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伤之法,当即催驼近前,左手中指连弹,已封闭了那女子
断臂处的穴道,血流立止。第六次弹指时,使的是童姥所教
的一招“星丸跳掷”,一股的北冥真气射入她臂根“中府穴”
中。那女子“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转来,叫道:“众姊妹,
快,快,快去缥缈峰接应,咱们……咱们挡不住了!”
虚竹使这凌空弹指之法,倒不是故意炫耀神技,只是对
方是个花信年华的女子,他虽已不是和尚,仍谨守佛门子弟
远避妇女的戒律,不敢伸手和她身子相触,不料数弹之下,应
验如神。他此刻身集童姥、无崖子、李秋水逍遥派三大名家
的内力,实已非同小可。
诸部群女遵从童姥之命,奉虚竹为新主人,然见他年纪
既轻,言行又有点呆头呆脑,傻里傻气,内心实不如何敬服,
何况灵鹫宫中诸女十之八九是吃过男人大亏的,不是为男人
始乱终弃,便是给仇家害得家破人亡,在童姥乖戾阴狠的脾
气薰陶之下,一向视男人有如毒蛇猛兽。此刻见他一出手便
是灵鹫宫本门的功夫,功力之纯,竟似尚在老尊主之上。众
女震惊之余,齐声欢呼,不约而同的拜伏在地。虚竹惊道:
“这算什么?快快请起,请起。”
有人向那姓程女子告知:尊主已然仙去,这位青年既是
尊主恩人,又是她的传人,乃是本宫新主。那女子名叫程青
霜,挣扎着下马,对虚竹跪拜参见,说道:“谢尊主救命之恩,
请……请……尊主相救峰上众姊妹,大伙儿支撑四月,寡不
敌众,实在已经是危……危殆万分。”说了几句话,伏在地下,
连头也抬不起来。
虚竹急道:“石嫂,你快扶她起来。余婆婆,你……你想
咱们怎么办?”
余婆和这位新主人同行了十来日,早知他忠厚老实,不
通世务,便道:“启禀主人,此刻去缥缈峰,尚有两日行程,
最好请主人命奴婢率领本部,立即赶去应援救急。主人随后
率众而来。主人大驾一到,众妖人自然瓦解冰消,不足为患。”
虚竹点了点头,但觉得有点不妥,一时未置可否。
余婆转头向符敏仪道:“符妹子,主人初显身手,镇慑群
妖,身上法衣似乎未足以壮观瞻。你是本宫针神,便给主人
赶制一袭法衣罢!”符敏仪道:“正是!妹子也正这么想。”
虚竹一怔,心想在这紧急当口,怎么做起衣衫来了?当
真是妇人之见。
众女眼光都望着虚竹,等他下令。虚竹一低头,见到身
上那件僧袍破烂肮脏,四个月不洗,自己也觉奇臭难当。他
幼受师父教导,须时时念着五蕴皆空,不可贪爱衣食,因此
对此事全未着心在意,此刻经余婆一提,又见到属下众女衣
饰华丽,不由得甚感惭愧,何况自己已经不是和尚,仍是穿
着僧衣,大是不伦不类。其实众女既已奉他为主,哪里还会
笑他衣衫的美丑?各人群相注目,也决不是看他的服色,但
虚竹自惭形秽,神色忸怩。
余婆等了一会,又问:“主人,奴婢这就先行如何?”
