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惭愧,惭愧!”解开衣衫,露
出背上纵三条、横三条,纵横交错九条鲜红色印痕,令人一
见之下便觉恶心,想像这老者当时身受之时,一定痛楚之极。
一条黑汉子大声道:“那算得什么?请看我背上的附骨钉。”解
开衣衫,只见三枚大铁钉,钉在他背心,钉上生了黄锈,显
然为时已久,不知如何,这黑汉子竟不设法取将出来。又有
一个僧人哑声说道:“于洞主身受之惨,只怕还不及小僧!”伸
手解开僧袍。众人见他颈边琵琶骨中穿了一条细长铁链,铁
链通将下去,又穿过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须轻轻一动,便即
牵动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誉怒极,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阴险狠恶
的人物。乌老大,段誉决意相助,大伙儿齐心合力,替武林
中除去这个大害。”
乌老大道:“多谢段公子仗义相助。”转头向慕容复道:
“我们在此聚会之人,没一个不曾受过童姥的欺压荼毒。我们
说什么‘万仙大会’,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百鬼大
会’,这才名副其实了。我们这些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怕在阿
鼻地狱中受苦的鬼魂也不过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厉害,
只好忍气吞声的苦渡光阴,幸好老天爷有眼,这老贼婆横蛮
一世,也有倒霉的时候。”
慕容复道:“各位为天山童姥所制,难以反抗,是否这老
妇武功绝顶高强,是否和她动手,每次都不免落败?”乌老大
道:“这老贼婆的武功,当然厉害得紧了。只是到底如何高明,
却是谁也不知。”慕容复道:“深不可测?”乌老大点头道:
“深不可测!”慕容复道:“你说这老妇终于也有倒霉的时候,
却是如何?”
乌老大双眉一扬,精神大振,说道:“众兄弟今日在此聚
会,便是为此了。今年三月初三,在下与天风洞安洞主、海
马岛钦岛主等九人轮值供奉,采办了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山
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缥缈峰去……”包不同哈
哈一笑,问道:“这老太婆是个老妖怪么?说是个姥姥,怎么
还用胭脂花粉?”乌老大道:“老贼婆年纪已大,但她手下侍
女仆妇为数不少,其中的年轻妇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
过峰上没一个男子,不知她们打扮了又给谁看?”包不同笑道:
“想来是给你看的。”
乌老大正色道:“包兄取笑了。咱们上缥缈峰去,个个给
黑布蒙住了眼,闻声而不见物,缥缈峰中那些人是美是丑,是
老是少,向来谁也不知。”
慕容复道:“如此说来,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样人,你们
也从来没见到过?”
乌老大叹了口气,道:“倒也有人见到过的。只是见到她
的人可就惨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着胆子,偷偷
拉开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贼婆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将黑布
盖上眼去,便给老贼婆刺瞎了双眼,又割去了舌头,斩断了
双臂。”慕容复道:“刺瞎眼睛,那也罢了,割舌断臂,却又
如何?”乌老大道:“想是不许他向人泄漏这老贼婆的形相,割
舌叫他不能说话,断臂叫他不能写字。”
包不同伸了伸舌头,道:“浑蛋,浑蛋!厉害,厉害!”
乌老大道:“我和安洞主、钦岛主等上缥缈峰之时,九个
人心里都是怕得要命。老贼婆三年前嘱咐要齐备的药物,实
在有几样太是难得,像三百年海龟的龟蛋,五尺长的鹿角,说
什么也找不到。我们未能完全依照嘱咐备妥,料想这一次责
罚必重。哪知道九个人战战兢兢的缴了物品,老贼婆派人传
话出来,说道:‘采购的物品也还罢了,九个孙子王八蛋,快
快给我夹了尾巴,滚下峰去罢。’我们便如遇到皇恩大赦,当
真是大喜过望,立即下峰,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别要老贼
婆发觉物品不对,追究起来,这罪可就受得大了。九个人来
到缥缈峰下,拉开蒙眼的黑布,只见山峰下死了三个人。其
中一个,安洞主识得是西夏国一品堂中的高手,名叫九翼道
人。”
不平道人“哦”了一声,道:“九翼道人原来是被老贼婆
所杀,江湖上传言纷纷,都说是姑苏慕容氏下的毒手呢。”包
不同道:“放屁,放屁!什么八尾和尚、九翼道人,我们见都
没见过,这笔帐又算在我们头上了。”他大骂“放屁”,指的
是“江湖上传言纷纷”,并非骂不平道人放屁,但旁人听来,
总不免刺耳。不平道人也不生气,微笑道:“树大招风,众望
所归!”包不同喝道:“放……”斜眼向慕容复望了望,下面
的话便收住了。不平道人道:“包兄怎地把下面这个字吃进肚
里了。”包不同一转念间,登时大怒,喝道:“什么?你骂我
吃屁么?”不平道人笑道:“不敢!包兄爱吃什么,便吃什么。”
包不同还待和他争辩,慕容复道:“世间不虞之誉,求全
之毁,原也平常得紧,包三哥何必多辩?听说九翼道人轻功
极高,一手雷公挡功夫,生平少逢敌手,别说他和在下全无
过节可言,就算真有怨仇,在下也未必胜得过这位号称‘雷
动于九天之上’的九翼道长。”
不平道人微笑道:“慕容公子却又太谦了。九翼道人‘雷
动于九天之上’的功夫虽然了得,但若慕容公子还他一个
‘雷动于九天之上’,他也只好束手待毙了。”
乌老大道:“九翼道人身上共有两处伤痕,都是剑伤。因
此江湖上传说他是死于姑苏慕容之手,那全是胡说八道。在
下亲眼目睹,岂有假的?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自当以
九翼道人的雷公挡伤他了。”
不平道人接口道:“两处剑伤?你说是两处伤痕?这就奇
了。”
乌老大伸手一拍大腿,说道:“不平道长果然了得,一听
之下,便知其中有了蹊跷。九翼道人死于缥缈峰下,身上却
有两处剑伤,这事可不对头啊。”
慕容复心想:“那有什么不对头?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
了蹊跷,我可想不出来。”霎时之间,不由得心生相形见绌之
感。
乌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复,说道:“慕容公子,你瞧这
不是大大的不对劲么?”
