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了。商宝震知他不肯说,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着意结纳,将
他捧得全身轻飘飘的如在云雾。
徐铮道:“商老弟,咱们也别闹虚文。你使一套拳脚给我
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说说,也不枉了今日
结交一场。”商宝霸大喜,道:“那再好也没有了。”当下拉开
架子,在场中打起拳来,但见他“头趟绳挂一条鞭,二趟十
字绕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这路拳脚使得倒是纯熟,但出拳不正,脚步浮虚,虽然
袍袖生风,姿式华丽,若是与人动手,却半点管不得事。只
把徐铮看得暗暗摇头,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转回还”,
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艺的师
父是耽误了你啦。”正要往下解释,忽见马春花在厅口一探头,
叫道:“师哥,爹叫你。”
徐铮忙向商宝震告辞,回到厅上。只见火堆旁又多了两
个避雨之人。一个是没了右臂的独臂人,一条极长的刀疤从
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伸到左边嘴角,在火光照耀下显得
面目极是可怖;另一个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黄黄瘦瘦。两
人衣衫都很褴褛。
徐铮向两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马行空面前,叫
了声:“师父!”马行空脸一沉,低声道:“去了这么久,又在
卖弄武艺了,是不是?”徐铮道:“弟子不敢。这里姓商的主
人镖法不错,哪知拳脚一点儿也不成。”马行空道:“傻小子,
你给人家冤啦。凭你这点功夫,两个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徐
铮一笑,道:“那怕不见得。他师父教的十二路潭腿,尽是好
看不管用。”马行空道:“你知他师父是谁?”
徐铮心中暗奇:“我师父没跟那姓商的见过面,又没见他
练过拳脚,怎么连他师父是谁也知道了?”当下答道:“弟子
不知,想来是个不中用的混混。”马行空冷笑一声,低沉着声
音,说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五年前,你师父给人砍过
一刀,劈过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那人是谁?”徐铮一
惊,说道:“八卦刀商剑鸣。”马行空低声道:“半点儿也不错。
那商剑鸣是山东武定县人,这里可正是武定县,主人家姓商。
咱们胡乱进来避雨,初时并没留心,你瞧,正梁上绘着什么?”
徐铮抬起头来,只见正梁上金漆漆着一个八卦图形,不
由得大吃一惊,忙道:“师父,快抄家伙,咱们撞到仇家窝里
来啦。”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剑鸣早给人杀啦!”
徐铮曾听师父说过当年大败在一人手里,那就是山东大豪八
卦刀商剑鸣,只因这是师门的奇耻大辱,师父后来不提,也
就从此不敢多问一句,却不知商剑鸣原来已死,低声道:“是
你老人家后来报了仇?”马行空哼了一声,道:“商剑鸣的武
功,我再练一辈子也赶不上,凭我这点玩艺儿,哪杀得了他?”
徐铮大奇,问道:“那么是谁杀了他?”马行空道:“那少年用
金镖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剑鸣就是给这两个人杀的。”
徐铮睁大了眼睛,道:“胡一刀和苗人凤?”
马行空点了点头,脸上神色阴郁,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
黑沉沉地。
徐铮平素对师父佩服得五体投地,以为当世之间,说到
武功,极少有人能强得过百胜神拳马老镖头了,岂知这时听
到师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剑鸣武功远胜于他,胡一刀与苗
人凤的功夫又在商剑鸣之上,不由得大为惊诧,低声问道:
“那胡一刀与苗人凤是何等样的人物?”马行空道:“胡一刀的
武功强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铮舒了一口气,
道:“想是病死的了?”马行空道:“给人杀死的。”徐铮睁大
了眼睛,道:“胡一刀这么厉害,有谁杀得了他?”马行空道:
“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
这“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人凤”十三个字一口气说
将出来,声音虽低,却是大具威严。徐铮胸口一沉,正待说
话,猛听得门外隐隐马蹄声响,大雨中十余匹马急奔而来。
那面目英俊的青年与那美貌少妇听到马蹄声音,互望一
眼,似在强自镇定,但脸上终究露出了惊惶之色。那青年拉
着少妇的手,挪动座位,似是怕火堆炙热,移远了些。
十多匹马奔到庄前,戛然而止。但听得数声唿哨,七八
匹马绕到了庄后。
马行空一听哨声,脸上变色,低声道:“定着点儿。”徐
铮极是兴奋,声音发颤,问道:“那话儿来了?”马行空不再
回答,大声喝道:“大伙儿抄家伙,护镖!”这句话一喝,镖
行人众登时大乱,知道有劫镖的黑道强人到来,当即跃起。戚
杨两名镖头和五名趟子手指挥车夫,将十余辆镖车围成一堆。
马春花反而脸有喜色,拔出柳叶刀,道:“爹,是哪一路的?”
