之意,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说道:
“是啊,咱们快瞧瞧去。”
两人匆匆回迎宾馆来,将到门外,忽听得墙边有人说道:
“你们也来了?”正是慕容复的声音。段誉和王语嫣齐声喜道:
“是啊,原来你在这里。”
慕容复哼了一声,说道:“刚才跟吐蕃国武士打了一架,
杀了十来个人,耽搁了我不少时候。姓段的,你怎么自己不
去皇宫赴宴,却教个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
此狡计,非去拆穿不可。”
他从井中出来后,洗浴、洗衣,好好睡了一觉,醒来后
却遇上吐蕃武士,一场打斗,虽然得胜,却也费了不少力气,
赶回宾馆时恰好见到木婉清、萧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来。他
躲在墙角后审察动静,正要去找邓百川等计议,却见到段誉
和王语嫣并肩细语而来。
段誉奇道:“甚么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压根儿不知。”王
语嫣也道:“表哥,我们刚从井中出来……”随即想起此言不
尽不实,自己与段誉在山涧畔温存缠绵了半天,不能说刚从
井中出来,不由得脸上红了。
好在暮色苍茫之中,慕容复没留神到她脸色忸怩,他急
于要赶向皇宫,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尽去,绝非初从井底
出来的模样。只听王语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子……
还有我,都很对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为妻。”
慕容复精神一振,喜道:“此话当真,段兄真的不跟我争
做驸马了么?”心想:“看来这书呆子呆气发作,果然不想去
做西夏驸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上竟有这等胡涂
人,倒也可笑。他有萧峰、虚竹相助,如不跟我相争,我便
去了一个最厉害的劲敌。”
段誉道:“我决不来跟你争西夏公主,但你也决不可来跟
我争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出,决无翻悔。”他一见到慕容
复,总不免有些担心。
慕容复喜道:“咱们须得赶赴皇宫。你叫那个姑娘不可冒
充你而去做了驸马。”当下匆匆将木婉清乔装男子之事说了。
段誉想定是自己失踪,巴天石和朱丹臣为了向镇南王交代,一
力怂恿木婉清乔装改扮,代兄求亲。当下三人齐赴慕容复的
寓所。
邓百川等正自徬徨焦急,忽见公子归来,都是喜出望外。
眼见为时迫促,各人手忙脚乱的换了衣衫。段誉说甚么也不
肯和王语嫣分开,否则宁可不去皇宫。慕容复无奈,只得要
王语嫣也改穿男装,相偕入宫。
三人带同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等赶到皇宫
时,宫门已闭。慕容复岂肯就此罢休,悄悄走到宫墙外的僻
静处,逾墙而入。风波恶跃上墙头,伸手来拉段誉。段誉左
手搂住王语嫣,用力一跃,右手去握风波恶的手。不料一跃
之下,两个人轻轻巧巧的从风波恶头顶飞越而过,还高出了
三四尺,跟着轻轻落下,如叶之堕,悄然无声。墙内慕容复,
墙头风波恶,墙外邓百川、公冶乾,都不约而同的低声喝采:
“好轻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松平常。”
七人潜入御花园中,寻觅宴客的所在,想设法混进大厅
去与宴,岂知这场御宴片刻间便即散席,前来求婚的众少年
受银川公主之邀,赴青凤阁饮茶。段誉、慕容复、王语嫣三
人在花园中遇到了木婉清。
萧峰、巴天石等见段誉神出鬼没的突然现身,都是惊喜
交加。众人悄悄商议,均说求婚者众,西夏国官员未必弄得
清楚,大伙儿混在一道,到了青凤阁再说,段誉既到,便不
怕揭露机关了。
一行数人穿过御花园,远远望见花木掩映中露出楼台一
角,阁边挑出两盏宫灯,赫连铁树引导众人来到阁前,朗声
说道:“四方佳客前来谒见公主。”
阁门开处,出来四名宫女,每人手提一盏轻纱灯笼,其
后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说道:“众位远来辛苦,公主请诸
位进青凤阁奉茶。”
宗赞王子道:“很好,很好,我正口渴得紧了。为了要见
公主,多走几步路打甚么紧?又有甚么辛苦不辛苦的,哈哈,
哈哈!”