慕容复不愿强不知为己知,一怔之下,便想说:“在下可
不明其理。”忽听王语嫣道:“九翼道人一处剑伤,想必是在
右腿‘风市’穴与‘伏兔’穴之间,另一处剑伤,当是在背
心‘悬枢’穴,一剑斩断了脊椎骨,不知是也不是?”
乌老大一惊非小,说道:“当时姑娘也在缥缈峰下么?怎
地我们都……都没瞧……瞧见姑娘?”他声音发颤,显得害怕
之极。他想王语嫣其时原来也曾在场,自己此后的所作所为
不免都逃不过她的眼去,只怕机密早已泄漏,大事尚未发动,
已为天山童姥所知了。
另一个声音从人丛中传了出来:“你怎么知……知……知
……我怎么没见……见……见……”说话之人本来口吃得厉
害,心中一急,更加说不明白。慕容复听这人口齿笨拙,甚
是可笑,但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之中,竟无一人出
口讥嘲,料想此人武功了得,又或行事狠辣,旁人都对他颇
为忌惮,当下向包不同连使眼色,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
王语嫣淡淡的道:“西域天山,万里迢迢的,我这辈子从
来没去过。”
乌老大更是害怕,心想:你既不是亲眼所见,当是旁人
传言,难道这件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么?忙问:“姑
娘是听何人所说?”
王语嫣道:“我不过胡乱猜测罢啦。九翼道人是雷电门的
高手,与人动手,自必施展轻功。他左手使铁牌,四十二路
‘蜀道难牌法’护住前胸、后心、上盘、左方,当真如铁桶相
似,对方难以下手,唯一破绽是在右侧,敌方使剑的高手若
要伤他,势须自他右腿‘风市’穴与‘伏兔’两穴之间入手。
在这两穴间刺以一剑,九翼道人自必举牌护胸,同时以雷公
挡使一招‘春雷乍动’,斜劈敌人。对手既是高手,自然会乘
机斩他后背。我猜这一招多半是用‘白虹贯日’、‘白帝斩蛇
势’这一类招式,斩他“悬枢”穴上的脊骨。以九翼道人武
功之强,用剑本来不易伤他,最好是用判官笔、点穴橛之类
短兵刃克制,既是用剑了,那么当以这一类招式最具灵效。”
乌老大长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隔了半晌,才大拇指
一竖,说道:“佩服!佩服!姑苏慕容门下,实无虚士!姑娘
分擘入理,直如亲见。”
段誉忍不住插口:“这位姑娘姓王,她可不是……她可不
是姑苏慕容……”
王语嫣微笑道:“姑苏慕容是我至亲,说我是姑苏慕容家
的人,也无不可。”
段誉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耳中嗡嗡然响着的只是一句
话:“说我是姑苏慕容家的人,也无不可。”
那个口吃之人道:“原来如……如……如……”乌老大也
不等他说出这个“此”字来,便道:“那九翼道人身上之伤,
果如这位王姑娘的推测,右腿风市、伏兔两穴间中了一剑,后
心悬枢穴间脊背斩断……”他兀自不放心,又问一句:“王姑
娘,你确是凭武学的道理推断,并非目见耳闻?”王语嫣点了
点头,说道:“是。”
那口吃之人忽道:“如果你要杀……杀……杀乌老大,那
便如……如……如……”
乌老大听他问王语嫣如何来杀自己,怒从心起,喝道:
“你问这话,是什么居心?”但随即转念:“这姑娘年纪轻轻,
说能凭武学推断,料知九翼道人的死法,实是匪夷所思,多
半那时她躲在缥缈峰下,亲眼见到有人用此剑招。此事关涉
太大,不妨再问个明白。”便道:“不错。请问姑娘,若要杀
我,那便如何?”