马行空皱眉道:“还不知道。”接着自言自语:“这一路朋友好
怪,道上也不踩盘子,就这么说到便到。”
一言方罢,只听得围墙上托托托接连声响,八名大汉一
色黑衣打扮,手执兵刃,一字排开地站在墙头。马春花扬起
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马行空脸色凝重,低声喝道:“别
胡来!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汉望着厅上众人,一言不
发。
砰的一声,大门推开,进来一个汉子,身穿宝蓝色缎袍,
衣服甚是华丽,但面貌委琐,缩头缩脑,与一身衣服极不相
称。这人抬头望了望天,但见大雨倾盆而下,嘿的一声笑,足
尖一点,倏地穿过了院子,站在厅口。这一下飞跃身形快极,
大雨虽密,却只在他肩头打湿了数点。徐铮与马春花对此人
本来不以为意,突然见他露了这手轻功,这才生忌惮之心,向
马行空望了一眼。
马行空右手握着烟袋,拱手说道:“请恕老汉眼拙,没曾
拜会。朋友尊姓大名,宝寨歇马何处?”
商家堡少主人商宝震听到马蹄声响,当即暗藏金镖,腰
悬利刀,来到厅前。只见那盗魁手戴碧玉戒指,长袍上闪耀
着几粒黄金扣子,左手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不带兵器,神
情打扮,就如是个暴发户富商。只听他说道:“在下姓阎名基,
老英雄自是百胜神拳马行空了?”
马行空抱拳道:“不敢,这外号是江湖朋友给在下脸上贴
金。浪得虚名,不足挂齿。”心中暗忖:“阎基?那是什么人?
没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阎基哈哈一笑,指着站在墙头的一列黑衣汉子,说道:
“弟兄们饿了几天肚子,想请马老英雄赏口饭吃。”马行空道:
“阎寨主言重了。铮儿,取五十两银子,请阎寨主赏赐弟兄。”
他这是按着江湖规矩行事,但瞧对方的神情声势,决非五十
两银子所能打发。
果然阎基仰天哈哈大笑,说道:“马老英雄保镖,一保就
是三十万两。姓阎的眼界虽小,区区五十两,倒还不在眼内。”
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灵,怎么打听得清清楚楚,知
道我保了三十万两镖银?”眉头一皱,仍按江湖规矩说道:
“想马某有什么本事,全凭道上朋友给脸罢了。阎寨主今日虽
是初见,咱们东边不会西边会,马某有幸,今日又交一位朋
友。不知阎寨主有什么吩咐?”
阎基道:“吩咐是不敢当的,只是在下生来见财开眼,三
十万镖银打从鼻子下过,不取有伤阴德。但马老镖头既然开
口朋友,闭口朋友,这样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
借十五万两银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马行空答话,左手一
挥,墙头八名大汉一一跃下,奔到厅口。有人问道:“一齐取
了?”阎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饭大
家吃!”众大汉轰然答应,就往镖车走去。
马行空勃然大怒,见那些大汉从墙头跃下时身手呆滞,并
无一个高手在内,已无担忧之心,淡淡说道:“阎寨主是不肯
留一点余地了?”阎基愕然道:“怎么不留余地?我不是说取
一半,留一半?哥儿俩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铮再也忍耐不住,抢上两步,伸手指着阎基,大声说
道:“亏你在黑道上行走,没听过飞马镖局的威名么?”
阎基道:“我的小养媳妇儿听见过,他妈的,老子可是第
一次听见。”身形一见,忽地欺到厅右,拔下插在车架上的飞
马镖旗,将旗杆一折两段,掷在地下,随即伸脚在旗上一踏。
这件事当真是犯了江湖大忌,劫镖的事情常有,却极少
有如此做得绝的,如非双方有解不开的死仇,那是决心以性
命相拚了。镖行人众一见之下,登时大哗。
徐铮更不打话,冲上去一招“踏步击掌”,左掌向他胸口
猛击过去。阎基侧身闪避,说道:“小子,讲打么?”左掌一
沉,急抓他的手腕。徐铮变“后插步摆掌”,左手向后勾挂,
右掌一挥,向上摆举,径击敌人下颚。阎基头一偏,右拳直
击下来。这一拳来路极怪,徐铮急忙摆头让开,砰的一声,肩
头已中了一拳,但觉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隐隐作痛。徐铮
脚步摇晃,险些摔倒,幸他身强力壮,下盘马步扎得极稳,忙
变“仆腿穿掌”,身子一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