虚竹道:“咱们一块儿去罢,救人要紧。我这件衣服实在
太脏,待会我……我去洗洗,莫要让你们闻着太臭……”一
催骆驼,当先奔了出去。众女敌忾同仇,催动坐骑,跟着急
驰。骆驼最有长力,快跑之时,疾逾奔马,众人直奔出数十
里,这才觅地休息,生火做饭。
余婆指着西北角上云雾中的一个山峰,向虚竹道:“主人,
这便是缥缈峰了。这山峰终年云封雾锁,远远望去,若有若
无,因此叫作缥缈峰。”虚竹道:“看来还远得很,咱们早到
一刻好一刻,大伙儿乘夜赶路罢。”众女都应道:“是!多谢
主人关怀钧天部奴婢。”用过饭后,骑上骆驼又行。
急驰之下,途中倒毙了不少骆驼,到得缥缈峰脚下时,已
是第二日黎明。
符敏仪双手捧着一团五彩斑斓的物事,走到虚竹面前,躬
身说道:“奴婢工夫粗陋,请主人赏穿。”虚竹奇道:“那是什
么?”接过抖开一看,却是件长袍,乃是以一条条锦缎缝缀而
成,红黄青紫绿黑各色锦缎条纹相间,华贵之中具见雅致。原
来符敏仪在众女的斗篷上割下布料,替虚竹缝了一件袍子。
虚竹又惊又喜,说道:“符姑娘当真不愧称为‘针神’,在
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
将长袍披在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
镶以灰色貂皮,那也是从众女皮裘上割下来的。虚竹相貌虽
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登时大显精神,众人尽皆喝彩。
虚竹神色忸怩,手足无措。
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
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断魂崖,缥缈峰上的十八天
险已失十一,钧天部群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
峰下静悄悄地无半个人影,一片皑皑积雪之间,萌出青青小
草,若非事先得知,哪想得到这一片宁静之中,蕴藏着无穷
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
石嫂拔刀在手,大声道:“‘缥缈九天’之中,八天部下
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人,请你
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和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为激昂。
余婆却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
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了这许多时日。咱们现今是在峰下,敌
人反客为主,反而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说
却又如何?”余婆道:“咱们还是不动声色,静悄悄的上峰,教
敌人越迟知觉越好。”
虚竹点头道:“余婆之言不错。”他既这样说,当然谁也
没有异言。
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各人轻功
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个首
领虽是女流,足下着实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
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削树
碎石的痕迹,可以想见敌人通过之时,曾经过一场场惨酷的
战斗。过断魂崖、失足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
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已被人用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
相距几达五丈,势难飞渡。
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
众女均知,接天桥是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
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
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超,踏
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
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
等敌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铁锁,铁链分为两截,这
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过,却也非世间任何轻
功所能。这时众女见铁链为利刃所断,多半敌人斗然攻到,钧
天部诸女竟然来不及开锁断链。
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
子,怎生过去才好。”余婆婆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
容易……”
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呼,
乃是女子的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
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
叽叽喳喳的大声叫骂,却无法飞渡天险。
三十八胡涂醉情长计短
虚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无策,眼见到众女焦急的模样,
心想:“她们都叫我主人,遇上了难题,我这主人却是一筹莫
展,那成甚么话?经中言道:‘或有来求手足耳鼻、头目肉血、
骨髓身分,菩萨摩诃萨见来求者,悉能一切欢喜施与。’菩萨
六度,第一便是布施,我又怕什么了?”于是脱下符敏仪所缝
的那件袍子,说道:“石嫂,请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
倒转柳叶刀,躬身将刀柄递过。
虚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气运到了刃锋之上,手腕微抖之
间,刷的一声轻响,已将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铁链斩了下
来。柳叶刀又薄又细,只不过锋利而已,也非什么宝刀,但
经他真气贯注,切铁链如斩竹木。这段铁链留在此岸的约有
二丈二三尺,虚竹抓住铁链,将刀还了石嫂,提气一跃,便
向对岸纵了过去。
群女齐声惊呼。余婆婆、石嫂、符敏仪等都叫:“主人,
不可冒险!”
一片呼叫声中,虚竹已身凌峡谷,他体内真气滚转,轻
飘飘的向前飞行,突然间真气一浊,身子下跌,当即挥出铁
链,卷住了对岸垂下的断链。便这么一借力,身子沉而复起,
落到了对岸。他转过身来,说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探探。”
余婆等又惊又佩,又是感激,齐道:“主人小心!”
虚竹向传来惨呼声的山后奔去,走过一条石弄堂也似的
窄道,只见两女尸横在地,身首分离,鲜血兀自从颈口冒出。
虚竹合十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对着两具尸体匆
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顺着小径向峰顶快步而行,越走
越高,身周白雾越浓,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到了缥缈峰绝顶,
云雾之中,放眼都是松树,却听不到一点人声,心下沉吟:
“难道钧天部诸女都给杀光了?当真作孽。”摘了几枚松球,放
在怀里,心道:“松球会掷死人,我出手千万要轻,只可将敌
人吓走,不可杀人。”
只见地下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是长约八
尺,宽约三尺,甚是整齐,要铺成这样的大道,工程浩大之
极,似非童姥手下诸女所能。这青石大道约有二里来长,石
道尽处,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耸立,堡门左右各有一头石雕
的猛鹫,高达三丈有余,尖喙巨爪,神骏非凡,堡门半掩,四
下里仍是一人也无。
虚竹闪身进门,穿过两道庭院,只听得一人厉声喝道:
“贼婆子藏宝的地方,到底在哪里?你们说是不说?”一个女
子的声音骂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难道我们还想活吗?你
可别痴心妄想啦。”另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云岛主,有话好
说,何必动粗?这般的对付妇道人家,未免太无礼了罢?”