王语嫣微微一笑,凑到慕容复耳畔,低声道:“表哥,此
人武功破绽,是在肩后天宗穴和肘后清冷渊,你出手攻他这
两处,便能克制他。”
慕容复当着这数百好手之前,如何能甘受一个少女指点?
他哼了一声,朗声道:“乌洞主既然问你,你大声说了出来,
那也不妨。”
王语嫣脸上一红,好生羞惭,寻思:“我本想讨好于你,
没想到这是当众逞能,掩盖了你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威风,我
忒也笨了。”便道:“表哥,姑苏慕容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知,你
说给乌老大听罢。”
慕容复不愿假装,更不愿借她之光,说道:“乌洞主武功
高强,要想伤他,谈何容易?乌洞主,咱们不必再说这些题
外之言,请你继续告知缥缈峰下的所见所闻。”
乌老大一心要知道当日缥缈峰下是否另有旁人,说道:
“王姑娘,你既不知杀伤乌某之法,自也未必能知诛杀九翼道
人的剑招,那么适才的言语,都是消遣某家的了。九翼道人
的死法,到底姑娘如何得知,务请从实相告,此事非同小可,
儿戏不得。”
段誉当王语嫣走到慕容复身边之时,全神贯注的凝视,瞧
她对慕容复如何,又全神贯注的倾听她对慕容复说些什么。他
内功深厚,王语嫣对慕容复说的这几句话声音虽低,他却也
已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听乌老大的语气,简直便是直斥王语
嫣撒谎,这位他敬若天神的意中人,岂是旁人冒渎得的?当
下更不打话,右足一抬,已展开“凌波微步”,东一晃,西一
转,蓦地里兜到乌老大后心。
乌老大一惊,喝道:“你干什……”段誉伸出右手,已按
在他右肩后的“天宗穴”上,左手抓住了他左肘后的“清冷
渊”。这两处穴道正是乌老大罩门所在,是他武功中的弱点。
大凡临敌相斗,于自己罩门一定防护得十分周密,就算受伤
中招,也总不会是在罩门左近。段誉毛手毛脚,出手全无家
数,但一来他步法精奇,一笑眼间便欺到了乌老大身后,二
来王语嫣对乌老大武功的家数看得极准,乌老大反掌欲待击
敌,两处罩门已同时受制,对方只须稍吐微劲,自己立时便
成了废人。他可不知段誉空有一身内功,却不能随意发放,纵
然抓住了他两处罩门,其实半点也加害他不得。他适才已在
段誉手下吃过苦头,如何还敢逞强?只得苦笑道:“段公子武
功神妙,乌某拜服。”
段誉道:“在下不会武功,这全凭王姑娘的指点。”说着
放开了他,缓步而回。
乌老大又惊又怕,呆了好一阵,才道:“乌某今日方知天
下之大,武功高强者,未必便只天山童姥一人。”向段誉的背
影连望数眼,惊疑不定。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你有这样大本领的高人拔刀相助,
当真可喜可贺。”乌老大点点头道:“是,是!咱们取胜的把
握,又多了几成。”不平道人道:“九翼道人既然身有两处剑
伤,那就不是天山童姥下的手了。”
乌老大道:“是啊!当时我看到他身上居然有两处剑伤,
便和道长一般的心思。天山童姥不喜远行,常人又怎敢到缥
缈峰百里之内去撒野?她自是极少有施展武功的时候。因此
在缥缈峰百里之内,若要杀人,定是她亲自出手。我们素知
她的脾气,有时故意引一两个高手到缥缈峰下,让这老太婆
过过杀人的瘾头。她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对
手身上连下两招之理?”
慕容复吃了一惊,心道:“我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
身’,已是武林中惊世骇俗的本领,这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
招,真不信世上会有如此功夫。”
包不同可不如慕容复那么深沉不露,心下也是这般怀疑,
便即问道:“乌洞主,你说天山童姥杀人不用第二招,对付武
功平庸之辈当然不难,要是遇到真正的高手,难道也能在一
招之下送了对方性命?浮夸,浮夸!全然的难以入信。”
乌老大道:“包兄不信,在下也无法可想。但我们这些人
甘心受天山童姥的欺压凌辱,不论她说什么,我们谁也不敢
说半个不字,如果她不是有超人之能,这里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岛岛主,哪一个是好相与的?为什么这些年来服服贴贴,
谁也不生异心?”
包不同点头道:“这中间果然是有些古怪,各位老兄未必
是甘心做奴才。”虽觉乌老大言之有