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数。
阎基并不理会,微微一笑,左腿反钩,向后倒踢。这一
腿来得更是古怪。徐铮大骇,急忙窜上跃避。阎基右拳直击,
喝道:“恭喜发财!”砰的一响,正中徐铮胸口。这一拳好生
厉害,徐铮仰天一交跌倒,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哇的一声
吐出一口鲜血,极硬朗的一个小伙子,竟给这一拳打得站不
起身。群盗轰然喝彩,叫道:“这一拳够这小子挨的。”
镖行中人见阎基出手如此狠辣,均是又惊又怒。马春花
伸手去扶师哥,急得要哭,连问:“怎么啦?”马行空一生走
江湖,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但这盗魁使的是什么拳脚,却
半点也认不出来。三个侍卫也在低声议论:“点子是哪一派
的?”“瞧不出来,有点像五行拳。”“不,五行拳没那样邪门。”
马行空走上两步,抱拳道:“阎寨主果然好武艺,多谢教
训了小徒,也好让他知道江湖上尽多能人。”阎基笑道:“我
这几下三脚猫算什么玩意儿,给你马英雄提鞋皮、倒便壶也
还挨不上边儿。光棍别的不会,就会这个。这就请教你马老
英雄的百胜神拳。”马行空见他满脸油光,说话贫嘴滑舌,不
折不扣是个泼皮无赖,怎地又练就了这样一身怪异武功,实
是奇怪,心中打定了主意,暂且只守不攻,待认清他的拳路
再说,当下凝神斜立,双手虚握。
三名侍卫、商宝震、镖行众人一齐凝神观斗,都知这一
场争斗不但关系着三十万镖银的安危,也是马行空身家性命、
一生威望之所系。大厅中人人肃静,只听得火堆中柴炭爆裂,
发出轻轻的必卜之声。院子中大雨如注,竟无半分停息之意。
那华服相公自和少妇并肩低声说话,对马阎的争斗毫没留心。
阎基从怀中取出一个金光灿烂的黄金鼻烟壶,吸了一口
鼻烟,他也知马行空是个劲敌,将辫子在头顶盘了个圈,叫
道:“光棍祖上不积德,吃饭就得靠拚命!他奶奶的这就拚啊!”
忽地猱身直上,左拳猛出,向马行空击去。马行空待他拳头
离胸半尺,一个“白鹤亮翅”,身子已向左转成弓箭步,两臂
向后成钩手,呼的一声轻响,倒挥出来,平举反击,使的仍
是少林派中极为寻常的“查拳”,但架式凝稳,出手抬腿之际,
甚是老练狠辣。
那相公对镖客与强人的争斗本来并不在意,偶然斜眼一
瞥之下,正见到阎基一足反踢,招式颇为奇特,不由得留神
观看。那美妇叫道:“归农,归农。”那相公随口漫应,目光
却贯注在二人的拚斗之上。那美妇伸手摇了摇他肩膀,说道:
“一个糟老儿,一个泼皮混混打架,当真就这么好看。”那相
公听她话中大有不悦之意,忙转头笑道:“这泼皮的拳脚很是
古怪。”那美妇叹道:“唉,你们男人,天下最要紧的事儿就
是杀人打架。”那相公笑道:“你不许我看,我就不看。那你
向着我,让我把你美丽的脸蛋儿瞧个饱。”那美妇低低一笑,
极是娇媚,果真抬起了头望他。两人四目交投,脸上都充满
了柔情蜜意。
这时马行空与那盗魁却已斗得如火如荼,甚是激烈。马
行空的一路查拳堪堪打完,仍是占不到半点上风,那阎基的
拳脚来来去去只有十几招,或伸拳直击,或钩腿反踢,或沉
时擒拿,或劈掌夹腿。三名武官看了一阵,早察觉他招数有
限,但马行空居然战他不下,都觉好笑。
眼见马行空使一招“马档推拳”,跨腿成骑马势,右手抽
回,左手向前猛推。何思豪叫道:“沉肘擒拿。”果然不出所
料。阎基手肘一沉,就施擒拿手抓他手腕。马行空急忙变招,
手臂缩回,微微转身。何思豪笑道:“钩腿反踢!”阎基果然
钩起右腿,向后反踢。马行空的武功高出何思豪不知多少,何
思豪既已事先瞧出,他岂有料不到之理?但说也奇怪,明知
对手要钩腿反踢,竟然无法以伏着破解。
马行空号称“百胜神拳”,少林派各路拳术,全部烂熟于
胸,眼见查拳奈何不得对方,招数一变,突然快打快踢,拳
势如风,旁观者登时目为之眩,他使的是一路“燕青拳”。
那燕青是宋朝梁山泊上好汉,当年相扑之技,天下无对。
这一路拳法传将下来,讲究纵跃起伏,盘拗挑打,全是进手
招数。马行空年纪虽老,身手仍是矫捷异常,窜高伏低,宛
如狸猫相似。阎基眼见敌人变招,竟是毫不理会,仍旧是那
十几招又笨拙又难看的拳脚翻来覆去地使用。
商宝震、徐铮、马春花,以及戚镖头、杨镖头见这盗魁
的武功如此古怪,都是诧异万分。每个人到这时都已料到他
下一招是伸拳直击,还是劈掌夹腿,不禁随着何思豪叫了出
来,但马行空竟然始终奈何他不得。只见马老镖头“上步进
肘掴身拳”,“迎面抢快打三拳”,“左右跨打”,“反身栽锤”,
“踢腿撩阴十字拳”,一招接一招,拳脚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