虚竹听出那劝解的声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说,当乌老大要
众人杀害童姥之时,也是这段公子独持异议,心想:“这位公
子似乎不会武功,但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远在一众武学高
手之上,令人好生钦佩。”
只听那姓云岛主道:“哼哼,你们这些鬼丫头想死,自然
容易,可是天下岂有这等便宜事?我碧石岛有一十七种奇刑,
待会一件件在你们这些鬼丫头身上试个明白。听说黑石洞、伏
鲨岛的奇刑怪罚,比我碧石岛还要厉害得多,也不妨让众兄
弟开开眼界。”许多人轰然叫好,更有人道:“大伙儿尽可比
划比划,且看哪一洞、哪一岛的刑罚最先奏效。”
从声音中听来,厅内不下数百人之多,加上大厅中的回
声,极是嘈杂噪耳。虚竹想找个门缝向内窥望,但这座大厅
全是以巨石砌成,竟无半点缝隙。他一转念间,伸手在地下
泥尘中擦了几擦,满手污泥都抹在脸上,便即迈步进厅。
只见大厅中桌上、椅上都坐满了人,一大半人没有座位,
便席地而坐,另有一些人走来走去,随口谈笑。厅中地下坐
着二十来个黄衫女子,显是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其中
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渍淋漓,受伤不轻,自是钧天部诸女了。厅
上本来便乱糟糟地,虚竹跨进厅门,也有几人向他瞧了一眼,
见他不是女子,自不是灵鹫宫的人,只道是哪一个洞主、岛
主带来的门人子弟,谁也没多加留意。
虚竹在门槛上一坐,放眼四顾,只见乌老大坐在西首一
张太师椅上,脸色憔悴,但剽悍乖戾之气仍从眼神中流露出
来。一个身形魁梧的黑汉手握皮鞭,站在钧天部诸女身旁,不
住喝骂,威逼她们吐露童姥藏宝的所在。诸女却抵死不说。
乌老大道:“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死心眼儿,我跟你们说,
童姥早就给她师妹李秋水杀死了,这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
有假的?你们乘早降服,我们决计不加难为。”
一个中年黄衫女子尖声叫道:“胡说八道!尊主武功盖世,
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有谁还能伤得她老人家?你们妄想
夺取破解‘生死符’的宝诀,乘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别说尊
主必定安然无恙,转眼就会上峰,惩治你们这些万恶不赦的
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们‘生死符’不解,一年之
内,个个要哀号呻吟,受尽苦楚而死。”
乌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给你们瞧一样物事。”
说着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打了开来,赫然露出一条人腿。虚
竹和众女认得那条腿上的裤子鞋袜,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
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乌老大道:“李秋水将童姥斩成了
八块,分投山谷,我随手拾来了一块,你们不妨仔细瞧瞧,是
真是假。”
钧天部诸女认明确是童姥的左腿,料想乌老大此言非虚,
不禁放声大哭。
一众洞主、岛主大声欢呼,都道:“贼婆子已死,当真妙
极!”有人道:“普天同庆,薄海同欢!”有人道:“乌老大,你
耐心真好,这般好消息,竟瞒到这时候,该当罚酒三大杯。”
却也有人道:“贼婆子既死,咱们身上的生死符,倘若世上无
人能够破解……”
突然之间,人丛中响起几下“呜呜”之声,似狼嗥,如
犬吠,声音甚是可怖。众人一听之下,齐皆变色,霎时之间,
大厅中除了这有如受伤猛兽般的呼号之外,更无别的声息。只
见一个胖子在地下滚来滚去,双手抓脸,又撕烂了胸口衣服,
跟着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一般。只片刻间,
他已满手是血,脸上、胸口,也都是鲜血,叫声也越来越惨
厉。众人如见鬼魅,不住的后退。有几人低声道:“生死符催
命来啦!”
虚竹虽也中过生死符,但随即服食解药,跟着得童姥传
授法门化解,并未经历过这等惨酷的熬煎,眼见那胖子如此
惊心动魄的情状,才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