大笑声中,昂然而前,从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进阁去。其
余众人争先恐后的拥进,都想抢个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见阁内好大一座厅堂,地下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
毯上织了五彩花朵,鲜艳夺目。一张张小茶几排列成行,几
上放着青花盖碗,每只盖碗旁一只青花碟子,碟中装了奶酪、
糕饼等四色点心。厅堂尽处有个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铺了淡
黄地毯,台上放着一张锦垫圆凳。众人均想这定是公主的座
位,你推我拥的,都抢着靠近那平台而坐。只段誉和王语嫣
手拉着手,坐在厅堂角落的一张小茶几旁低声细语,眉花眼
笑,自管说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后,那女官举起一根小小铜锤,在一块白玉云
板上玎玎玎的敲击三下,厅堂中登时肃静无声,连段誉和王
语嫣也都停了说话,静候公主出来。
过得片刻,只听得环珮丁东,内堂走出八个绿衫宫女,分
往两旁一站,又过片刻,一个身穿淡绿衣衫的少女脚步轻盈
的走了出来。
众人登时眼睛为之一亮,只见这少女身形苗条,举止娴
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众人都暗暗喝一声彩:“人称银川公
主丽色无双,果然名不虚传。”
慕容复更想:“我初时尚担心银川公主容貌不美,原来她
虽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却也是千中挑、万中选的美女,先
前的担心,大是多余。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为大燕国皇后,
母仪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儿,世世代代为大燕之主。”
那少女缓步走向平台,微微躬身,向众人为礼。众人当
她进来之时早已站起,见她躬身行礼,都躬身还礼,有人见
公主如此谦逊,没半分骄矜,更啧啧连声的赞了起来。那少
女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始终不与众人相接,显得甚是腼腆。
众人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了她,均想:“公主金枝玉
叶,深居禁中,突然见到这许多男子,自当如此,方合她尊
贵的身份。”
过了好半晌,那少女脸上一红,轻声细气的说道:“公主
殿下谕示:诸位佳客远来,青凤阁愧无好茶美点待客,甚是
简慢,请诸位随意用些。”
众人都是一凛,面面相觑,忍不住暗叫:“惭愧,原来她
不是公主,看来只不过是侍候公主的一个贴身宫女。”但随即
又想,一个宫女已是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加非同小可,惭
愧之余,随即又多了几分欢喜。
宗赞王子道:“原来你不是公主,那么请公主快些来罢。
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爱吃甚么好茶美点?”那宫女道:“待
诸位用过茶后,公主殿下另有谕示。”宗赞笑道:“很好,很
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还是遵从的好。”举起盖碗,揭开了
盖,瓷碗一侧,将一碗茶连茶叶倒在口里,骨嘟嘟一口吞下
茶水,不住的咀嚼茶叶。吐蕃国人喝茶,在茶中加盐,和以
奶酪,连茶汁茶叶一古脑儿都吃下肚去。他还没吞完茶叶,已
抓起四色点心,飞快的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啦,我
遵命吃完,可以请公主出来啦!”
那宫女悄声道:“是。”却不移动脚步。宗赞知她是要等
旁人都吃完后才去通报,心下好不耐烦,不住口的催促:“喂,
大伙儿快吃,加把劲儿!是茶叶么,又有甚么了不起?”好容
易大多数人都喝了茶,吃了点心。宗赞王子道:“这行了吗?”
那宫女脸上微微一红,神色娇羞,说道:“公主殿下有请
各位佳客,移步内书房,观赏书画。”宗赞“嘿”的一声,说
道:“书画有甚么好看?画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
着,闻不到,都是假的。”但还是站起身来。
慕容复心下暗喜:“这就好了,公主要我们到书房去,观
赏书画为名,考验文才是实,像宗赞王子这等粗野陋夫,懂
得甚么诗词歌赋,书法图画?只怕三言两语,便给公主逐出
了书房。”又即寻思:“单是比试武功,我已可压倒群雄,现
下公主更要考较文才,那我更是大占上风了。”当下喜气洋洋
的站起身来。
那宫女道:“公主殿下有谕:凡是女扮男装的姑娘们,四
十岁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们,都请留在这里凝香堂中
休息喝茶。其余各位佳客,便请去内书房。”
木婉清、王语嫣都暗自心惊,均想:“原来我女扮男装,
早就给他们瞧出来了。”
却听得一人大声道:“非也,非也!”
那宫女又是脸上一红,她自幼入宫,数岁之后便只见过
半男半女的太监,从未见过真正的男人,连皇帝和皇太子也
未见过,陡然间见到这许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张张,尽自害
羞,过了半晌,才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高见?”
包不同道:“高见是没有的,低见倒有一些。”似包不同
这般强颜舌辩之人,那宫女更是从未遇到过,不知如何应付
才是。包不同接着说:“料想你定要问我:‘不知这位先生有
何低见?’我瞧你忸怩腼腆,不如免了你这一问,我自己说了
出来,也就是了。”
那宫女微笑道:“多谢先生。”
包不同道:“我们万里迢迢的来见公主,路途之上,千辛
万苦。有的葬身于风沙大漠,有的丧命于狮吻虎口,有的给
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杀了,到得灵州的,十停中也不过一二
停而已。大家只不过想见一见公主的容颜,如今只因爹爹妈
妈将我早生了几年,以致在下年过四十,一番跋涉,全属徒
劳,早知如此,我就迟些出世了。”
那宫女抿嘴笑道:“先生说笑了,一个人早生迟生,岂有
自己作得主的?”
宗赞听包不同唠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视,喝道:“公主殿
下既然有此谕示,大家遵命便是,你罗唆些甚么?”包不同冷
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说这番话是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岁,
虽然也不算很老,总已年逾四旬,是不能去见公主的了。前
天我给你算过命,你是丙寅年、庚子月、乙丑日、丁卯时的
八字,算起来,那是足足四十一岁了。”
宗赞王子其实只有二十八岁,不过满脸虬髯,到底多大
年纪,甚难估计。那宫女连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自然更
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纪,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见宗
赞王子满脸怒容,过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道:
“我说……我说呢,各人的生日总是自己记得最明白,过了四
十岁,便留在这儿,不到四十岁的,请到内书房去。”
宗赞道:“很好,我连三十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说
着大踏步走进内堂。包不同学着他声音道:“很好,我连八十
岁也没到,自当去内书房。我虽年逾不惑,性格儿却非不惑,
简直大惑而特惑。”一闪身便走了进去。那宫女想要拦阻,娇
怯怯的却是不敢。
其余众人一哄而进,别说过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岁的
也进去了不少。只有十几位庄严稳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
在厅中。
木婉清和王语嫣却也留了下来。段誉原欲留下陪伴王语
嫣,但王语嫣不住催促,要他务须进去相助慕容复,段誉这
才恋恋不舍的入内,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国万里之行,这
一去之后,再隔三年五载也不能聚会一般。
一行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纳罕:“这青凤
阁在外面瞧来,也不见得如何宏伟,岂知里面竟然别有天地,
是这么一大片地方。”数十丈长的甬道走完,来到两扇大石门
前。
那宫女取出一块金属小片,在石门上铮铮铮的敲击数下,
石门轧轧打开。这些人见这石门厚逾一尺,坚固异常,更是
暗自嘀咕:“我们进去之后,石门一关,岂不是给他们一网打
尽?焉知西夏国不是以公主招亲为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汉齐
来自投罗网?”但既来之,则安之,在这局面之下,谁也不肯
示弱,重行折回。
众人进门后,石门缓缓合上,门内又是一条长甬道,两
边石壁上燃着油灯。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门,过了石门,又
是甬道,接连过了三道大石门。这时连本来最漫不经心之人
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转了几个弯,忽听得水声淙淙,来到一
条深涧之旁。
在禁宫之中突然见到这样一条深涧,实是匪夷所思。众
人面面相觑,有些脾气暴躁的,几乎便要发作。
那宫女道:“要去内书房,须得经过这道幽兰涧,众位请。”
说着娇躯一摆,便往深涧里踏去。涧旁点着四个明晃晃的火
把,众人瞧得明白,她这一脚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